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清朝中叶蒙汉文化接触与交流的逐渐加强,汉文小说传入东蒙古地区,蒙古族民间艺人将它们作为 “故事本子”,结合汉族的 “说书”艺术与蒙古族民间叙事传统对它们进行改编与加工,用四胡伴奏演唱,逐渐产生了以 “说唐”系列故事为主的蒙古族民间说唱艺术———胡仁·乌力格尔。约于康熙后期至乾隆前期成书的汉文长篇历史演义小说《说唐全传》进入东蒙古地区后,经过说唱艺人的蒙古化,为东蒙古地区广大蒙古族民众接受,成为胡仁·乌力格尔说唱传统里的一个重要曲目。这里将胡尔奇布仁巴雅尔说唱的胡仁·乌力格尔 《隋唐演义》 ( 简称布仁巴雅尔本) 与鸳湖渔叟校订的 《说唐全传》 ( 简称鸳湖渔叟本) 并置,揭示胡仁·乌力格尔 《隋唐演义》对 《说唐全传》的蒙古化。
一
布仁巴雅尔将鸳湖渔叟本的诗歌置换成蒙古族口头传统特有的叙事方式,最典型的是将鸳湖渔叟本开篇的诗歌置换为胡仁·乌力格尔开篇经常使用的程式化的描述: “即使是像玉这样的宝物,虽有屋檐般那么高大,但若不加以修饰并利用,就不能称其为美玉,而它只能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如果人们从不提及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么奸佞小人所做的事,人们就永远无从知晓。玉石即使是长到人的膝盖那么高,如果不雕刻并利用它,它也只能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人们如果从不提及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么这世间的黑白正义就会被永远颠覆。珍贵的檀木是在大地上扎根生长的,现在要讲述的,是隋唐的故事。”
①布仁巴雅尔在演唱胡仁·乌力格尔 《薛刚反唐》时也将汉文小说 《薛刚反唐》开篇的诗歌做出了相同的艺术处理: “千朵花万条枝绵延开放时,要夸赞的是领头的牡丹花,智者们创作的故事虽然很多,而我们分开来讲的是 《薛刚反唐》;万朵花千万条枝集中开放时,领先的花朵要作为历史被夸赞,那时候的历史故事虽然多,而我们要截取讲的是 《薛刚反唐》; 青色的大山永远不会老去,造就了很多人间的英雄; 在那动乱不安的年代,石碑上留下了英雄们的赞记; 源源不断的绿水永不干枯,柔软的黑发会变成白发苍苍; 高大的檀香树就算长到天上,树根还是在地下。要讲的故事———是继隋朝以后的唐朝历史,长江虽有长流,但还是会有源流。”
②布仁巴雅尔使用这种程式化的描述开篇点明了要说唱的故事,在比喻与排比的修辞手法中蕴涵着朴素的哲理。这种说唱技巧也存在于其他胡尔奇对胡仁·乌力格尔的说唱中,是蒙古族民间叙事传统中的常见现象。
当鸳湖渔叟本进入东蒙古地区后,它便逐渐由书面的历史演义小说转换成口头说唱文学,而这一口头化的过程也是鸳湖渔叟本蒙古化的过程。在大体按照鸳湖渔叟本的故事主题和情节展开说唱外,布仁巴雅尔的 《隋唐演义》基本在蒙古族口头叙事传统里自由地进行再创作,成为鸳湖渔叟本口头化与蒙古化的一个范例。
程式化的结构单元是蒙古族口头叙事传统,特别是蒙古英雄史诗叙事传统的创作技巧。在说唱《隋唐演义》时,布仁巴雅尔也通常使用这种创作技巧完成每一次说唱活动。特性形容词是布仁巴雅尔本常使用的程式片语,如 “面色金黄”修饰秦琼的容貌、“楠木制作的”修饰军队的旗杆。布仁巴雅尔本里的一些程式片语是由一个句子构成,如经常使用 “就像射出去的箭似的”这个程式形容骏马的奔驰,“甲乙丙丁战旗随风飘荡”的程式描述军队出发的情形。布仁巴雅尔本还有一些程式片语由多个句子构成,如使用程式 “有箭的射箭,有刀的砍,有枪的刺”形容混战,“没有缘分是不会相遇的,没有底部的容器里装不了东西”描述朋友的结交与缘分。
这些程式片语并非固定不变的,而是在一定的框架内自由变化,或者改动词句间的顺序,或者改动其间的个别词语。这些程式片语不仅为说唱艺人所享有,也为受众所享有。它们不仅仅是结构单元,而且在蒙古族口头叙事传统语域中蕴含着深层的含义。
如 “面色金黄”这个特性形容词不止是秦琼的一个标签,还有一种特殊的提示作用,它的使用直接让受众联想到秦琼的整体特征,将他与反山东、上瓦岗、兴唐等事迹联系起来。
典型场景或主题是蒙古英雄史诗常见的结构单元,是按照一定的逻辑顺序组成的一种重复出现的构筑部件,是在口头文学中可辨识的结构。在描述英雄的武器装备时,布仁巴雅尔套用英雄史诗的程式化描述的段落,即英雄武装的典型场景。在罗艺去校场时,布仁巴雅尔详细描述了罗艺武装自己的过程: “从座位上探起头,把斗篷甩到右面,整理衣服,穿好战甲,将美亮珍珠带在外面,把印有五虎双龙的图案的钢环链甲套在外面,把三十六个铁环分成十八个,扣在腋下,半月形的玉兔在他的腋下闪烁,把环上的绳子打成代表吉祥的结,然后把绳子末尾捆成散射状,把松开的绳子系成箭子头,把九枝箭插在绳子中间,再在铠甲前后用绳子紧紧捆绑着,把绳子系在身前,在膝盖的关节前绑住四边形的牌子,把十八根吊坠吊在脚上,穿上虎头钢底的战靴,把虎皮以上往下放下,再用头巾抱住,然后头戴雕有双龙的头盔,再系上头盔的绳子,跨上坐骑向西驶去。”正是为了便于习惯于蒙古英雄史诗传统的蒙古族民众的接受,布仁巴雅尔将英雄的武装蒙古化了。不过,英雄武装的典型场景在不同的场合或多或少地会出现一些变化,呈现的形式长短不一,短至三四句,长至数十句子,但是都表达基本相同的内容。如布仁巴雅尔使用了 405 个字竭力铺张罗成擒拿五王时的武装,而在一些场合则描述得比较简略,不到 100 字。如在伍云召与何伦交战之前时,布仁巴雅尔使用了 206 个字描述伍云召的武装,而其他场合多对伍云召的武装作简略的交代。
除了英雄武装的典型场景外,布仁巴雅尔本还有上朝、军队出征、英雄打斗、军队驻营等典型场景,它们与程式化片语一样既是鸳湖渔叟本由书面转向口头的一种表征,也是说唱艺人将鸳湖渔叟本蒙古化的产物。
鸳湖渔叟本在东蒙古地区的蒙古化也表现在布仁巴雅尔本经常使用比喻和夸张这两种常见于蒙古族口头叙事传统的艺术手段。如布仁巴雅尔使用“老虎般的双眼里发着亮光”形容邱瑞的眼睛,使用“跳上擂台的样子犹如雄鹰展翅,站在台上把紧握着的左拳打到天上,如狼似虎地环顾四周”形容史大奈的武艺,使用 “像老虎进入羊群里在狂奔一样”赞颂罗成的勇士品质,使用 “像羊群里进的五匹狼一样”形容秦琼、王伯当、齐国远等五位英雄的勇敢无畏。一些比喻还具有蒙古族的文化特色。如使用 “骏马跑了,可以在草原上追到它,可是从嘴巴里说出去的话是抓不住了”形容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又如使用 “还没有成为知心朋友时像是草原上的狍子,可要是一旦成为了知心朋友就像是身体里的脉络”描述单雄信对罗成的态度转变。在描述英雄打斗时,布仁巴雅尔经常使用夸张的手法。对宇文成都的力量与勇气,布仁巴雅尔唱道: “宇文成都单手拉起绳子时,两三千人东倒西歪,竟没有人能阻拦得了,射的万支箭没伤到宇文成都一根汗毛。”对裴元庆的超凡本领,布仁巴雅尔进行了夸张性的描述: “裴元庆手中的铁锤子接连打了过来,就像东岳泰山要崩塌一样,四海里的水都涌过来了似的,南岳衡山要倒下来似的,八条河的水都发洪水了似的,中岳嵩山弯了下来似的,九江八河里的水都溢了出来似的,碰撞到一起又分开的兵器就像海江要沸腾了似的。”布仁巴雅尔本还有许多这样夸张性的描述,它们的目的都是为了突出了英雄的勇士品质,让受众更好地感受到了英雄的勇气与力量。
二
“蒙古民族的马文化异常发达,并浸透到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许多方面。从日常生活到深层的审美体验,从轻松的娱乐游艺到庄严的宗教仪式,可谓无处不在。”
③在蒙古族民间叙事传统里,骏马经常是英雄的助手,具有神奇的力量和预见力。“在预示吉凶、暗示好坏时,这些超凡的坐骑所用的方法也多种多样: 或嘶鸣、或做人语、或咬镫、或尥蹶子等等。在史诗 《大丈夫阿里亚夫》中,主人公正沉溺于新婚欢乐时,蟒古斯趁机袭击了他的故乡,是坐骑以嘶鸣来示警的。在 《希力图莫日根》中,当一只凶残的魔狗尾随窥探时,又是坐骑尥蹶子提醒了主人。”
④这种骏马形象不存在于汉文历史演义小说 《说唐全传》,而当它演化成胡仁·乌力格尔《隋唐演义》时,骏马形象已经蒙古化了。当看到李渊被杨广、宇文化及等人围攻时,黄骠马叫醒秦琼,让他起来救人: “他的马刨地嘶鸣,秦琼被自己的坐骑黄骠马的嘶吟声吵醒。秦琼醒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抬起头向马嘶的方向望去,黄沙弥漫,烟雾缭绕。细看才知道原来是一伙盗匪在围攻官军。
秦琼看见这场景,义愤填膺,按耐不住内心的气愤,跨上自己的骏马,手持金装锏向密林深处杀过去。”
在胡仁·乌力格尔 《程咬金的故事》中程咬金的战马也具有人性,是一匹人格化的骏马。程咬金喝醉酒,睡在山坡上,他的战马就在身边吃草。押运皇纲的队伍经过时,战马首先意识到,它绕着程咬金奔跑,想要唤醒程咬金; 它发出委婉的声音呼叫,沉睡的程咬金还是没有醒; 它又用前脚不停地刨地挖土,情急之下,它靠近主人的脖子用左脚刨了一下主人,把扣在程咬金头上装酒坛子的篮子刨了一个洞,惊醒了程咬金。由此,程咬金顺利地劫下了皇纲。
在胡仁·乌力格尔 《隋唐演义》里,骏马具有超自然的能力,远非普通的马的速度和本领能比。
李元霸的万里云奔跑起来两耳生风,像云中龙,也像射出去的箭。罗成银白色的骏马飞奔着,就像冰山上放下的银子的一样,就像离弦的箭一样。秦琼的骏马奔驰在大地上的时候,一坨一坨的泥土往上溅起,像是用铁锹挖出来一般,在密林里像是龙腾虎啸一样。韩擒虎的千里马能转瞬间闯进关口,骑上它能翻山越岭,手握兵器能打倒所有的敌人。在描述人生知识、经验范畴时,胡仁·乌力格尔 《隋唐演义》经常引用展现蒙古族马文化的熟语。在劝降尉迟敬德的时候,乔公山说出熟语 “生气能累趴你的身体,高山能让马累趴”,指出发脾气对身体健康无益。了解到定阳王被杀,听了徐茂公劝说,尉迟敬德心里想道: “骏马跑了,可以在草原上追到它,可是从嘴巴里说出去的话是抓不住了。嘴巴不是嘴巴了,是深渊,话都已经说出去了。”秦王没有把李建成、李元吉与张、尹两个妃子苟且之事以及缎带之事的真相汇报给皇上,因而被皇上误会。在被皇上抓起来的时候,他想道: “要是把马弄丢了,可以在野地里找到; 可是说出去的话,就没有办法再收回来了。”这两个熟语意思都是说,因为说出的话再也收不回,所以警告人们说话的时候一定到深思熟虑避免发生不必要的错误。在胡仁·乌力格尔《隋唐演义》使用的熟语里,还出现一些与蒙古族其他畜牧相关的熟语。如与牛相关的熟语有: “刚生下的牛犊子不怕死的去舔老虎的鼻子。” “初出牛犊不怕虎,长出角来反怕狼。” “从牛犊开始到大牛的牛也破坏车子了。”与骆驼相关的熟语有 “骆驼知道小骆驼的性格; 铁匠知道火焰是什么颜色; 自己生的儿子,什么德行能不知吗?” “养骆驼的人知道自己骆驼的脾性。”
三
蒙古族有着崇尚天 ( 腾格里) 的信仰习俗,认为自然界的万物和人类都是由天来主宰的,太阳、月亮、星星都是长生天的象征。因此,在布仁巴雅尔本中有许多展现蒙古族信仰崇拜文化的熟语。
与 “天”相关的熟语: “树长的有多高,也高不过天! 人活的有多老,活到一百岁也难啊! ” “想上天没有天梯,想下地没有门。” “坏人的歹意是永不泯灭的,行为不检点的人的野心即使撑破天也不会消失。”“你们用你们的手遮住了天,用你们说的谎话骗我天子; 用你们的衣裳遮住了整片天空,用花言巧语蒙骗我魏王李密。”
与 “太阳”相关的熟语: “跟着早晨的太阳会有光明,跟着黄昏的太阳必定会灭亡; 跟着初升的太阳会有光芒,跟着落山的太阳必定会灭亡。” “云再厚也能分辨白天黑夜,你们的所作所为,别人会不知道吗? 雾再大也能看到太阳,你们做的坏事,别以为别人不知道。” “虽说太阳和月亮有很大的光芒,可那光很难照进扣着的碗底; 虽然大刀有锋利的刀刃,可他不会砍掉良民的脑袋。”与 “月亮”相关的熟语有 “月光皎洁的夜晚,只对行人有利,而对盗贼不利。”布仁巴雅尔本还有一些其他具有蒙古族特色的熟语,如 “衣领朝着哪个方向,衣服的面子就会朝着那个方向”表现了蒙古族的服饰文化、“看到黑色就把自己说成是黑色,跟着别人瞎起哄; 看见红色就把自己说成是红色,跟着他人瞎闹”表现了蒙古族的颜色文化、“娶得贤惠的妻子犹如锦上添花,遇到污秽淫贱的女人,犹如脖子上系着一把钢刀”表现了蒙古族的家庭观念文化等。
当然,除了熟语之外,布仁巴雅尔本对鸳湖渔叟本其他方面进行了不同程度的蒙古化。在布仁巴雅尔本,一些将领已经由鸳湖渔叟本里的汉族变成了蒙古族,如尉迟恭。布仁巴雅尔本有不少描述蒙古族生活气息的情节,如十八路反王吃的羊肉、炒米、奶豆腐、黄油、万头骆驼,运载粮草的工具有骆驼,牧民也在这些反王的军队里,挥着套马杆,军队睡在蒙古包里。布仁巴雅尔本对秦琼与邱瑞的较量也具有蒙古族的文化特色,他描述道: “两人拉扯着从马背上摔下来,在地上抱打在一块,把手中的兵器扔在身后,使出浑身的力气打起架来。 ‘哼'的一声,秦琼压住邱瑞,邱瑞也 ’哼‘的一声从秦琼下面翻过身。正要压住秦琼时,秦琼用力把钢带压下去了,邱瑞又头朝上,头盔落到他旁边,秦琼跳起来压倒他,他拉住秦琼的腿。就这样两人扭打了好一会儿。”
胡仁·乌力格尔 《隋唐演义》是按照蒙古族的生活风习、思想愿望、心理情趣、艺术传统等对汉文历史演义小说 《说唐全传》进行再创作的产物,具有了鲜明的蒙古族民间叙事传统的特色。钟敬文《民间文学概论》对各民族民间文学互相联系和影响的特点总结道: “他们不是机械抄袭或模仿别人的东西,而是根据自己民族人民的理想愿望、特有的生活习惯、传统的艺术形式去加工改造,故事中的语言、人物形象、自然景物、社会风俗的描绘带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⑤在对汉族历史演义小说接受过程中,东蒙古地区蒙古族人民对它们进行了不同程度的蒙古化,胡仁·乌力格尔 《隋唐演义》便是其间一个非常典型的范例,体现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下蒙汉文化的互动和共进。
[注 释]
① 布仁巴雅尔: 《隋唐演义》( 内部资料) ,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翻译编印,2013 年版,第 1 页。本文所引胡仁·乌力格尔《隋唐演义》的文段皆出此版本,下文不另注。
②布仁巴雅尔: 《薛刚反唐》( 内部资料) ,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翻译编印,2013 年版,第 1 页。
③④巴·布林贝赫《蒙古英雄史诗中马文化及马形象的整一性》,乔津译,《民族文学研究》,1992 年第 4 期,第 8 页,第5 页。
⑤钟敬文《民间文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年版,第11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