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义复合情态副词“高低”在南阳方言与普通话中的用法

　　“高低”在现代汉语中应用较为频繁，它在不同语境中有不同的词性和词义，本文的研究对象是表示“无论如何”的副词“高低”。

　　“高低”由意义相反的两个语素“高”和“低”复合而成，在演变过程中，整体的词义超出了两个语素的意义之和，衍生出了表周遍性的意思。这类由反义语素构成的词简称为“反素词”，与之相近的概念有“极性对立式”“反义相成词”“反义语素复合词”等。这里我们采用“反义复合词”这一名称。

　　“高低”在现代汉语中可作副词，表示“无论如何，不管怎样”的意思，这一点是学界普遍认同的。但它具体属于副词中的什么次类，学者有不同看法。有学者认为其属于评注性副词有学者将其归人情态副词，还有些学者把它归人语气副词。我们把“高低”归人情态副词。

　　本文遵循“两个三角”即“普通话—方言—古汉语”大三角和“形式—意义—语值”小三角的研究思路，试以反义复合情态副词“高低”在河南南阳方言中的用法为基础，将其与其他方言、普通话及近代汉语中的用法作比较，尝试探索该类反义语素复合词的共性特征。

　　一、南阳方言中的情态副词“高低”

　　南阳位于河南省西南部，处于豫、鄂、陕三省交界处，其方言属于中原官话的郑汁片。南阳方言中存在着许多富有地方特色的词语，目前已有多位学者予以阐述分析。“高低”是南阳方言中应用较为广泛的情态副词，在口语中出现时，“低”字读为轻声或儿化音，其用法颇具特色。

　　(一)句法方面

　　1.句法位置

　　在南阳方言中，“高低”通常位于句中，也可位于句首，但不出现于句尾。如:    (1)说了半天，他高低不去。(说了半天，他坚决不去。)(2)高低你给衣裳穿上吧。(无论如何你把衣服穿上吧。)(3)别叫他喝醉了，高低。

　　例(1)中“高低”位于句中，作状语修饰谓语“不去”，这是“高低”最经常出现的位置。例(2)中“高低”位于句首，作全句的状语，加强说话人“给衣裳穿上”这个要求的迫切性。例(3)的说法在南阳方言中没有发现，“高低”不出现于句尾。

　　“高低”在句中的位置相对较为灵活，一些情况下置于句首或句中对整句意思的表达并没有太大影响，如例(2)也可以表述为“你高低给衣裳穿上吧”，这样“高低”的位置变动了，但整句话的意思并没有明显改变。

　　2.句式分布

　　情态副词“高低”在南阳方言中主要出现于“NP+高低+VP”这个句式中，由这个基本句式衍生出其他句式:

　　句式一:NP+高低+要+VP“高低”通常位于句中，用作状语，修饰其后的动词结构。例如:(4)他们高低要离婚，咋劝都不中。(他们执意要离婚，怎么劝都不行。)句式二:NP+高低十不+VP“高低”没有否定形式，但它可以用在否定句中，女口:(5)人家都回家了，叫他回家，他高低不回。(别人都回家了，让他回家，他怎么都不回。)(6)下雪了，叫她穿上袄，她高低不穿。(下雪了，让她穿上棉袄，她怎么都不穿。)句式三:高低+给+NP十VP这个句式含有处置义，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把”字句。

　　(7)高低给头发铰了，太长了不好洗。(无论如何得把头发剪了，太长了不容易洗。)(8)高低给房子垫高点儿吧，一下大都往屋里流水。(无论如何把房子垫高点吧，一下大雨，水就向屋子里流。)句式四:高低+白+VP(9)高低白吃瓜子儿了，热气哩很。(千万别吃瓜子了，上火得很。)(10)高低白问俺借钱了，俺也正是使钱哩时候。

　　(千万别向我家借钱了，我家也正是用钱的时候。)“高低”所修饰的谓语成分不能是光杆动词，动词前后必须有助动词、否定词等其他修饰成分。

　　3.句类分布

　　情态副词对句类具有一定的选择性。在南阳方言中，“高低”通常出现于陈述句和祈使句中。

　　(11)那主架子大，喊了三回了高低不来。(那个人架子大，叫了三次也不来。)(12)三块钱一斤卖给他，他还嫌贵，高低不要。

　　(三块钱一斤卖给他，他还嫌贵，无论如何都不要。)“高低”出现于陈述句中，以否定句为主，如例(11)(12);也可出现于肯定句中，表示无论如何都要做某事，如例(4)，但出现频率远远低于否定句。

　　情态副词“高低”用于陈述句，句子的主语多为人，且多为第三人称，表示对外在事实的陈述，是事后的评说C主语为第一、第二人称的情况非常少，即使主语是第一、第二人称，句子仍然表示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进行叙述，如“我高低不去”强调的是过去“我不去”的事实，而不表示说话时“我”的意愿。

　　情态副词“高低”用在祈使句中，表示言语发出者希望言语接受者做或不做某事的恳切情态，如:(13)高低给路铺平，下雨路滑再板跟头了。(无论如何把路铺平，下雨路滑万一摔跟头呢。)(14)你高低白再戳祸了吧，叫我过几天安生日子。(你千万别再闯祸了，让我过几天安宁日子。)
　　
　　(二)语义、语用方面

　　在南阳方言中，情态副词“高低”表达“坚决、千万、一定、怎么也、无论如何、不管怎样、非如此不可”的意思，表示在任何条件下结论都不变。“高低”用在陈述句中表背离性的“结果义”，隐含转折对比义，指事情的实际情况与说话人的期望或意愿相反，体现出一种无奈的意味。如‘他高低要买”暗含说话人“别买”的主观愿望。“他高低不同意”指说话人希望‘他’能够同意，但事实并不如意。“高低”的这个语义特点，类似于副词“死活”。“高低”用在祈使句中，加强了祈使语气，表达了说话者的强烈愿望，如“高低给(把)电视修好”的句义比“给(把)电视修好”恳切很多，“高低白(别)吃”比“白(别)吃”的禁止性更强。

　　在南阳方言中，情态副词“高低”多在对话中出现，它的前后一定有其他语句，“高低”所在的语句一定位于话语的中间。“高低”不能引出一个新话轮，只是接着上一个话轮述说或在同一个话轮内使用，是原话轮的延续而不是新话轮的开启。如:(15)甲:你跟他商量好没有，咋说呀?(你跟他商量好没有，事情怎么样了?)乙:我找他说两回了，他高低不跟咱一路去了。(我找他说两次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跟我们一起去了。)另外，在南阳方言中，为加强语气，“高低”可以叠用，如“高低高低白(别)吃了”，增强了“别吃’，这个要求的迫切性。

　　二、情态副词“高低”的比较考察

　　(一)其他方言中的情态副词“高低”

　　表“无论如何”的情态副词“高低”在哈尔滨、济南、牟平、西安、南昌、萍乡、扬州、南京、武汉、洛阳、新乡、商丘、万荣等地方言中都存在〔ion，这些方言中“高低”所出现的语境及其用法与南阳方言基本相同。详细阐述情态副词“高低‘’在方言中用法的论文并不多见，笔者所见只有荆文华(2011)和李晨(2011)的两篇。

　　荆文华指出，在新乡方言中，副词“高低”既可表示“无论……都……”的意思，又可表示释然语气，含有某种情况或结果经过一定的时间或过程，最后终于出现了的意思，相当于普通话副词“到底、总算”，后者是南阳方言中“高低”所不具有的用法。且荆文指出，在新乡方言中，“高低”在句中占据“低位位置”，管辖的范围是其后的述题，对述题进行表述。但在南阳方言中，“高低”可以位于句首，管辖整个句子，对整个命题进行表述，如“高低他不答应”中的“高低”是对整个命题“他不答应”进行表述，“高低你不能去”中的“高低”也是对整个命题“你不能去”进行表述。这说明，“高低”在南阳方言中可以位于高位位置，具有高位功能，这一点与新乡方言是不同的。

　　李晨较为详细地分析了“高低”在民权方言中的语法形式、语法意义和语用价值。在民权方言中，“高低”可以出现在句中和句尾，但不出现在句首，充当低位状语，这与新乡方言相同，而不同于南阳方言。文章还指出，“高低”在民权方言中经常出现在陈述句和疑问句中，且出现的疑问句类型不能是特指问、正反问和选择问，只能是是非间，与“到底儿”互补，如:

　　他高低去了?他到底儿去了?

　　他高低去哪儿了?他到底儿去哪儿了?

　　你高低去不去?你到底儿去不去?

　　你高低去北京还是去上海?你到底儿去北京还是去上海?

　　这一用法是南阳方言所不具有的。另外，在民权方言中，“高低”表示当事人的某种看法，多为事后评说，一般是背称，用于当事人对第三方讲述已经发生的事，这与南阳方言相同;同时也可是面称，表示对客观现象的描述，如“天高低晴了”表示这时天已经晴了，这是南阳方言所没有的用法。

　　(二)普通话中的情态副词“高低”

　　北大现代汉语语料库的搜索结果显示，含有“高低”的语料共有3513条之多，而其中晴态副词“高低”的用例却寥寥无几，这说明作为情态副词的“高低’，在普通话中并没有广泛应用。笔者搜集到的现代文学作品中的例子主要有:

　　(16)妇女们叫俗儿和田大瞎子的老婆坦白，田大瞎子的老婆摆肉头阵，站在台上，两手交叉捂着肚子，低着头高低不说话，群众的质间，她当做耳旁风。(孙犁《风云初记》)(17)他婶子，人家都讲你岩儿找了个花枝儿般的对象，高低得让我瞧瞧。(祝兴义《抱玉岩》)(18)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妇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高低不肯，挟了被子就走。(茹志鹃《百合花》)(19)她本来高低不穿这条红裤子，可是杏莉母亲和一些老妈妈一定要她穿，说结亲不穿点红生不了儿子呢。(冯德英《苦菜花》)(20)倘若他们还不放心，高低不情愿留在我“闯”字旗下，想远走高飞，各听其便，任何人都不许给他们为难。(姚雪垠《李自成》)从以上例句可以看出，普通话中的情态副词“高低”多出现在陈述句中，以否定句为主，句子主语多为第三人称，表示对外在事实的陈述，是事后的评说。这些与南阳方言基本相同。

　　(三)近代汉语中的情态副词“高低”

　　据考证，“高低”用作副词表示强调语气的用法产生于明代[+}。例如明代汤显祖《紫箫记》中有这样一例:(21)今日到十郎书院，见他家青儿，到也眉目干净爱人子，不如明日十郎到我府中，高低把青儿舍与我吧t(第十二出)《歧路灯》中有三处这样的用法(22)夏鼎道:“不难，不难，我高低叫他上钩就是，只是迟早不定。现今日已过午，吃了饭我再慢图。”(第三十七回)(23)绍闻道:“张宅我委的不敢去了。他家非赌即娟，我一个年轻人走来走去，高低没有好处。‘，(第三十七回)(24)赢了他两个元宝，我不住使眼瞅你，想着叫你拔哨。你低着头只顾掷，高低叫他赢了七八百两。这银子他今日就要。(第五十九回)《醒世姻缘传》中有五处这种用法:

　　(25)魏氏说:“要靠着你另去刷刮，这殡就出不成了!且留这钱，不够，可把我几件首饰添上;再要不够，我问徒弟们家告助，高低赶五七出了这殡，看耽误下了。”(第四十一回)(26)晃思才气的暴跳，说道:“气杀我!气杀我!我从几时受过人这门气?他说我明日出殡不如他，我高低要强似他!”(第五十三回)(27)狄希陈听见这素姐的发作，唬得三魂去了六魂，说道:“这顾绣衣裳，我实不曾叫人去买，我连这顾绣两个字听也不曾听见。你只说是那里见来，或是听见谁说，我好到那里刨着根子，就使一百千钱，我高低买一套与你。”(第六十五回)(28)我从小儿不好吃独食，买个钱的瓜子炒豆儿，我也高低都分个遍。不说你货物儿不济，揽不下主顾，只怨别人呢!(第八十七回)(29)顾氏道:“没有上门怪人的理。我高低让狄大嫂到家吃钟茶儿。”(第八十九回)从这些例句可以看出，近代文学作品中情态副词“高低”已具有“无论如何，不管怎样”的意思，表示强调语气，这与南阳方言一致。但这些例句中的“高低”均位于句中，而未出现于句首，这一点与南阳方言不同。

　　三、反义语素复合类情态副词简析

　　情态副词“高低”由意义相反的两个语素“高”和“低”复合而成，表达“无论如何”这一周遍性意义。这种由意义相反的两个单音节词组合在一起形成的反义语素复合词，经过历史的演变，其构成成分逐渐由词演变为语素，并且它们的组合具有了副词的用法和表情态的功能，从而成为一种并列式情态副词。这类情态副词在现代汉语中还有“长短、迟早、贵贱、反正、好歹、横直、横竖、始终、死活、左右、早晚”等，它们在语法、语义等方面表现出一系列共性。

　　(一)句法语义特点

　　这类反义复合情态副词在句中充当状语，且多是全句的状语，也可以说是全句的高层谓语，它是相对于全句而言的，而并非仅仅针对谓语动词。网此类反义复合情态副词中的反义词原是形容词语素或名词性语素，组合以后虚化成了副词，虚化程度较高。这些副词在句中的意义基本脱离了其构成成分的意义，不是两个反义语素本身的意义之和，而是涵盖包括反义语素义在内的同一类的意义。如果以该类词语或意义的整体为一个域，那么这个反义复合词就是对这整个域的全称，含有“无条件，无论如何”的周遍性意义，在句中表示主观评注。

　　(二〕认知解释

　　反义复合情态副词作为一类特殊的复合词，能表达全称量限义，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分析，隐喻和转喻是反义复合词意义构建的两种机制。

　　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建立在相似性的基础之上，它是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投射，通常用一些具体的事物通过隐喻来指称较抽象的事物;转喻发生于同一个认知域内，建立在相邻性的基础之上。

　　反义复词表达全称量限义，有些是直接转喻;还有一些是先通过隐喻，由具体表抽象，再通过转喻，由部分表达整体。“死活、好歹、反正、横竖”一类的副词，在虚化之前是实指的，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句法位置的变更，语境的改变，意义逐渐虚化，在虚化的过程中隐喻与转喻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参考文献:

　　[1]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探索[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
　　[2]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
　　[3]崔诚恩.现代汉语情态副词研究[D].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学位论文，2002.
　　[4]董正存.情态副词“反正”的用法及相关问题研究[J].语文研究，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