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者,移也。怒当其理,不移易也。"他又在注释《子罕》时说,关于"毋意",应是"以道为度";关于"毋我",应是"述古不自作,处群萃而不自异,惟道是从,故不有其身".何晏的意思是说,儒家所谓的圣人、贤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们和平常人一样是有情有欲的;只是这种情欲是有控制、有分寸的,不会超过限度,是"以情从理","不以物累"的。
不过,王弼却不尽然同意何晏的观点,他发表了一番在玄学史上极其重要的言论: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3]
在王弼看来,既然"圣人"是人而不是神,那他当然就具有一切人都有的生理特征和心理需要;然而,正因为他是"圣人",那么他的心理调节能力就必定会胜过普通人。这样来看,儒家的圣人实际是既同于常人(具有五情)而又异于常人(茂于神明)的理想人格的化身,是可望并只要通过完善自身便可即的对象了。于是,王弼就将儒、道两家关于圣人的形象描绘、糅合在一起了,并将它视作当时士子所追求的理想人格的范本。由此我们又可看出魏晋时代知识阶层作为"人"和"士"的主体意识已在悄然形成。
我们说王弼的上述言论在玄学史上极为重要,还不仅限这层意义。更为要紧的是,王弼指出了圣人的感情或性情乃"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即是说,圣人的性情均出自自然(出自天性,出自人的本真),不受外物包括名教的束缚。这样一来,王弼在"自然"与"名教"之间,便自然而然地导出了先"自然"后"名教"的时间顺序和价值顺序,从而提出了"名教出于自然"的观点。这一观点,贯穿于他的《老子注》里。例如他在注释"始制有名"时说:"始制,谓朴散始为官长之时也。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在这里,王弼已然消除了名教与自然的对立因素,而把名教看成是自然的产物。
在《老子注》里,王弼在肯定了"礼教"规范、稳定社会秩序的作用后,又提醒人们说,"礼教"是人类"不能无为"以后的产物,并非宇宙万物包括人的自然本性。"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王弼的"名教出于自然"的观点,既打通了儒、道间的间壁(老子是主张"弃圣绝智",强调"自然无为"的),又高扬起"道法自然"的旗帜,将更多的士子聚拢于这杆旗帜之下。
三、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说
后来"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受何晏、王弼的影响,写了《达庄论》、《通老论》和《通易论》等以道释儒、"叙无为之贵"、张扬"道法自然"的着作。他的自然观十分明确,即天地、万物和自然的存在与发生都有着自身的规律,而天地、万物、自然是一体的;至于名教与自然,则是可以协调好的。在此基础上,他在《通易论》里提出了"名教本于自然"的见解,说"圣人明于天人之理,达于自然之分";而"天人之理""自然之分"只在《庄子》的远古真人那里才最纯粹,最本真。阮籍的《大人先生传》说:"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表达出他对庄子提倡的思想人格的向慕。
嵇康则将王弼"名教出于自然"与阮籍"名教本于自然"论更推进了一步,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他在《释私论》中写道: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
在这里,嵇康表明了他厌恶"名教"的立场,要求回到自然;要求超越世俗功利去舒张人的自然性情,从超越中获取本真的自我形态。稽康在《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中说:"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因此,学校是停尸房,读经是说鬼话,六经是污秽,仁义是臭腐,经常看书会瞎眼睛,学礼义会变成曲背。他以老庄的"自然无为"论、"自然人性"论去批判儒学、圣人和名教(礼法),高唱生命之歌而鞭挞世俗社会,令当时正提倡礼法的司马氏集团和拥戴司马氏的礼法之士大惊失色,惶恐不安。
嵇康还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阐述"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绝对性,即个性自由的绝对性。他说: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
在这篇着名文章里,嵇康反复表明自己之所以拒绝为官,"入山林而不返",乃是为了获得自己的人格尊严,在"长林、本草"间去体味不受名教羁绊的真正自我。为此,怎么能够"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与嵇康论辩的向秀则比此前的文学家迈出了更大的一步。他在《难嵇叔夜养生论》里对"自然"内涵的概括,一反老、庄以来的简约、淳朴、恬淡、清静和无欲、无为,认为"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这"自然"甚至包括人们的权力欲、富贵梦及其实践状态。到了郭象那里,就更走到了极端。他在《庄子》之《大宗师注》里称"所谓无为之业非拱默而已;所谓尘垢之外,非伏于山林也";又在《天道注》里说:"臣能亲事,主能用臣;斧能刻木,而工能用斧;各当其能,则天理自然,非有为也。……故各司其任,则上下咸得,而无为之理至矣。"郭象被史家记为"好老庄"、"善清谈",是所谓庄学研究大家。可是,他却在庄学的最基本点上冒犯了庄子。
庄子要超脱世俗功利,复归自然;郭象却将包括现存不平等的社会秩序在内的世俗现象都认做"天理自然",要人们去违心地顺应它,不要反对它。很显然,郭象已经走向魏晋玄学精神的反面;因为魏晋玄学的主流"所追求和企图树立的是一种富有情感而独立自足,绝对自由和无限超越的人格本体".[4]
何宴、王弼的"贵无"论多取《老子》,阮籍、嵇康的"自然"论则多学《庄子》,因此后人视何、王之论为老学,阮、嵇之论为庄学。而"无"这条玄学主线则把这四位玄学先锋、主将先后连接起来,在魏晋之际掀起以建立理想人格、争取精神自由和超越为目标、为实践的人文主义大波(以"竹林七贤"为主角的所谓"竹林之放"风尚是其标杆)。到了向秀、郭象那里(郭是反对"贵无"论的),这种目标则开始走向模糊,继而转向;这种实践也开始异化,并最终与世俗功利拥抱在一起,造成西晋前期为人诟病的"元康之放"(一种打着老庄及何、王"贵无"论旗号的伪人性、伪自然的纵欲主义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