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Erlebnis)概念由来已久,最早由狄尔泰提出,并成为其哲学体系中的核心概念。伽达默尔在其着作《真理与方法》中,再次对体验概念进行了详尽的分析。与狄尔泰试图通过体验概念找出精神科学认识论基础的理论诉求不同,伽达默尔把体验概念的双重性特征运用于他的艺术经验真理中,并使之成为艺术真理诠释学转向的关键所在。一方面,伽达默尔从康德影响下的德国古典美学发展中,看到了体验概念所隐含的主体化倾向,并在此基础之上,找出了体验与体验艺术的亲缘关系:“审美体验不仅代表体验中的一个种类,而且代表了体验的一般本质类型”① ,从而终结了具有主体化倾向的体验美学;另一方面,伽达默尔在体验的诠释学意义中,看到了历史、传统对艺术经验真理的作用,从而开启了艺术的诠释学真理。体验概念之后,艺术不再是把审美体验作为惟一衡量标准,艺术首次与世界相连,艺术的诠释学真理呼之欲出。由此可见,体验概念成为伽达默尔艺术诠释学承上启下之关键转折点:体验不仅是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发展到极致的产物,同时又是主体化倾向下的德国古典美学诠释学转向的重要契机。
一、狄尔泰的体验与重新体验
谈到体验概念,人们首先会想到的是另一位诠释学大师威尔海姆·狄尔泰(Wilhelm Dilthey)。
如果没有狄尔泰的体验概念,伽达默尔的体验概念及其带来的审美领域转向便无从谈起。因此,梳理狄尔泰的体验概念成为本文的首要任务。
狄尔泰对体验概念的缔造与狄尔泰的理论诉求密不可分。受康德(Immanuel Kant)的影响② ,狄尔泰的最终目的是为精神科学奠定认识论基础。狄尔泰认为,精神科学是一门人类可以精确认识的科学,但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不同。相对于自然科学把研究对象定位于人类之外在自然,精神科学的研究对象却是人的自身存在、历史、社会。因此,狄尔泰力图通过对人类认识自身、历史和社会的能力的批判,为人类历史经验何以可能做出认识论的证明。狄尔泰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与自然科学认识起点的“经验”(Erfahrung)概念不同的 “体验”(Erlebnis)概念来作为精神科学认识论的出发点。经验是指自然科学中,作为主体对象的、与个人认知能力相脱离的可实证的观点,即“经验知识中可靠的部分”①。体验与经验不同,德语中的“体验”一词有“去生活”(to live)的含义,源于对动词“经历”(erleben)的再构造。所以首先,体验具有直接性,先于解释、理解或传达而存在,并成为解释与理解的前提;其次,体验是从直接所与中获得的收获或结果,并且这种结果含有持续的意味性。
然而,即使在狄尔泰心中,体验概念的形成也是经历了一个长期过程。早在1877年发表的有关歌德的论文中,狄尔泰使用了“经历”一词。但那时狄尔泰心中的“体验”还没有他在后来赋予它的概念上的确切含义。当时的体验概念被狄尔泰称为一种想象性经验,其含义介于“经历”和“体验”的后期概念性含义———“直接所与”(given)———之间。
“直接所与”(given)在狄尔泰对体验概念塑造过程中至关重要。体验之所以成为精神科学认识论的基础,就是由于体验“所与”方式的特殊性。“所与”源自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现象学。胡塞尔认为,绝对纯粹的可能性世界不是科学研究中的主客二分的世界,而是一种主观“被给予”的世界,世界预先“被给予”我们,作为我们实践活动的基础。狄尔泰认为,精神科学知识的“所与”与自然科学知识的所与方式不同,是一种先于主客二分的原始的意义统一体。狄尔泰思想中至关重要的一点在于,他用“体验”代替“感知”(sensation)作为意识中的最基本单位,从而成功使用“体验”这种特殊所与构造精神科学知识。由此,与机械论模式相对立的生命(life)概念也在精神科学认识论中出现了。
在狄尔泰那里,生命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而是在目的论意义上被提出的:生命是自在自为的,意义就在自身之中,生命是一种能动的创造力量,是构造人类社会和历史的总体命运。生命之客观化物具体化为人们的思想、情感、语言以及艺术、宗教、历史、哲学,生命之客观化物就是生活现象本身。生命表现为一种与抽象难解的思辨相对立的人类意识和人类生活的活生生的表达,因而狄尔泰断言:生命意义是每一个人内省体验的产物,生命与体验具有同一意义。这就是狄尔泰认识论的出发点:从生命到体验,从个人体验出发到他人再体验,从内在经验到理解他人,进而推及到社会历史。然而,这一切关联如何发生?
于是,在生命概念的基础上,狄尔泰又提出了重新体验(Nacherleben)这一重要概念。体验是具有直接性和个体性的个人体验,而连接个人体验与他人体验乃至社会历史的关键所在正是重新体验这一概念。狄尔泰指出:“个体虽然都是来来往往、生生死死的,但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个体都既是社会历史实在的这种无限结构的承载者,也是这种结构的共同发展者。”②通过“重新体验”,狄尔泰完成了从具有个体性和直接性的个体生命体验到理解他人体验乃至社会整体的跨越。通过“重新体验”,狄尔泰看到了个体体验的生命整体性与人类社会的生命整体性之关联。由此可见,重新体验实现了个体生命与人类整体生命的有机统一,个体体验在不断彰显自身的同时,也沿承了人类生命整体,体验、重新体验与生命整体的诠释学循环呼之欲出。通过重新体验的链接作用,精神科学中的意义问题可追溯到体验、重新体验与生命的诠释学循环中得以解释,而无需借助自然科学方法,体验由此成为精神科学认识论基础。
二、伽达默尔的体验概念
伽达默尔看到了狄尔泰体验与重新体验概念的诠释学意义———个人体验、重新体验与生命整体之间的诠释学循环,然而,他并没有一味的追随狄尔泰,而是把体验放在艺术经验真理的背景之下,着力凸显体验概念的双重性特征:体验概念的主体化倾向与体验概念的诠释学特征。一方面,伽达默尔指出,体验概念之所以得到狄尔泰的重视并在19世纪的德国广受青睐,与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的发展密不可分。他在《真理与方法》中谈到:“康德关于审美愉悦内的‘增强生命情感’的学说促使天才概念发展成为一个包罗万象的生命概念。这样新康德主义由于试图从先验主体性中推导出一切客体的效用而把体验概念标明为意识的本来事实”①。这段话明确指出,体验概念的盛行是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发展到极致的必然结果。另一方面,受狄尔泰体验、重新体验概念的影响②,伽达默尔确立了体验与生命的诠释学循环、体验的历史性等诠释学特征,并把体验的诠释学意义与艺术真理相结合,从而开启了艺术的诠释学真理。在伽达默尔笔下,体验蜕变为艺术真理诠释学转向的中枢纽带。
由此可见,虽然狄尔泰和伽达默尔都看到了体验的诠释学意义,但体验概念在二人的理论体系中的作用却完全不同。狄尔泰理论体系中的体验与重新体验虽然具备了诠释学特征,但归根结底,它们还是作为精神科学知识认知论基础角色出现的,它们仍然服务于“精神科学何以可能”这一宗旨,因此,它们仍然是康德影响下的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的产物。而伽达默尔理论体系中的体验概念则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内涵。体验概念首先是伽达默尔批判的对象。在《真理与方法》的第一部分,伽达默尔用了大量的篇幅批判了康德批判所导致的美学主体化倾向,并指出体验是这一倾向发展到极致的产物,体验概念中的主体化特征清晰可见。随后,伽达默尔调转话锋,转而强调体验的诠释学意义,并把体验的双重性特征放在艺术经验真理背景之下,使体验成为其艺术经验真理诠释学转向的转折点。
从上述论述中可以看出,伽达默尔的独到之处有两点:第一,伽达默尔打破了体验概念在狄尔泰理论体系中的传统作用,首次将体验与艺术诠释学理论相关联,体验由此成为美学理论的重要概念之一。第二,伽达默尔首次指出了体验的双重性特征———主体化倾向特征与诠释学特征,并且把体验的双重特征与艺术经验真理相联系,从而确定了体验在艺术诠释学理论中的中枢纽带地位。
由此可见,与狄尔泰把体验作为精神科学认识论基础的理论诉求不同,伽达默尔的体验概念开辟出与前人截然不同的理论进路。他以体验的双重性特征作为突破口:一方面,找出带有主体化倾向的体验与体验艺术的姻亲关系,进而看到了体验美学的局限性,从而宣告康德影响下的主体化美学的终结;另一方面,体验所具有的诠释学特征又昭示着艺术真理中历史、传统与境遇的作用,从而开启艺术的诠释学真理。体验是伽达默尔艺术经验真理诠释学转向的转折点:体验不仅终结了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发展倾向,同时又是开启主体化倾向下的德国古典美学诠释学转向的重要契机。自体验概念以后,伽达默尔艺术经验的诠释学理论逐步形成。在下文中,笔者将按上述思路,分两方面具体论述伽达默尔对体验概念的批判与发展。
(一)体验: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的顶峰
在《真理与方法》的第一章艺术真理部分,伽达默尔的首要工作就是细述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的发展脉络,目的是批判康德以来所导致的这一倾向,并指出体验与体验美学成为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发展到极致的必然产物。
伽达默尔指出,康德的美学思想是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的源头所在。康德的美学思想是其先验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服务于康德先验哲学的整体建构。所以,虽然《判断力批判》前半部分主要探讨审美问题,但事实上是一种对目的论的准备。而目的论的意义在于沟通知性和理性,从而连接第一批判和第二批判,建立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基于康德以上的哲学思路,他的审美意识学说无疑是通向目的论从而先验地沟通自然与自由的一个重要环节。而审美意识的这种先验性要求必然导致康德美学思想的主体化倾向。
康德美学服务于目的论哲学这一理论前提决定了康德美学中自然美的优先性。这样,艺术美就被归入依存美序列而与自由美无缘。但是,诚如伽达默尔所指出的那样,由于康德把美看作是道德的象征,而艺术才具有一种直接表现道德伦理情操的功能,如此一来,艺术美就具有一种相对于自然美的优越性。在此情况下,纯粹趣味判断就无法成为艺术的美学基础①。所以,康德不得不引入了天才概念②。天才概念的出现带来了康德审美趣味中决定性的东西:感受力的轻快活动、生命感情的飞跃。在康德的后继者们抛弃了康德先验哲学体系这一背景之后,天才概念更加成为最佳的艺术立足点。席勒将道德气质投入到审美教育思想中,康德曾极力描述的自然美中的道德兴趣已经让位与艺术作品中的自我发现。艺术和天才的概念彻底取代了自然美和趣味的中心地位。继而在19世纪,天才概念发展成一个普遍的价值概念,并在美学领域中发生着巨大的影响。天才的优先地位推进了审美艺术的主体化道路。
天才概念的艺术中心地位把生命与体验带入人们的视野,同时确立了体验艺术在当时艺术中心地位。天才的艺术不是从理性中而是从生命中获得其源泉,天才源于生命内在的体验。天才灵感的艺术创作成为体验的移植。这样以来,天才说美学把体验推到了19世纪美学的核心地位之上,体验成为衡量艺术的唯一标准。“以体验为基础的体验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这一命题逐渐成为19世纪人们心中有艺术美学不证自明的前提。自此以后,艺术断绝了与世界的一切联系,成为建立在瞬间性审美体验之上的生命无限整体意义的显现。天才说美学和体验美学把康德以来德国古典美学的审美主体化倾向推向极致,体验概念无疑成为导致这一主体化倾向的关键所在。
(二)体验概念的诠释学意义
伽达默尔在完成了对体验及其所代表的主体化美学的批判后,随即调转话锋,点明了体验的诠释学意义。他充分吸收了狄尔泰体验与重新体验概念中的诠释学特征,并在此基础上详细论述了体验与生命的诠释学循环、体验的历史性等诠释学特征。
1.体验与生命的诠释学循环。伽达默尔认为,体验的诠释学意义正是在体验与生命的关系中得以展现的。伽达默尔总结了前人对体验与生命关系这一问题的思索。
在康德对心灵实体说批判以及他在此之上建立的自我意识先验统觉说的基础上,保罗·纳托普(Paul Natorp)首次表述了体验和生命的内在联系。纳托普认为,作为意识整体的体验与作为意识的相互联系的生命之间的关系是:体验不是生命中孤立的东西,体验是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
柏格森(Henri Bergson)几乎在同一时间坚决地使用了生命一词。柏格森用“绵延”一词表达了意识的整体性与连续性。柏格森把这种连续性看作一个“有机体”,换句话说,他是从生物体的存在方式出发来定义“绵延”的,因为生物体中的每个细胞对整体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他在《论意识的直接所与》中说:“意识中每个不同要素之间都相互联系、相互渗透,如同一首乐曲中的不同音符,是无法割裂分离的。”①乔治·西默尔(Georges Simenon)作为体验一词的推广者,看到了体验的显着特征:体验的对象不是某种具象或表象,而是整个生命过程的一个组成要素。他指出,每一种体验都具有某种奇遇的特征②,奇遇如同插曲,充满偶然性、个体性、直接无目的性和不可重复性。奇遇不仅是一种插曲,因为插曲是一串彼此毫无联系的个别事件;反之,奇遇虽也是人的行为中的一种无意图行为,常常在不确定中实现,但它是积极的,并且与它所打断的生命进程发生很有意义的联系。奇遇通常与生活分离,但恰恰在这种与生活分离的体验中,生命的整体意义得到彰显。
在考察了前人对体验与生命关系的观点之后,伽达默尔做出如下总结:体验如奇遇一般,是人的行为中偶然出现的、个体性、直接性无目的行为,体验常常出其不意地在生命长河中转瞬即逝,体验常常在人生的不确定性中实现自身,然而正是在这充满独特性与冒险精神的一次次体验中,生命———人类生活之活生生的表达———之意义才得以显现,人生的价值才会得到一次次的提升。
所以,生命和体验的关系是一种有机统一的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体验成为个体生命意义得以展现的中心,并且成为狄尔泰把诠释学循环应用于生命自身的基础。生命中的连续性(the continuity oflife)由体验建立起来:直观性的体验,如同一束光的源头,从某个中心点发出光芒,光线所致的地方形成了统一的生命过程。瞬间性的体验也正如一段旋律,美妙的主旋律不在每个音符,而在于统一这些音符的音乐主题。由此可见,从体验与生命的关系中,我们感受到诠释学循环的踪迹:充满奇遇性的体验行为彰显的却是生命整体的意义,即部分关注整体;而与此同时,生命整体的意义也使体验的意义更为突出,即整体关注部分。体验本身是存在于生命整体之中,因此生命整体此时也存在于体验之中。体验和生命处于一种诠释学循环的合一状态。而体验的历史性特征,就在体验与生命部分与整体的循环关系中得以产生。
2.体验概念的历史性。伽达默尔观念中的历史性,并非指时间进程中在客观意义上的确定事实,如历史课本中按编年体顺序所记载的历史事件。体验的历史性是指,生命体验中所包含的过去、未来关系语境之“时间性、境域性”③。
在体验对生命意义的显现中,一同给出的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以及我们对世界的体验。如人们对浪漫爱情的体验,不仅基于一时的感受,而是将各种发生在不同时间、地点的不同事件结合在一起,作为爱情体验的意义整体。它们从生命之流中凸显出来,并且诠释着生命整体意义的美好。在此意义上,体验显现出历史性特征。生命的体验不是在主客二分式的因果范畴之中进行的,而是在“意义”中、在具体鲜活的特殊事件中进行的,在意义整体之中完成的。生命体验包含了对过去的语境与对未来预期的视域。美国着名的诠释学史家理查德·E.帕尔默指出:“这种语境与视域就其本质而且是暂时的和有限的,人们在这种向度上进行的体验,就是历史的。”④因此,历史性就是对体验包含过去、未来关系语境之时间性的肯定。如人们对莎士比亚戏剧之体验,总是处于体验者自身的境域之中。一个人在二十岁、三十岁到六十岁、七十岁对悲剧《哈姆雷特》中的名句“生存还是毁灭(To be,ornot to be)”的意义有着不同的理解,正如对莎士比亚的诠释历史表明,存在着17世纪、18世纪或当代莎士比亚。因此,体验无法脱离历史,因为正是在历史之中,体验成为其所是的东西。
在体验的历史性中,体验者以及其所处的传统、境域的重要性得以显现。体验者在其所处的过去与未来的敞开中,参与到生命体验的进程中,并对意义的产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体验者超越了它的对象,进入到此在的存在世界。体验由其认识论意义转向了本体论意义。
三、审美领域的诠释学转向
在讨论了体验的诠释学特征之后,伽达默尔把体验放在艺术经验真理的背景之下,进一步探讨体验概念在艺术理论体系中的作用。在此我们发现,伽达默尔对体验诠释学意义的讨论就此止步,转而退回到对本文第二部分对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批判的立场上———从体验与生命的关联中,找出体验与审美体验的姻亲关系,找出体验美学的局限性。他对以体验为基础的体验艺术进行了彻底的批判,宣告了由体验美学所带来的审美主体化倾向彻底终结;与此同时,通过为譬喻正名,宣告了体验的诠释学意义对艺术诠释学真理的开启作用。在此,我们感受到伽达默尔论证方法的精妙之处:在其进退有度的辩证性论述中,体验概念在艺术诠释学真理中承上启下的纽带作用得以显现。
(一)体验与体验艺术
在体验的诠释学意义中,伽达默尔看到了审美体验与体验的亲缘关系———审美体验代表了体验的本质类型。体验是一种特殊的经验,直接、无概念规定的瞬间体验行为彰显出生命有机整体之意义。与之相似,审美体验也存在这种特殊性:审美是一种直接、无概念规定的瞬间行为,通过审美体验,审美主体与作为审美对象的审美客体构成一种超越时空境遇的浑然一体状态。这意味着艺术体验的意义不在于体验内容或体验对象,而在于生命意义的整体。例如对一幅油画的体验,可能使体验者忘却了自己当时的处境,进入到与他生命相连的意义之中,在艺术体验中,体验到的是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所以,瞬间性体验和审美体验都代表了一种对无限整体的经验。正是在此意义上,审美体验才成为一般体验本质类型的代表。因此,体验概念和审美体验存在着明显的亲缘关系,体验概念成为歌德时代建立艺术立足点的决定性因素,体验艺术成为真正的艺术。
(二)为譬喻(analogy)正名
正是在体验和体验艺术的亲缘关系中,体验艺术概念逐渐得以形成,并成为歌德时代艺术的根本立足点。体验艺术,顾名思义是指用体验标准来规定艺术。首先,在体验艺术中,作品是体验的移植。其次,这种体验的移植来源于天才灵感(天才灵感以梦游式的非理性方式创造了艺术作品)。所以,体验艺术受到体验的制约。在整个歌德世纪,由于康德影响下的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的盛行,体验作为考察艺术惟一标准,以体验为基础的体验美学成为一切美学理论的基础。带有主体化倾向的体验艺术成为歌德时代艺术真理不证自明的前提条件。然而,问题在此产生:体验真的是考察艺术的不证自明的公理吗?歌德时代的美学基础与衡量标准是否具有永恒的意义呢?
伽达默尔回答了上述问题。他指出,歌德时代已经过去,以体验为基础的体验艺术只是艺术历史中的一个插曲。人们只有跳出那个时代所建立的前提预设,跳出体验美学所代表的主体化美学的局限,体验真理才能得以清晰呈现。他认为,如果人们把视野超出体验艺术的界限,找出其他衡量艺术的标准,西方艺术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广阔天地。伽达默尔提出,衡量艺术之为艺术的标准并不是惟一的:“使艺术作品成为艺术作品的,并不是体验的纯真性或体验表现的强烈性,而是固定的形式和表达方式的富有艺术性的安排”①。
艺术衡量标准的多重性尤为突出地体现在文学艺术中。在18世纪,诗歌与修辞学还是并行存在的,康德认为,诗歌和修辞学中都有一种作为知解力事务的想象力的自由活动②。诗歌和修辞学都是美的艺术。但体验和天才灵感标准的出现,却带来了艺术概念的狭窄化,只有诗歌能与之适应,修辞学被排挤在艺术概念之外。伽达默尔以文学艺术为例,试图从象征(symbol)和譬喻(analogy)①的关系变化史中,阐明艺术衡量标准如何由多重性走向单一性。
伽达默尔指出,象征和譬喻的对立在文学艺术上已经成为不言而喻的事实,但这种对立的产生却是19世纪天才美学和体验美学抬高象征而贬低譬喻的观点所导致的。
早在18世纪,温克尔曼 (Johan Joachin Winckelmann)曾在相同意义上使用过这两个概念,但二者也的确包含不同的含义。譬喻属于述说(logos),起一种修辞性或诠释学的作用,通过某物被述说来诠释另一物的意义。譬喻意在可感事物间的类比,用感性事情连接意义与意义之间的关系,不诉诸形而上学观念。而象征则并不被限制于logos领域,象征自身的在场就具有超感性意义。因此,象征不是单单通过其内容,而是通过其可展示性起作用。象征无需述说,可绕过语言,从不可见的形而上学观念直达意义。因此,象征具有直接性、明见性以及其蕴意的无限性,表现了有限的象征和无限意义的统一。反之,譬喻则具有间接性和述说性,它依据于固定的传统和惯例,并经常只有一种特定的可说明的意义。
正是象征和譬喻的上述不同之处,造成了19世纪二者在文学艺术中的对立。二者的对立恰好体现了两种艺术衡量标准的对立:艺术究竟是有限与无限的直接统一(体验艺术),还是在境遇传统的制约中逐渐形成的(巴洛克艺术)呢?显而易见,与19世纪以体验为基础的天才美学与体验美学相适应的是具有明见性的象征。于是,歌德把象征性称为积极的艺术概念,他提出的经历性标准成为19世纪美学的基础。象征和譬喻的对立被理解为艺术与非艺术的对立,惟有象征才是真正的艺术。
伽达默尔认为,19世纪天才说美学和体验美学这种抬高象征贬低譬喻的观点,只代表了一个历史阶段的看法。天才美学和体验美学所认同的美学基础是通过自明性的体验产生永恒的意义,体验成为规定体验艺术的惟一准则。但体验就是一切时代美学不证自明的基础吗?用有限性的体验统一无限整体的生命意义确实不受传统以及体验者自身境遇限制吗?
在这种意义上,伽达默尔提出要为譬喻恢复名誉,因为譬喻迎合了体验的历史性特征,即历史、传统、经验在艺术真理中的作用。譬喻中有限与无限的关系只有通过惯例和习俗才成为可能,譬喻不是直接创立的,而是在历史过程中,在我们的祖先与我们的对话中发展而来的,譬喻显示了对传统的需要。伽达默尔认为,19世纪体验美学一味抛开传统,把艺术限定在主体化倾向下的体验概念基础之上是有失偏颇的。他指出:“这样的问题的出现就包含对审美基本概念的某种根本性的修正,因为这里所涉及的显然不只是趣味和审美价值的变迁问题。事实上,审美意识本身也是有疑问的,而且,审美意识概念所从属的艺术立足点由此也成了有疑问的。一般的审美活动是否是一种相对于艺术作品的合适行为呢?或者,我们称之为‘审美意识’的东西是否是一种抽象呢?”②由此,伽达默尔否定了建立在主体化的体验基础之上的艺术立足点,认为天才美学与体验美学带来了审美意识的抽象,并把康德以来的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推入极致。体验概念之后,伽达默尔对德国古典美学的批判就此终结,艺术作品的存在论真理呼之欲出:艺术真理需要历史、传统、境域的介入,艺术真理包含着艺术欣赏者的参与。艺术的真正存在应该是一种审美无区分状态,创作者与欣赏者,审美意识与审美对象的统一无区分状态。自此,德国古典美学的主体化倾向被彻底消除,艺术真理进入本体论的诠释学视野中。四、结语伽达默尔对体验概念的批判与继承赋予体验概念以新的内容和意义。首先,伽达默尔打破了体验概念在狄尔泰理论体系中作为精神科学认识论基础的作用,首次将体验与艺术诠释学理论相关联,使体验成为美学理论的重要概念之一。其次,伽达默尔首次指出了体验的双重性特征———主体化倾向特征与诠释学特征,并且把体验的双重特征与艺术经验真理相联系,从而确定了体验在艺术诠释学理论中的中枢纽带地位。
我们必须指出的是,体验概念虽然表现出某些诠释学意义,但其自身仍然是审美区分下主客二分的产物。歌德时代,以体验为基础的体验艺术来源于天才灵感的无意识创作,摒弃了体验者所处的境遇与传统,把有限与无限的直接统一看作衡量艺术的惟一标准。正是在此意义上,伽达默尔认为,体验美学是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发展的极致。也正是因为这一原因,体验无法成为伽达默尔艺术诠释学真理的立足点,体验艺术不应该成为评判艺术作品的惟一标准。
但与此同时,体验又在某种意义上开启了艺术的诠释学真理。体验概念的历史性特征,肯定了体验中包含的过去、未来关系语境之时间性,进而把体验者的参与推到了意义理解的关键地位,肯定了体验者所处的传统、境域以及其自身前见对体验的重要性。因此,在批判了体验美学的主体化倾向之后,伽达默尔通过为譬喻正名,肯定了传统、境遇对艺术的作用。审美艺术不应该是审美区分下的主观化活动,审美应该是审美无区分状态下艺术与世界、创作者与欣赏者,审美意识与审美对象的统一无区分状态。而正是体验艺术在其与生命的直接联系中,首次开启了艺术与世界的关联,带来了艺术作品的真理。所以,体验概念成为伽达默尔艺术诠释学承上启下的关键转折,体验不仅是德国古典美学主体化倾向的彻底终结,同时又是主体化倾向下的德国古典美学诠释学转向的重要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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