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古诗十九首》被称为“五言之冠冕”, 它的题材内容和表现手法为后人师法, 促成其极高艺术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是在于它吸取了《诗经》《楚辞》等作品中的优秀因素。本文从“美人香草”意象、哀怨悲苦和缠绵悱恻的情调、生命意识和反叛精神这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探讨《古诗十九首》对《楚辞》的接受。由于《楚辞》的主要作者是屈原, 所以, 研究视角多关注于屈原的“楚辞”作品。
关键词: 《古诗十九首》; 思妇诗; 《楚辞》探究;
《古诗十九首》是一组文人创作的抒情短诗, 非一时一地一人所作, 代表了东汉末期文人集体性的心理特征和观世态度。东汉后期经学衰落朝纲混乱, 士子多仕途不济前途迷茫, 心灵的觉醒与痛苦夹杂, 出现一种幻灭感与沉沦的情绪。因此文人转而关注于自我的内心世界, 对个人价值的实现进行了深沉的反省。而屈原也是身处楚国衰落之时, 壮志难酬四处漂泊, 心中的悲怨愤懑无处诉说, 只能用诗歌展现自我志向和内心的情绪变化。因此《古诗十九首》与屈原的“楚辞”作品产生的社会环境和作者心理状态形成一种跨时空的契合。东汉末期的经学思想控制削弱, 文人又对《楚辞》进行了重新的审视, 在情感上形成了共鸣。《古诗十九首》不仅在艺术手法和语言运用方面对《楚辞》进行了接受, 由于相似的社会环境和个人遭遇, 在作品的格调和内蕴上也形成了一种偶合。
关于《古诗十九首》的题材, 马茂元说:“表达这种羁旅愁怀的不是游子之歌, 便是思妇之词, 综括起来是这两种不同题材的分别, 但实质上的一个问题的两面。” (1) 而思妇诗在《古诗十九首》中占据着一半的数量, 承载着文人不可言说的情感和心态, 是研究《古诗十九首》的重要方面。但是需要注意的是, 这组写闺妇相思情怨的思妇诗全部出于男性文人之手, 从思妇的角度抒情, 发泄自我的感情。而借“美人”抒发文人情志的开创者是屈原, 屈原用“美人”象征, 借“美人”吟唱心中哀怨, 《古诗十九首》中文人普遍采取这种“美人”代言的抒情方式, 是接受了屈原开创的这种传统。在思妇诗层面探讨《古诗十九首》对《楚辞》的接受, 其联系是更为自然和紧密的。而《楚辞》虽是多人创作的诗歌总集, 但主要作者是屈原, 其他文人作品或是模拟屈原的语气, 或是诉说与屈原相同的自我遭遇, 篇章运词和风格与屈原创作的“楚辞”基本一致。因此本文在进行《楚辞》内容的具体阐释中, 多是以屈原创作的“楚辞”为对象分析作品。
一、“美人香草”意象的继承
在中国古代的诗歌中, “美人”一词最早出现在《诗经》中, 如《诗经·邺风·简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然而真正让“美人”形象成为后代文人抒情言志的一个典型范式, 是屈原开启的。屈原笔下的“美人”或是屈原爱慕和寻求的对象, 譬如《离骚》中屈原不断对“女”的上下求索, 这里指代明君或自己的理想;或者指代自己, 譬如“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担心自己年华疾逝, 而美政理想未达。
李重华《贞一斋诗话》:“天地间情莫深于男女;以故君臣朋友, 不容直致者, 多半借男女言之。《风》与《骚》, 其大较已。” (2) 的确, 屈原在《离骚》中将自己对政治知音追求的愿望化为对爱情知音追求的行动。抒情主人公也不只是简单倾诉自己的失恋情绪, 而是重点铺写自己那“九死不悔”的求婚历程。《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形象, 同屈原所塑造的“美人”形象内蕴类同, 是借助爱情关系, 赋予其政治内涵和更深层次的意蕴。作者塑造的思妇形象, 更多的也是自我形象的折射, 自我感情的附注。《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在饱尝求仕的艰难和在“君臣僚属的人身依附关系中历尽辛酸与屈辱之后, 他们对女性依附于男性的悲剧性命运就有了较多的理解与同情”, 从而“具有了与女性世界作心灵沟通的现实基础” (3) 。于是在体味她们的痛苦与不幸、抒写她们深婉细腻情感的同时, 自然而然地融入自己饱尝忧患的人生体验和身世凄凉之感。思妇对于丈夫久出不归的担忧, 也是文人对前途不定的迷茫;思妇对于远方丈夫的思念, 也是文人对自己理想的执着。思妇美人成为作者的化身, 远方的丈夫成为诗人心中执念的化身, 或是仕途理想或者某种难以放下的复杂情绪, 望而不及思而不得, 正如屈原笔下求“女”的迷途之人, 也如被“众女”排挤在外的美人, 他们困厄的环境中发出的哀怨。
《古诗十九首》继承发展了《楚辞》中“香草”的文化内蕴, 与美人形象的塑造保持一致, “香草”在诗歌中也有两种表现形式:第一种是继承了《楚辞》中以花木赠神求女的”人神相恋“的模式。如《涉江采芙蓉》中“涉江采芙蓉, 兰泽多芳草。”的采花赠恋人, 还有《庭中有奇树》中“折其荣”以遗所思, 但是已经少了原始巫术的文化意蕴, 只是隐隐约约体现了以花赠恋人的风俗。《诗经》中同样有送花赠意中人的表述, 但《古诗十九首》中都因距离遥远, 难以接触, 充溢着惆怅哀怨的情绪, 同《楚辞》中一样有赠而不得的悲怨意蕴。另一种是继承了“香草”作为象征的因素。屈原喻自己为“美人”, 更多是由于其具有高洁独立、坚贞不屈的品质, 而这作者多是用各式各样的香草来烘托的, 甚至可以说香草就是高贵品质的象征, 譬如“木兰”“申椒”“菌桂”“蕙茞”“杜衡”“芳芷”等等。《古诗十九首》中也将花木作为象征, 《冉冉孤生竹》中的“孤生竹”比喻孤独无依的自己, “菟丝”“女萝”比喻夫妻的恩爱关系, “蕙兰花”比喻自己美丽的容貌和美好的年华。
二、哀怨悲苦、缠绵悱恻的情调
屈原的诗歌中都具有一种哀怨缠绵的情调, 无论是《离骚》《九章》《渔夫》中执着追求的穷途者, 还是《九歌》中的众神, 他们的心理世界和行为中都弥漫着一种哀伤的情绪。《离骚》中的“汩余若将不及兮, 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 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心中对自我前途的担忧与衰落凄凉的自然场景结合, 一种凄怨的情绪油然而生。《云中君》中“思夫君兮太息, 极劳心兮忡忡。”《湘夫人》中“帝子降兮北渚, 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这些都是缠绵悱恻地诉说着伤感。
《古诗十九首》中也有着与《楚辞》中一样的哀怨情调, 思妇对游子有着复杂的感情。《行行重行行》中“浮云蔽白日, 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 岁月忽已晚。”一方面担心丈夫留恋他乡, 另一方面又痛心自己在等待中消耗的青春, 却只能“弃捐勿复道, 努力加餐饭”。可以看出思妇心中的感情缠绵悱恻, 自己想要突破拘束追求恋人, 但是却不能改变现状, 只能压抑心中的感情和叛逆性的想法, 继续漫漫长夜的等待, 思妇的思虑百转千回, 展现出了思妇的痛苦与无助。
三、生命意识和反叛精神
在《楚辞》中我们可以看到屈原对邪恶势力的反抗, 对阴险奸佞的唾骂, 对于昏庸君王的斥责, 对于自身遭遇的痛心, 对于天、地、历史的各种追问, 从屈原激烈的语言中能感受到其反叛精神的熊熊之火。他不仅不与世同流合污, 而且在性情和言辞上更为反叛, 不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礼教, 但这也是屈原在环境的压迫之下, 内心焦灼与强烈思想斗争的结果。另一方面, 在凄凉孤独的状态下, 屈原又联系自己的遭遇, 理性地对生命和宇宙进行了的探索和思考。
人在寂寞悲伤的心境下, 就会对自我的生命和意义进行反省。《古诗十九首》中以女性视角抒写的相思怀人之作, 借女性敏锐丰富的情感触角, 着重表现了女性孤独等待的精神苦闷, 流露出了一种反叛精神和生命意识。“思君令人老, 岁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 轩车来何迟”, 《古诗十九首》中两次出现“思君令人老”, 那是思妇们在担心年华在思念中消逝, 生命在等待中消亡。“独宿累长夜, 梦想见容辉”“出户独彷徨, 愁思当告谁”“既来不须臾, 又不处重闱”, 抒发的是对游子久出不归的怨叹, 也是对自己的青春在孤独、寂寞中消逝的感伤。“荡子行不归, 空床难独守”“着以长相思, 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 谁能别离此”, 是对长相厮守的爱情的呼喊, 这也是对个体生命的珍视, 大有挣脱伦理和道德束缚的意味。这种个人化情感的喷发, 对“同心而离居”的痛苦的真切感受, 通过率真又大胆的言语表达出来, 使其具有了之前思妇所没有的反叛意味。所以说《古诗十九首》的思妇诗远远超出了表现男女相思之情的主题内涵, 开始重视个体生命价值的存在与享受, 标志着女性生命意识的觉醒。与屈原笔下的主人公一样, 在悲痛中反抗和反省, 这与《诗经》中纯朴的思妇诗具有完全不同的文人情感意味, 没有突出家庭的温馨与劳动生活, 而是把现实生活中的感触、体会融入了夫妇关系, 而思妇的生命意识和反叛精神就是文人“人的自觉”的表征。
《古诗十九首》大致于东汉末期产生, 特定的年代使文人苦不堪言。他们发愤为诗, 他们代闺中思妇立言, 除了同情外, 更是发泄自己的愤慨, 如“凉风率已厉, 游子寒无衣。”说是思妇感觉天气转凉, 担心远方的丈夫无衣, 不能经受严寒。其实这是游子在思妇的位置, 抒写自己的状态和怨愤。思妇之忧与自己的感怀交融互渗, 表面上是思妇担心游子“寒无衣”, 实际上是游子借思妇之口发泄内心不满, 远走他乡不仅不能获得高官厚禄, 反而连基本的温饱都不能满足。在思妇的困境、哀怨中, 游子的感怀得以具现。
东汉王朝覆灭的前夕, 政治上的堕落和腐化已达到极点, 在这种情况下, 一般士人是没有出路的, 作为求宦的游子在如此腐败高压的政治体制中的处境与被传统婚姻和伦理规范所压制的妇女的处境是相似的, 而中国文化又具有类象化的表达特征, 屈原开创了君臣关系与男女关系结合的传统, 思妇的不幸遭遇也就成为失志臣下的一个参照, 使“沉下僚”的游子从中看到自己在仕途生涯中的不幸。“过时而不采, 将随秋草生。君亮持高节, 贱妾亦何为!” (《冉冉孤生竹》) 思妇担心青春疾逝, 韶华易老。而游子何尝不忧虑“冯唐易老, 李广难封”, 唯有向君王寄予希望, 希望早日得以重用。“贱妾亦何为”表现出了对前途渺茫的担心, 但除了等待之外, 自己又无法改变。又如“一心报区区, 惧君不识察。” (《孟冬寒气至》) 这何尝不是臣下向君王表达忠心的言辞呢?因此思妇的情怨相思不仅包含着女子本身的不幸, 还蕴含失志臣下的悲愤。
诗人笔下的这些伤女怨妇, 正是无法彻底挣脱社会政治伦理束缚的东汉下层知识分子形象的生动写照。思妇的形象既美好动人, 又蕴含着文化内涵, 令人寻绎不绝。可以说东汉文人爱情生活和政治理想的双重失落, 然后接受了“楚辞”中的夫妇和君臣关系因素, 使他们找到了抒写心灵烦闷的载体, 将爱情与政治, 理想与现实融铸为一体, 都在对思妇内心世界的深刻揭示中得以尽情地宣泄和深深的抚慰。
参考文献:
[1]洪兴祖1983《楚辞补注》, 北京:中华书局。
[2]蒋天枢1989《楚辞校释》,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3]游国恩1957《楚辞论文集》, 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
[4]曹旭2002《古诗十九首与乐府诗选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5]隋树森1955《古诗十九首集释》, 北京:中华书局。
[6]毕金林2007《古诗十九首中的女性视角及其审美意义》, 《文学教育》第2期。
注释:
1 马茂元1981《古诗十九首初探》, 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
2 《贞一斋诗说》, 《四库未收书辑刊》第9辑第23册影印清乾隆十一年刻本。
3 胡大雷2003《汉末交游士风看“古诗十九首”女子形象知音化》, 《常德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 第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