法裔族群核心价值观对加拿大宪法困境的影响

　　加拿大宪法体制一直被西方学者们奉为“威斯敏斯特模式”（Westminster Model）的典范。加国的政治家们也常津津乐道“联邦主义、责任政府和权利自由宪章是加拿大宪法的三大支柱”.[ 1 ]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加拿大历史上曾经数次遭遇宪法困境，举国陷入宪法危机的泥潭中不能自拔，甚至面临内战和分崩离析的威胁---如着名的“1837 年动乱”.而在加拿大的历次宪法危机中，几乎都能看到法裔族群的民族情绪在推波助澜，其集中体现就是魁北克民族分裂问题。这也成为加拿大社会政治生活中一直摆脱不了的梦魇。魁北克问题固然有历史、经济、社会、文化、政治等诸多原因，民族价值冲突也是一项不可忽视的重要的因素。“自信、重农、保守、虔诚、坚强和团结”构成了历史上法裔族群迥异于加拿大其他族群的核心价值观。

　　一、加拿大法裔族群核心价值观产生的根源
　　
　　加拿大法裔族群核心价值观滥觞于法国殖民时期的社会经济生活环境。当时魁北克被称为“新法兰西”.这里依照法国本土模式采用了家长式的治理方式：权力集中于社会的上层，殖民地社会各阶层对王国政府承担义务。在专制王权的直接干预下，新法兰西的社会生活风格总体上趋向于保守。

　　天主教会和领主庄园制（Seigniorial System）逐渐成为这一地区社会生活的两大特征。在此基础上逐渐形成了法裔加拿大人所遵行的核心价值观念。

　　（一）天主教会与“保守”、“虔诚”价值观的形成
　　
　　法属加拿大时期，天主教会是专制王权最重要的精神支柱。这里没有像法国国内那样有新教思想传播的空间，因为首相黎塞留下令在魁北克只允许信仰天主教。而且魁北克教会和法国本土不同，被称为教皇至上派教会（Ultramontane Church）。[2]

　　它直接受命于罗马，并通过参事会对殖民地政府施加影响。因此，法裔加拿大人社会自诞生以来，在思想上比法国国内更加保守、虔诚。

　　为了控制民众的思想，教会除垄断教育事业外还 在 魁 北 克 开 办 神 学 院 以 培 养 基 层 的 教 区 神 甫（Clérgé Paroissial）。通常情况下，一个庄园就是一个教区。当教区人口增多时，再划为若干教区。神甫是教会的代表，同时也是这个教区“受爱戴的领袖、朋友、顾问和保护人”.他们都是本地人，了解居民的要求和问题，所以民众和基层教会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密。另一方面，教会被政府赐予了大片的土地。到 1700 年，殖民地约有半数居民生活在教会的庄园领地上。教会还开征什一税（Tithe），农民谷物总收获量的 1/26 要上缴教会。[ 3 ]

　　所以教会还在社会经济生活各方面拥有强大的势力。它对魁北克社会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影响。[ 4 ]

　　法裔加拿大人族群自诞生起，血液中就贯注了天主教及保守文化的价值基因。在日后英国统治这一地区后，这一价值观念又被作为对抗新教信仰的英国统治的民族文化象征得到了强化。

　　（二） 庄园制与“自信”、“重农”、“坚强”、“团结”价值观的形成
　　
　　在经济生活领域，路易十四的权臣科尔伯要求“以农耕为主巩固新法兰西”.[ 5 ]

　　在当局的殖民规划下，吸纳了大部分人口的圣劳伦斯沿岸农业社会构成了殖民地社会的基础成份。到 18 世纪，70%的人口在农村居住。[ 6 ]

　　当时的法国政府力图将国内的领主庄园土地所有制移植过来，使之广泛地存在于魁北克的社会中。

　　但是魁北克的领主庄园又有着自己的特色。殖民地劳动力的稀缺，使得佃户的负担远较法国国内农民轻松。此外高利润的毛皮贸易对移民的吸引也使领主们不得不考虑降低剥削以免劳动力流失。虽然在剥削形式上和法国国内一样，佃农除了在领主自留地上服劳役（Corvées）的封建义务，还要交纳货币地租和实物地租，以及在非继承的条件下交纳售地金（Lods et Ventes）。但这些剥削都不重，佃农们在一年中只需要服几天的劳役，地租和售地金的数额也不多。至于领主的封建特权，单就领主拥有开设磨房的垄断权（Banalité）来说，建造磨 房 的 花 费 还 要 高 于 佃 农 使 用 磨 房 所 交 纳 的 费用。此外，这些领主多不是贵族出身，主要来自普通商人阶层。在开垦新大陆荒原的过程中，因缺乏人手和资金，他们经常与佃农一道亲手在庄园里劳作。而一些农户经过辛勤劳作积累财富，其经济状况和领主相差无几。因此，农民与领主之间关系较为亲密和睦，毕竟双方需要携手来应付新法兰西残酷的自然环境。[ 7 ]

　　领主因其身份和双方阶级关系的良好而受到农民的尊重。而农民的生活有很强的社会性，他们是村社中的成员。教区和庄园使他们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们是坚强、团结的民众。[ 8 ]

　　民众的团结还体现在共同对付外敌上。领主庄园起着军事防卫的作用。法国人在黎塞留河岸 边 修 建 了 许 多 抵 御 易 洛 魁 人 进 攻 的 “ 军 事 庄园”,而驻防士兵则成为了军事庄园兵农一体的武装佃农。[ 9 ]

　　1692 年，易洛魁人攻打维舍尔要塞，领主的女儿，15 岁的玛丽·马德兰娜组织佃农拼死抵抗，直到蒙特利尔的援军闻讯赶到。[ 10 ]

　　庄园里严峻但是和谐的社会生活环境最终造就了法裔加拿大人“自信”、“重农”、“坚强”和“团结”的核心价值观念。

　　二、法裔族群核心价值观对加拿大宪法困境的影响
　　
　　（一） 锻就了加拿大宪制斗争中的法裔民族性格
　　
　　在上述核心价值观的影响下，法裔加拿大人成为一个团结、骄傲与不屈的民族。“七年战争”中，为了保卫法兰西民族在北美的家园，魁北克约 1/4的居民手执武器参加了战斗，损失达 7000 人，占居民总数的 1/10.[ 11 ]也正是在这样的民族性格影响下，魁北克易主英国后，法裔族群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民族特性，永不忘记自己的血脉、传统、语言、宗教成为法裔族群心中的信仰。“永不忘记”（Jeme souviens）也成为了现在魁北克省省徽上的官方格言。[ 12 ]

　　在英国殖民统治下，法裔族群率先打响了武装反抗寡头政治集团（Chateau Clique）统治的第一枪。1837 年 11 月 23 日，法裔农民组成的“魁北克爱国者”（Patriotes），于圣丹尼斯两次击退了英国殖民军队，点燃了加拿大“1837 年革命”的导火线，并直接促发加拿大宪法进程中标志性事件 《德拉姆报告》的诞生。最终迫使英国国会通过了《合并法案》。这一法案成为加拿大新的宪法性文件。依据该法案成立了加拿大首届责任政府，在加政治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以至于激进派改革家威廉·麦肯齐（William Mackenzie）在回忆录中还止不住欢呼：“这是加拿大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天！”[ 13 ]

　　（二）改变了加拿大宪制发展的历史进程
　　
　　“新法兰西信奉有秩序的权力，强调的是责任而不是权利”.[ 14 ]法裔族群核心价值观也为日后加拿 大 宪 制 进 程 带 来 了 出 人 意 料 的 多 米 诺 骨 牌 效应。魁北克易主后，英国首任总督詹姆斯·默里因出身行伍，对法裔族群保守的社会生活理念非常赞赏。他天真地认为法裔族群“只要被授予一点点基本的权利……会成为（不列颠）在美洲最忠实可靠和最有用的臣民”.[ 15 ]

　　其继任者盖伊·卡尔顿也对有秩序的法裔社会及贵族式军事化的庄园制度大加青睐。[ 16 ]

　　在他们的推动下，加之正逢北美十三州人民独立情绪高涨，为了稳住法裔居民，使魁北克成为镇压美国人民的基地，英国政府颁布《魁北克法案》，允许保留魁北克的庄园制和天主教。这也使得英国政府在魁北克推行英式代议制政体的计划遭到了流产。然而事情发展不止如此，《魁北克法案》 保留天主教和放弃代议制的做法反过来又进一步激怒了新教信仰的美国人，更被美国人怀疑要以此为模板去剥夺他们的代议制政体，故而称呼其为“不可容忍法案”（Intolerable Act），并最终成为了引发美国独立战争的直接原因之一。而在美国独立战争中，占三分之一人口的“效忠派”居民被驱赶到魁北克，他们构成了后来魁北克英裔 居 民 中 最 保 守 最 有 政 治 势 力 那 些 人 的 主 要 成分，又为日后加拿大宪法斗争的反复和跌宕埋下了伏笔。

　　（三） 催化了加拿大宪法危机中族群集团的政治对立
　　
　　法裔族群的核心价值观使他们在“平静革命”之前一直顽固地坚持重农重乡的生活方式。在现代以前，法裔居民大多以农业为生，满足于自给自足的乡村经济。而英裔的传统则是重商，他们则垄断了交通、贸易和信贷。甚至被法裔社会视为根本的土地也被英裔商人用政治经济手段大量占有 .魁北克虽然实行领主土地所有制，但从 《宪法法案》 持续到 19 世纪 40 年代，约 2/3 的领主庄园落到英裔投机商人的手中，法律规定它们可以转变为私人自由支配。[ 17 ]

　　英法裔的民族矛盾很快就从经济生活中衍生到政治生活中。19 世纪上半叶魁北克的英裔商业集团迫切需要修建运河改善圣劳伦斯航道，发展圣劳伦斯商业体系。法裔则对此毫无兴趣，不仅如此，他们还反对把公共资金用于运河工程，认为这种做法只会使英裔受益而使法裔受到损害。于是法裔占多数的议会决定征收商业税以限制英裔贸易活动。而英裔商人针锋相对，更加依赖手中的政治特权。[ 18 ]

　　这种以民族为阵营的政治对立一直持续了上百年，成为加拿大政治生活中最主要的矛盾和焦点之一，更激起了法裔加拿大人的独立倾向，使得加拿大联邦面临分崩离析的宪法困境，迫使加拿大政府从英国国会收回宪法权，史称“1982 年宪法回归”.

　　三、对法裔族群核心价值观的评价与思考
　　
　　法裔核心价值观产生于法国殖民时期的天主教会和领主庄园制，并从民族性格、宪制进程、政治对立三个方面深深影响了加拿大宪法危机的困局。它维系了加拿大法裔族群的共同民族心理素质，也造就了法裔加拿大人对自身文化价值的过度认同。加拿大学者弗兰西斯 （Daniel Francis）指出：“对魁北克人来说，（加拿大） 历史描绘的是法裔加拿大人从英国多数人的同化意图中获得生存的历史”[ 19 ]

　　在此民族心态上维持的法裔核心价值观也在一定程度上催化了魁北克分离主义情绪，成为加拿大宪法困境中最不稳定的因素之一。正如魁北克主教威利纽威 （Villeneuve） 所强调的那样：“在语言、社会传统、宗教目标、思维习惯、精神构成……我们（英裔和法裔）之间没有共同点……分裂是不可避免的”[ 20 ]然而，通过梳理法裔族群核心价值观的影响，我们可以看到在加拿大宪法政治进程中，法裔族群始终将争取宪制权利同维护本民族发展结合起来。这也是加拿大宪制斗争中的一个特点。辩证地来看，法裔核心价值观增强了加拿大法裔族群的凝聚力和民族认同感，并在宪法斗争中展现出集体智慧的力量，对加拿大宪法政治进程的最终完成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同时也为当代加拿大“马赛克”多元文化政治社会生活的建立做出了有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