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诗词曾经是唐宋诗词中并不受关注的一类,但随着现代学者的深入,不少科举与文学的研究成果迭现。
纵观唐宋与科举紧密相关的诗词,不论是从意象的运用还是情感的表达,不管是悲秋之思还是伤春之憾,昆虫始终活跃在其中,甚至还拥有了自己的专属语汇,这是昆虫诗词值得关注的土壤。昆虫伴随着举子们一路走来,见证了因科考而产生的悲欢离合,感受了及第与落第的人间冷暖,体味了不同时期的世态炎凉,本文以金榜题名后的诗词、落第诗词以及考官诗词为主,科举备考期作品、干谒作品未列入分析范围。
1、 金榜题名与昆虫意象的指代意义
登第又称及第、登科、得第等,指举子合格通过科举考试。唐代科举登第后不直接授予官职,还要通过吏部举行的释褐试,通过以后才能取得官职,有的登第举子多年没有能够通过释褐试而无法获得官职。到了宋代,进行了一定的改革,登第即可授官,金榜挂名时就是仕途之始。因此,宋代举子对登第的喜悦更为明显,留下了近千首登第诗,用以抒发欢喜和荣耀之情。宋代科举考试及第者会参加诸如观看发榜、唱名赐第、探花游街、报喜谢恩、喜宴等一系列的庆祝活动,而探花则是其中最有趣的一项内容。唐以来,皆是及第者中选年轻英俊者为探花,北宋延袭了这个习惯。探花郎一般要自己作诗,他人再来附和赠诗。北宋黄裳有《代探花郎》( 二首) ,其一云:蟾宫兄弟满清都,竞向花前醉索扶。昨夜碧桃源里去,蕊香多少上蜂须。
这首诗洋溢着青春的畅快,有着明显的科举文化特色。探花是在放榜谢恩后不久举行的,阳春三月蜂飞蝶舞,百花争艳,探花使访遍长安园林佛寺,采集名花异卉,心情雀跃而踌躇满志,在他们眼中的繁花盛景是对寒窗苦读最好的回报,与花相依相伴的蝴蝶、蜜蜂等也沾上了及第的喜气,人和蜂蝶合二为一,在花丛中尽情飞舞,舒展着多年来心头的压抑。
唐著名诗人顾况之子顾非熊是一位科场耆老,也是中唐末期的著名诗人。他蹉跎考场近三十年后,终于在会昌五年( 845) 被唐武宗特放榜及第,喜极之余地写下了《关试后嘉会里闻蝉感怀呈主司》一诗:昔闻惊节换,常抱异乡愁。今听当名遂,方欢上国游。吟才依树午,风已报庭秋。并觉声声好,怀恩忽泪流。
这首诗出人意料地打破了“闻蝉而悲”的固定模式,因为及第的大喜事,完全改变了顾非熊的心境,他的所见所闻皆围绕着自己的春风得意,连树上的蝉在诗人听来都发出了喜悦的鸣声。相比往年听到蝉鸣,那科举不第的愁绪只会让诗人感到浓浓的落寞和“异乡愁”,今岁因功名遂,而觉“声声好”,不禁喜极而泣。蝉的悲喜意蕴随着科举的指挥棒,发生了改变,虽然在强大的“闻蝉而悲”传统思维面前,这种“喜悦”的变化实属偶然,却也是蝉诗多样化存在的具体表现。只是,这样的“欢喜”,相比蹉跎三十载的青春年华、抛家弃爱的孤寂岁月,科举是否真正值得诗人还有他身后无数落第的举子们去追随、去欢喜、还是去忧伤呢? 前路依旧漫漫!
2、 昆虫意象与举子落第诗词的心境抒发
当及第者畅快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登科后》) 的时候,还有更多的落第者在独自咀嚼失落的苦涩,他们被命运无情地黜落,在长安繁花似锦的春色里,默默遥望曲江宴集的荣耀,品尝世间残酷的悲欢炎凉。对落第者而言,唯一能寄托的便是来年的考试。姚合在落第后就写了《寄杨茂卿校书》一诗,失败的打击让他先是倍感惭愧,“羞为路人轻”,觉得无颜回乡,继而鼓起勇气,以“腐草为萤”的故事来激励自己,他说“腐草众所弃,犹能化为萤”,连人人觉得无用而弃之的腐草都能够等到化身为美丽萤火虫的一天,自己又怎能轻易言败? 于是终于打定主意,“决心住城中,百败望一成”,希望再奋斗一年。小小的昆虫也能给失意者以巨大的鼓励,这种类比在贾岛诗中也有体现。贾岛在其落第后作《早蝉》一诗:早蝉孤抱芳槐叶,噪向残阳意度秋。也任一声催我老,堪听两耳畏吟休。得非下第无高韵,须是青山隐白头。若问此心嗟叹否,天人不可怨而尤。落第是自己的命运,即便孤芳自赏,年华老去,也不可怨天尤人,依然坚持自己如蝉般高洁的志向和信仰。诗中流露出了浓重的归隐情绪,而这种归隐也是很多落第举子共同的选择。当然,这和《病蝉》的感触还是有很大的不一样的。
年年岁岁的科举考试,不断上演着有人欢喜有人愁的剧情,这种对前路未知的忐忑,迎春而舞的昆虫,或高枝哀鸣的秋蝉都撩拨着诗人春愁秋恨的沉沉怅惘。唐代于武陵的《咏蝉》( 一作客中闻早蝉) 就抒发了前路未卜的悔意:江头一声起,芳岁已难留。听此高林上,遥知故国秋。应催风落叶,似劝客回舟。不是新蝉苦,年年自有愁。每一年的十月,都有无数举子如过江之鲫涌向了长安,牛希济在《荐士论》中说: “孟冬之月,集于京师。麻衣如雪,纷然满于九衢。”
这就足以看出竞争之激烈,于武陵从蝉声里听到了自己愁苦的心音,年年岁岁这样无休止地落第,却又反反复复地为考试而忧愁,耗费了青春,流逝了理想,却一事无成,这深深的悔意和不甘的困扰,让诗人纠结万分。都是落第之愁,唐人项斯的《闻蝉》则写到了这个落第群体的共鸣:动叶复惊神,声声断续匀。坐来同听者,俱是未归人。一棹三湘浪,单车二蜀尘。伤秋各有日,千可念因循。蝉声初起,又是一年科考时,上一年落第的阴影尚未散去,羁留长安等待下一年考试的是大有人在,一起听蝉,一起感伤,皆是有因缘的呀。不平的科举之路,让失意情怀的抒发成为项斯科举诗的主要内容,这个群体共同体味落第的悲伤、羁旅的惆怅、对故乡的思念,还有对自己无法选择的人生的无可奈何。科举之路不仅充满了漂泊无依的劳苦,更多的还有精神上的愁忧,反反复复无穷尽。中唐雍陶也是被科举深深困扰着,他多次落第而常年漂泊在外,羁旅情思牵绊着苦寒的处境,如他的《蝉》诗:高树蝉声入晚云,不唯愁我亦愁君。何时各得身无事,每到闻时似不闻。
道出了自己极度渴望结束这种难熬的历程,却又无法置身于科举之外的现实。当然,这些惆怅全部都围绕着一个关键词“科举”,来鹄在《闻蝉》中便说到: “莫道闻时总惆怅,有愁人有不愁人”。落第的另一种原因也许就不如上文中那么简单了。不公的考试黑幕让许多举子终生未仕,不是因为他们的文采水平或是运气不好,人为的阻扰才是问题的关键。贾岛的《病蝉》就写到: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贾岛决定走向仕途之时,也正是唐王朝下坡路愈走愈快之时,衰败与腐朽之势日益加剧,坎坷的仕途和拮据的生活,贫病饥寒时时折磨着他,使贾岛的心灵逐渐笼上了厚重的阴霾。积极进取的士子大多命运厄于一第,失败几乎是他们考试的必然。贾岛的生活处境也随着一连串的失败而愈下,甚至到了“乞米”的境地。他在这首诗中公开用比兴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怨愤之情,体现了自己屡试不第、心中不服的愤懑,也因此触怒权贵,在长庆二年( 822) 举行的进士考试中遭到驱逐。
登第者,毕竟是读书人中的极少数幸运儿,宋代的举子在累举不第的打击下,面对倍感失落的科举现实,做出了多样的人生选择,有的克制情绪,表示不堕穷途之泪;有的弃科考,浪迹江湖间; 有的继续苦读,以期来年再考;还有的诙谐讥讽,大骂考官; 更有心情悲哀,消极避世者,寄希望于下一代,例如南宋内忧外患之际的科考环境中,匿名词人无何有翁在《江城子·和》中说: “说与儿门,书里有高粱。”
词人年年“踏槐”应举,白忙一场,年华在科举中消逝殆尽,科名依然如同邯郸美梦、黄梁枕上,遥遥无期。科举总会吸引一代代读书人之追捧,可这中间失落的悲叹又岂是蝉声所带来的声声叹息? “小年抵死踏槐忙? 叹蝉声,早斜阳。”实为叹人生,悲乎!
还有一部分不愿意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士所做的科举诗,体现了复杂的科举情结。比如隐士林逋的《寄和昌符》就是对落第举子昌符处境的同情之诗,安慰和鼓励他克服困难,继续应试或者寻找另一条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他赞扬了昌符的杰出才华,因下第而要分别之际,借“蝉噪夕阳初”的描绘抒发“离愁不可写”的心绪。
3、 昆虫意象与考官锁院诗词的意境营构
科举之路在不断发展,宋代官方为了将士子培养成符合时代需要的官员,社会、家庭为了举子顺利及第,就特别重视有关科举的教育,随之产生了与科举关系密切的学官职位,然而,学官生活却犹如冷宫生活,曾几甚至用“秋萤屡干死,明月以为烛。”来形容这冷僻与艰苦的岁月。同样还有考官和学官一样,要忍受不寻常的寂寞,宋代的锁院制度限制了考官的自由,在科举期间他们是不能够与外界联系的,长时间待在考院里难免寂寥,盼望着结束后去欣赏大好春光。还有的试官也作词来表达锁宿无聊的心情,如赵鼎所作“知他窗外促织儿,有许多言语。”
( 《贺圣朝·锁试府学夜坐作》) 这是写秋试,数十日的锁院生活实在无聊,节物迁逝,就会生出许多秋思来,又没个人能说说话,梦醒后的作者无法入眠,只能听窗外促织儿的鸣唱,这种寂寥在蟋蟀的衬托下更加凄凉。离开试院,他们看到明媚阳光下自由飞翔的小昆虫便也会诗兴大发,例如杨万里的《初出贡院买山寒球花树枝》中就透露出了“便有蜜蜂三两辈,喙长三尺绕枝忙。”的闲适。这些产自试院中的咏物诗不免也被打上浓郁的科举特色,如华镇的《试院初闻蟋蟀》云“窗前落尽梧桐叶,床下新闻蟋蟀声。”以连串的秋季之物衬托孤独的心境,张耒则是说自己“每劳蛩作伴。”
( 《未试即事杂书,率用秋日同文馆为首句》) ,来表达节物迁逝之感触。还有欧阳修的“蜂蜜满房花结子,还家何处觅残春?”( 《详定幕次呈同舍》) 写自己的落寞,他在锁院唱和中还流露出思念妻儿的盼望之情,同样是通过昆虫所传达的物候变迁,他的“入帘蝴蝶报家人”( 《和较艺将毕》) 写得生动自然,“蝴蝶报归”显得亲切感人。王安石在嘉佑八年所作的《试院中》则体现了自己迟暮之感,例如用蟋蟀之鸣来烘托心境的“萧萧疏雨吹檐角,噎噎鸣蛩啼草根”,写出了在试院淹留期间,满眼萧瑟的秋景,还隐含着自己虽有变革天下的决心,却有志难抒、力不从心的无奈。
最能代表宋代试官之诗水平的当推欧阳修和梅尧臣之作,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善于利用比兴,在试院小小的天地中营造广远的空间想象,用生动的笔墨再现考场的真实画面。蚕与蚁这类小昆虫就这样进入了诗人的视线。欧阳修和梅尧臣分别形容考生入场考试的情景: “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 《礼部贡院阅进士就试》) “白蚁战来春日暖,五星明处夜堂深。”( 《较艺和王禹玉内翰》) 欧阳修用“春蚕食叶”比拟考生运笔凝神写作的情状,并衬托了考场的宁静和考生的众多,春蚕食叶还充满着生命向上的希望。梅诗“白蚁作战”写考生默默答卷的紧张神态,还当即称赞欧阳修“食叶蚕声句偏美,当时曾记赋将成。”( 《较艺赠永叔和禹玉》) 由此,源自他们而盛行的官试诗,便在欧阳修“春蚕食叶”这一重要语汇的带动下逐渐风行。形容在考场安静的氛围中奋笔疾书的答卷声也有了自己的专用词汇,“蚕声”亦成为奔赴希望的号角之声,例如:笔端万字洒飞雹,岂畏食叶春蚕喧。( 谢逸《送谭子仁游太学》)飘飘六翮鸣皋意,浩浩三眠食叶声。( 程俱《和王给事易简殿试举人五首·试进士》)下笔万蚕争食叶,为文三峡泻惊湍。( 喻良能《试诸生直庐书事》)食叶蚕声行入听,探珠骊颔不应悭。( 陈造《试院赠三同官( 八月十二日) 》)白苎新袍入院凉,春蚕食叶响回廊。
( 辛弃疾《鹧鸪天·送廓之秋试》)关于“春蚕食叶”这一类词被后人多次援引,成为科举诗词的典型意象,到后面也难逃俗套,故而难以出新,但蚕声已随着科举历史的滚滚车轮,印刻在每一个参加了科考的士子心中。迁逝之感不仅存在于举子多年应考的心境中,即便及第入仕,这种心态亦还是有的。在科举的同年诗作中尤为突出,他们在登第多年后聚首,不免再度激发岁月如梭的共鸣。例如蔡襄的“杯中明月时摇动,草际飞萤乍有无。”( 《清暑堂会同年》) 蔡襄是少年得意的代表,他十八岁就进士及第,三十多年后与同年再聚首,回忆自己当年的年轻气盛、激情豪迈,感叹如今的“雪满鬓”之态,回顾久经官场的风波洗礼与宠辱人生,大家都逐渐老去,更加地珍视相聚的美好时光。昆虫这个小小的文学意象因创作主体的不同心境,而在科举诗中呈现了多姿的面貌,丰富了科举主题作品相对狭隘的创作视野,生动了枯燥的经集典故,为科举文化带来了一丝鲜活与灵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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