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自 "大、小传统"理论兴起后,学术界对二者的关系颇为关注.一个民族的文化结构相当复杂,大传统与小传统的关系不会是单一的,难以一概而论.笔者认为,"大、小传统"的关系有若干层面,如对立关系,依存关系,互补关系,等等.在诸种关系中,我们更为重视二者的互补关系.
其实,"大、小传统"并存,同时建构着一个民族的文化.故此,我们考察文化的传承,应取动态的视角,动态的大传统与动态的小传统尽管有其对立的因素,不过,它们的存在是互以对方的存在为前提的,在 "依存"的过程里,在相互的 "冲突"中,它们在某些方面构成 "互补"关系,这一关系的形成有利于 "大、小传统"的"和解",有利于本民族精英文化的普及,也有利于本民族整体文化的推进.尤其是我们身处 21 世纪的今天,全球化浪潮扑面而来,文化的多元并存格局重新调整,走出 "大、小传统对立"的故有思维定势,显得更为迫切.我们可以重返 "事实"场域,回归个案本身,重新审视 "大、小传统"的关系.出于这样的视角,本文试以冯梦龙 《古今谭概》为例,探讨"大、小传统"的互补关系.
一、冯梦龙 《古今谭概》的成书构想
冯梦龙 ( 1574 -1646) ,是明代着名的学者兼民间文艺家,其民间立场是显而易见的.他编撰话本小说集 《喻世明言》 《警世通言》 《醒世恒言》,搜集、编纂民歌集 《挂枝儿》 《山歌》,创作戏曲作品 《双雄记》 《万事足》,在民间文艺方面真是多面手.同时,切切不可忽视,冯梦龙又是一位经学修养深厚的学者,出身于 "理学名家",从小就接受经学训练,其 《麟经指月发凡》云: "不佞童年受经,逢人问道.四方之秘笈,尽得疏观.廿载之苦心,亦多研悟,纂而成书,颇得同人许可."①其经学着作有 《麟经指月》 《春秋衡库》 《春秋定旨参新》 《春秋别本大全》 《四书指月》等.冯梦龙毕竟在经学研究方面花费了"廿载苦心","亦多研悟",说他在经学的范畴内训练有素、颇有心得,且小有名气,当不为过.他就是一位游走于大传统与小传统之间的文化人.
在古代中国,像冯梦龙这样 "穿行"于大、小传统之间的文化人不在少数,故而冯梦龙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一类人物,既有经学背景,又有民间立场.命运不济,致使他们不能走进官场,实现 "建功立业"的梦想; 而为了谋生,只好从事力所能及的文化普及工作,如冯梦龙,既招徒授课,做教师先生,又从事编辑工作,出版通俗读物.于是,我们看到,在其众多的着作之中,冯梦龙有一部较为独特的 《古今谭概》②,这部书的成书构想值得重视.
《古今谭概》收集古今故事,逾 2000 条,分类编辑而成.全书一共分为 36 部类,依次为: 迂腐部,怪诞部,痴绝部,专愚部,谬误部,无术部,苦海部,不韵部,癖嗜部,越情部,佻达部,矜嫚部,贫俭部,汰侈部,贪秽部,鸷忍部,容悦部,颜甲部,闺戒部,委蜕部,谲知部,儇弄部,机警部,酬嘲部,塞语部,雅浪部,文戏部,巧言部,谈资部,微词部,口碑部,灵迹部,荒唐部,妖异部,非族部,杂志部.由此可以看出,每设立一个名目,每每有一定的褒贬倾向,而以"贬"为主; 冯梦龙借编书来表达自己观察社会与历史的多种角度,并且寄寓着自己的价值观和伦理判断.他上下 "古今",从正史、野史、笔记以及民间故事里选取值得 "一谈"的 "段子",这些"段子"反映着古代中国社会的不同侧面,尤其是官场中人、知识分子的生活细节,不乏可笑、可耻、可叹、可哀的人生况味; 当然,也有一些是市井细民的生活片段,也可见底层社会的冷暖百态.
冯梦龙在每一个部类的开头都有一篇 "小序".表明自己编选该部类的用意与着眼点,比如,"迂腐部"的小序写道: "子犹曰: 天下事,被豪爽人决裂者尚少,被迂腐人耽误者最多.何也? 豪爽人纵有疏略,譬诸铅刀虽钝,尚赖一割;迂腐,则尘饭土羹而已.而彼自以为有学、有守、有识、有体,背之者为邪,反之者为谤,养成一个怯病天下,以至于不可复而犹不悟.哀哉! "冯梦龙针对中国社会已成 "怯病天下"的事实,敏锐地觉察到病情不轻,究其原因,是 "迂腐人"掌权,他们自以为 "有学、有守、有识、有体",自以为掌握了 "真理",于是,谁不赞同他们的主张就斥之为 "谤",谁不跟随他们就责之以 "邪",而实际上他们迂腐不堪,不明事理,所作所为贻害苍生; 他们不知道自己只是 "尘饭土羹"而已,却自我炫耀,误国误民.冯梦龙有感于历代都有此等 "迂腐人",遂编辑 "迂腐部",其目的是让人们知道 "迂腐人"对社会的危害,从反面吸取教训,故而,其小序最后说: "正欲后学大开眼孔,好做事业".又如,"鸷忍部"小序: "子犹曰: 人有恒言曰 '贪酷','贪'犹有为为之也,'酷'何利焉?
其性乎! 其性乎! 非独忍人,亦自忍也.尝闻嘉靖间,一勋戚子好杀猪,日市数百猪,使屠者临池宰割,因而观之,以为笑乐.又吾里中一童子,见狗屠缚狗,方举棍,急探袖中钱,赠之曰: '以此为酒资,须让此一棍与我打.'自非性与人殊,奚其然?"从这段文字可知,冯梦龙不仅关注掌权者的所作所为,也善于观察社会上各色人等的行为方式,并且联系现实人生,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与历史上的有关社会现象相互 "贯通"起来思考,以揭示人性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不难看出,冯梦龙在构思 《古今谭概》的时候,立场是儒家的,立意在于劝惩,故带有贬抑倾向的条目尤多,暗合着 "美刺"传统; 而其取材的对象却是五花八门,大体言之,有的取自大传统里的 "正经"典籍,有的取自小传统里的笑话、趣谈、通俗段子,等等.就其成书构想而言,其主观意图是以小传统里的鲜活材料与大传统里的 "故事"配置在一起,互相补充,互相印证,以达到端正人心、净化风俗的目的.
二、"谈其一二无害者"与"大小传统"的底线
冯梦龙的朋友梅惠连为 《古今谭概》作序,其中,转述冯梦龙的一段话: "子不见夫鸲鹆乎?学语不成,亦足自娱.吾无学无识,且胆消而志冷矣.世 何 可 深 谈? 谈 其 一 二 无 害 者,是 谓'概'."这段话值得认真解读.
冯梦龙是一位不得志的读书人,然而,本来是颇有志向的,其弟子周应华曾经回忆其师的训诲: "吾师常有言曰: '凡读书,须知不但为自己读,为天下人读; 即为自己,亦不但为一身读,为子孙读; 不但为一世读,为生生世世读.作如是观,方 铲 尽 苟 简 之 意,胸 次 才 宽,趣 味 才永.'"①从这番话可知,冯梦龙其人,在立身处世方面,讲究 "胸次"、"趣味",不是一般只会读书而不问世事的书呆子.可是,在其壮年时期,没有得到一官半职,这是他 "胆消而志冷"的原因.
尽管如此,他并没有真的是以冷漠的态度来对待社会、对待人生,即便不得意,也要考虑有用于世,故而发愿编辑 《古今谭概》.冯梦龙编辑 《古今谭概》的底线是 "谈其一二无害者".以 "无害"为最低标准,主观上排斥"有害"的东西; 所谓 "有害"者,当指坏人心术.故而,所谓 "无害",其边界应该是不会使人心术变坏.通观全书,编者所选取的各种 "段子",都没有 "坏人心术"的成分,可知冯梦龙是守住他所定下的 "底线"的.
其实,这只是一种 "低姿态", 《古今谭概》的内容岂能仅仅以 "无害"来概括? "无害"云云,只是冯梦龙所采取的传播策略,他知道,自己的书属于 "通俗读物",不必以 "正人君子"来自我张扬,不必以 "挽救时弊"来大肆鼓吹,这样反而会引起故作 "高调"的印象.同时, "无害"的自我 "定位",既可以避开世人过于挑剔的眼光,又可以拉近此书与大众的距离,未尝不是一种有效的 "营销"手法.但不管如何,冯梦龙的边界意识是清醒的,以 "无害"为边界,说明他重视书籍的社会影响,而且在 "低调"的外表之下不失其 "赤子之心".这是在大、小传统的交汇形态中他适当采取的颇为 "机灵"的道德立场.
应该说,在 "底线"问题上,大、小传统借助特定的形式是可以取得某种程度的一致的.如果忽视了这一点,我们对大、小传统的并存格局可能将产生不必要的 "误会".过于强调大、小传统的 "二元对立",并不利于我们整体把握传统文化内部多种元素的 "有效配置".以冯梦龙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既 "知书识礼",又 "深入群众",既可以谈 "经义",又可以说 "笑话",他们处于 "精英文化"与 "底层文化"之间,他们作为文化实践的主体,不等同于 "精英",亦不完全等同于 "底层"; 他们在政治意义上是 "在野"的,在文化层面上则属于 "亚精英"的范畴,为数不少,影响较大,其通俗化的着述甚至比某些精英文化的影响力和渗透性都要大.他们代表着"沉默的大多数"在社会上 "发声",却又自觉地不违背大传统的 "底线".这是冯梦龙的 "底线"意识给予我们的一点启示.
三、《古今谭概》与 "美刺"传统
中国古代素有 "美刺"传统,是大传统的组成部分. 《古今谭概》的编写以以 "古今"为视野,而以 "美刺"为其宗旨."美刺"传统起源于先秦时期, 《左传·襄公十四年》载着名乐师师旷语晋侯曰: "善则赏之,过则匡之."还说: "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可见,匡正统治者错失,维护 "天地之性",是 "美刺"传统产生的基本前提.因此,《毛诗正义》曰: "恶则民怨,善则民喜,故各从其国,有美、刺之变风也." 《毛诗·关雎序》说得更清楚: "至于王道衰,礼仪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所谓 "变风、变雅",主要属于 "刺"的范畴.事实上,"美刺"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偏义词,偏于强调"刺"的社会功能,"变风、变雅"是 "美刺"传统早期的载体.
而 《古今谭概》36 类,大体贯彻着匡正统治者错失、维护 "天地之性"的理念,同时对社会上不同层面的乖谬、虚伪也予以针砭和讽刺.冯梦龙以民间学者的立场延续着 "大传统"关注政治得失的精神脉络,以及观风俗、正人心的道德取向.
我们且看全书首卷的第一条 《问牛》,这一条体现着冯梦龙在民间立场与 "大传统"之间所取得的微妙 "平衡". 《问牛》出自 《汉书·丙吉传》,是丙吉的故事.按理说,丙吉在 "大传统"里属于正面形象,是西汉一位有作为的政治家.
他出身寒微,而饱读诗书,得到霍光的赏识,在官场上步步高升,乃至于高居相位; 他 "上宽大,好礼 让",甚 至 对 于 下 属 是 掩 其 "过"、扬 其"善".他在汉代历史上以 "识大体"着称.可是,冯梦龙基于维护 "人的性命高于一切"的理念,却发现丙吉的 "识大体"大有问题:
丙吉为丞相,尝出,逢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已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 "逐牛行几里矣?"掾史谓丞相前后失问.吉曰:
"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竟,丞相课其殿最,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用事,未可太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伤害.三公典调阴阳,职所担忧,是以问之.这个故事,在 《汉书》里算是 "美谈",可在冯梦龙的眼中,却是一个不值得称誉的 "个案".
其实,他的民间立场与 "大传统"的理念并不矛盾,他从 "天地有好生之德"的观念出发,认为丙吉的做法有违 "好生之德"而显得迂腐不堪,故而在故事的末尾加以评论: "死伤横道,反不干阴阳之和,而专讨牲畜口气,迂腐莫甚于此! 友人诘余曰: '诚如子言,汉人何以吉为识大体?'
余应曰: '牛体不大于人耶?'友人大笑."此处的"识大体"是 《汉书》作者班固对丙吉的 "定论",可冯梦龙明确反对,认为丙吉处事不当,不以人的生命为重,算不得 "识大体". "识大体"有主次之分,牲畜的生命固然重要,可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这个思想即来源于孔子.《论语·乡党》载: "厩焚,孔子退朝曰: '伤人乎?'不问马."马厩起火,孔子关心的首先是人,而不是马,可谓主次有别.冯梦龙借鉴 "不问马"一语为丙吉的这个故事题作 《问牛》,其意显豁.
书中的 "美刺",有尚属 "温和"的,如上引故事,更多的是辛辣的讽刺,尤其对贪官污吏,不留情面,字里行间流露出编者的愤慨和鄙视,如 "贪秽部"的 《张鹭鹚》:开宝中,神泉县令张某,外廉而内实贪.一日,自榜县门云: "某月某日,是知县生日,告示门内典级诸色人,不得辄有献送."有一曹吏与众议曰: "宰君明言生日,意令我辈知也.言不得献送,是谦也."众曰: "然."至日各持缣献之,命曰 "寿衣".宰一无所拒,感领而已.复告之曰: "后月某日是县君生日,更莫将来."无不嗤者.众进士以鹭鹚诗讽之云: "飞来疑是鹤,下处却寻鱼."故事里的那位张县令,厚颜无耻,贪得无厌,而又故作清廉,装模作样,结尾的两句诗,可谓刻画精妙、入木三分,将其虚伪嘴脸做了 "漫画化"处理,令人过目难忘.
我们还应注意到,冯梦龙在收集故事的时候,固然收罗了很多 "反面"的例子,是讽刺的对象,可是,也有一类故事,反面的与正面的因素都有,如 "越情部"的 《不爱古玩》 ( 其一) : "有一朝士,家藏古鉴,自言能照二百里,将以献吕文穆公.公曰: '我面不如碟子大,安用照二百里之镜乎?'不用."这是北宋宰相吕蒙正的故事.在贿赂风气盛行的社会环境里,那位 "朝士"也不能免俗,意图献上家藏古镜,以博宰相的欢心,以求日后的晋升; 可是,吕蒙正耿介正直,拒收财物,哪怕是价值高昂的古玩,也不为所动,在拒绝的时候,还说了一句令贿赂者羞愧的话,语言风趣而内含讥讽.又如 《不爱古玩》 ( 其二) :"孙之翰,人与一砚,直三十千,云此石呵之则水流.翰曰: '一日呵得一担水,只直三文钱,何须此重价?'"孙之翰,也是北宋人,他回敬贿赂者的话语,同样富于机趣,也是一位清廉守正之士.
冯梦龙在这一则故事之后附了一段话: "语似俗而实达.推广此意,则一饱之需,何必八珍九鼎;七尺之躯,安用千门万户! "这也是阅世之言,表达了对世间上那么多贪得无厌者的鄙夷与挖苦.冯梦龙的目光所及,除了官场还有儒林.在科举制度盛行的年代,儒林与官场的关系千丝万缕,儒林的不良风气对社会、对政治的影响均不可忽视.冯梦龙自己本是儒林中人,可又是民间人士,这样的双重身份便于他以独特的视角去观察儒林里的 "怪现象".如社会上流行的攀附之风,使得某些读书人言语行为之间显露出其浅薄与荒唐: "一故相远派,在姑苏嬉游,书其壁曰:
'大丞相再从曾侄孙某至此.'士人李章,好谑,题其旁曰: '混元皇帝三十七代孙李章继至.'"( "儇弄部"《李章题壁》) 在宗法社会,"认祖归宗"的观念深入人心; 而在 "官本位"社会,"裙带关系"也是人们处世时的一种 "依靠".中国古代,既是宗法社会,又是 "官本位"社会,二者合一,形成源远流长的攀附之风.故而,攀附之风是 "大传统"的衍生物.上述故事,讥讽的是某故相的一个远房后辈刻意攀龙附凤的庸俗心态;故事中的李章,对此人的做法极为反感,因自己姓 "李",故意说自己是 "混元皇帝" ( 即道家创始人李聃) 的后裔,以此来嘲笑前者的荒唐.可见,冯梦龙对于 "大传统"的衍生物是有自己的判断的.
就 "大传统"的衍生物而言,对于经典名着的 "误读"也是冯梦龙关注的现象.如 "谬误部"有一条,题为 《五字皆错》: "渊明 《读山海经》诗云: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有作渊明诗跋尾者,谓 '形夭无千岁',莫晓其意.后读 《山海经》云: '刑天,兽名.好衔干戚而舞.'乃知五字皆错."这里涉及版本学、校勘学问题.所谓 "形夭无千岁",可能是传写过程中出现的笔误,可能是因为漫漶而字迹有所缺损,而那位作 "跋尾"的人又先前对《山海经》的内容不熟悉,故此,误以为陶渊明的这句诗不知所云, "莫晓其意",殊不知是自己所读到的那个文本传写有误,与陶渊明无关.像这一类文字,明显不会是流传于社会底层的,不会是 "小传统"的产物.
由以上事例可知,《古今谭概》的 "美刺"内容,并未脱离 "大传统"固有的 "美刺"风尚,有与 "大传统"相一致之处.同时,对于 "大传统"的衍生物,又有着自身的观察角度,其思想意识不背离民间立场,也不背离读书人的良知.此乃 《古今谭概》最是耐人寻味之处.
四、《古今谭概》与 "小说"传统
《古今谭概》 既与 "大传统" 有关,又与"小传统"多有联系,尤其是,它以 "碎片式叙事"的形式呈现古代社会生活的形形色色,与古代 "小说"传统里的 "街谈巷议"颇为接近; 同时,其中的不少故事片段还来自民间,更是民间叙事的产物.《古今谭概》在叙事形式上更大程度地属于 "小说"传统.
作为 "街谈巷议"的 "小说",篇幅短小而意味隽永,是其特色.与此相对应,《古今谭概》的文体形式主要有以下几类:
第一,摘录体.如,"佻达部"有一条,题为《刘公荣》: "刘公荣与人饮酒,杂秽非类.人或讥之.答曰: '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 不如公荣者,亦不可不与饮; 是公荣辈者,又不可不与饮.'故终日共饮而醉."此条取自 《世说新语》"任诞"类.又如, "谲知部"有 "《朝野佥载》两孝子事"条,题目已经明示录自 《朝野佥载》一书.《古今谭概》的文字,多有摘录自传世的笔记小说的.
第二,笑话体.如 "贪秽部"有 《菜瓮》条:"聂豹,字文蔚,永丰人.好讲 '阳明之学',而天性贪狡.为苏州时,纳贿无算.尝封金于瓮,为李通判所见,佯云 '以菜寄父'.李曰: '拙妻正思菜.'遂取十二瓶去.豹不敢问."这是冯梦龙所处的明代即王阳明之学盛行的时期民间流传的一段笑话,嘲笑某些人高调谈论 "理学"而实际的行为污浊不堪.又如 "谬误部"有 《误而不误》条: "吴下管生,失一小青衣,问占于柳华岳,得 '剥床以肤'爻.柳素昧文理,连味 '以肤'二字,忽曰: '汝有姨夫乎? 试往其家索之,可得也.'管如其言,果获之.柳名益起."在这段笑话里,姓柳的占卜者不通文理,以为卦爻中的 "以肤"二字谐音 "姨夫",恰巧姓管的求卜者果有一位姨夫,而失踪的小青衣 ( 婢女) 又果然在其姨夫处,可谓 "盲猫撞上死老鼠",如此一来,占卜者的名气就更大了.诸如此类,书中的笑话体文字颇多,同时,不少本非笑话的片段,因为含有讥讽、嘲笑之意,每每有其可笑之处,故此书在流传过程中曾被改题为 《古今笑史》.
第三,实录体.如 "贪秽部"有一条,题为《偷鞋刺史》: "郑仁凯性贪秽.尝为密州刺史,家奴告以鞋敝,即呼吏新鞋者,令之上树摘果,俾奴窃其鞋而去.吏诉之,仁凯曰: '刺史不是守鞋人.'"这是一段实录,似无虚构的成分,恐怕也难以虚构出来,写出郑仁凯作为地方官员的卑鄙的内心与令人侧目的行为.自己的鞋子有所破损,却打别人的主意,也不管别人的鞋子是否适合自己的脚,偷了再说.如此贪酷,是一个典型事例.又如 "颜甲部"有一条,题为 《山东好人》: "青州鲁聪,以白丸药往外郡卖之.遇一宦,强其贱售.鲁不从,遂至诟骂.宦曰: '何处人?'鲁曰:'山东.'宦曰: '可知愚呆,山东何曾有好人?'
鲁曰: '山东信无好人,只有一孔夫子.'宦有惭色."冯梦龙在此条之后,再补充了两条相似的故事,都是实录.一条是: "近有于考试日鄙徐州无人才者.徐州一生出曰: '敝州只出徐达等八人.'谈者愧之."另一条是: "苏郡文风,惟崇明为下.
有陈生者,巨擘也,馆于太仓.同馆者乃本州廪生,数以海县侮之.陈怫然曰: '崇明人固不才,然非我; 太仓人固多才,然非汝.何得相欺! '同馆生默然."所补两条,是冯梦龙自己见闻所及,都是明代的事情,故附于后.
就上述三种类别来看,其共通之处是各有不同程度的 "笑点",各有一定的故事性,各有渠道不一的资料来源.这些因素 "复合"在一起,构成了颇合 "街谈巷议"传统的话语体系.此书里的文字因而颇具 "小说意味".冯梦龙作为一位十分熟悉小说文体的民间文艺家,运用其对通俗文学的丰富学养,将 "古今"的故事 "碎片"做了有 "意味"的整合,成此别具一格的 《古今谈概》,体现了大、小传统的互补关系.
总之,《古今谭概》是一个典型案例,它反映出大、小传统并非处处对立,大、小传统的关系也并非时时紧张.二者的关系远非 "矛盾冲突"一语所能够概括.《古今谭概》所呈现出来的 "美刺"传统与 "小说"传统的交汇互补,或许能够扩展我们的视野,在观察大、小传统的复杂关系时消除一些不必要的 "误解".在已然进入 21 世纪的今天,在强调 "文化软实力"的当下,在注重 "文化输出"的国际背景中,我们更应看到大、小传统的 "和解",二者的价值互补具有无穷的可能性,这是我们增强 "文化自信"的一条途径.
当然,对于大传统、小传统各自产生的某些不良的 "衍生物",我们也可以借鉴古人的经验,尽管不可以一 "笑"了之,但是可以用健康的心态加以分析和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