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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元禅师诗偈中花和山水意象分析

来源:闽江学院学报 作者:吴章燕;李亮
发布于:2018-07-14 共11280字
  摘要:明清之际, 诗文创作的文化风尚在僧团之间极为流行。隐元禅师精于诗道, 创作出五千多首的诗偈。这些诗偈中关于自然之花、山水意象的描写富有文学色彩和诗人的个性特征, 而且政治情感突出, 富有禅理禅趣。在隐元禅师的这些诗偈中, 花和山水等自然意象是启迪觉悟的种子, 是生命荣枯的象征, 是人格精神的寄托。这些自然意象蕴含的禅宗境界体现在四个方面:文字般若、真如法性、随任自然、寂灭无常。
  
  关键词:隐元; 诗偈; 花; 山水; 遗民; 禅宗境界;
  
  Natural Imagery and Zen State in Yinyuan Zen Poetry
  
  Abstract:Betwee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y, poetry and prose creations are popular among the Sangha. Chan Master Yinyuan was good at writing poems, and created more than five thousand poems of the gatha.The descriptions of nature's flowers and landscapes in these poems are full of literary characteristics and poet's 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s. They also have outstanding political emotions and full of Zen thought and Zen taste. In these Zen poems of Chan Master Yinyuan, the natural images such as flowers and landscapes are the seeds of enlightenment consciousness, the symbol of life prosperity, and the sustenance of the personality spirit. The Zen realm embodied in these natural images is reflected in four aspects: word prajna, true nature of Zen, obedience to nature, and disappear impermanence.
  
  Keyword:Chan Master Yinyuan; Zen poetry; flowers; landscape; adherent; Zen state;

山水意象
  
  隐元禅师, 俗姓林, 福建福清人, 生于万历二十年 (1592) 十一月四日, 29岁出家, 宽文十三 (1673) 年四月三日在日本京都黄檗山示寂, 享年82岁。隐元禅师在福清黄檗山嗣法于费隐通容, 是临济宗第三十二代传人, 曾住持福清县黄檗山万福禅寺累计达17年之久, 后于南明永历八年 (1654) 东渡日本弘法, 成为日本黄檗宗的开山祖师。在其示寂前一日, 日本后水尾法皇 (1596-1680) 赠予封号大光普照国师, 以示崇隆。嗣法徒有木庵性瑫 (1611-1684) 、即非如一 (1616-1671) 等23人。隐元禅师禅法高妙, 也精于诗文、书法, 生平着作极为丰富, 平久保章先生辑成《新纂校订隐元全集》11册, 1979年由东京开明书院出版发行。
  
  20世纪以来, 隐元禅师及黄檗宗的研究在国内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相关的研究成果集中在宗教文化、历史史实考证方面。如台湾地区林丽秀的《日本黄檗宗宗祖:隐元禅师研究》[1]和翁秀芳的《隐元禅师研究》[2]两篇硕士论文, 论文主要以时间为线索叙述隐元禅师的生平活动, 强调隐元禅师对日本宗教文化的影响。大陆方面如陈智超《郑成功致隐元禅师信在日发现记》[3]《郑成功致隐元信件的发现---介绍一批南明抗清斗争新史料》[4]、胡沧泽《郑成功与隐元禅师关系略论》[5], 都对隐元禅师与郑成功之间的书信往来作了考证, 并对隐元禅师是否参与抗清斗争发表了不同意见。大陆最具代表性的研究专着是厦门大学林观潮的《隐元隆琦禅师》[6]和《临济宗黄檗派与日本黄檗宗》[7].前者以传记形式对隐元的一生做了详尽的追述, 后者集中描述黄檗派到日本黄檗宗的发展历史, 一扫之前多零星散论的状态, 立足于中日佛教交流史的高度, 做了深入的整体性的比较研究, 文献翔实丰富, 为之后有关中国佛教与禅宗研究, 尤其是隐元禅师和黄檗文化的研究提供了可借鉴的资源。林观潮还陆续发表了多篇研究论文, 如《黄檗东渡禅僧即非如一的爱国情怀》[8]《费隐通容〈五灯严统〉的毁板与日本重刻》[9]《佛教文学中的隐元诗偈》[10]《明末临济宗黄檗派的传播》[11]等, 这些文章不仅涉及了佛门弟子的爱国情怀, 也分析了他们的文学创作特点和版刻特色, 并对宗派的传播和商业往来作了进一步阐述。日本方面对隐元禅师和黄檗文化的研究成果远较中国丰硕, 这与隐元禅师东渡日本后, 留日传法并十分重视宗派的发展传承有关。日本京都黄檗寺中的黄檗文华殿于1973年开馆使用, 其创办的刊物《黄檗文华》, 刊录各国学者学术论文, 反映关于黄檗文化研究的最新成果。综合其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文献整理、资料编集、论文写作方面, 具体包括以下内容:一是关于隐元和弟子的生平事迹考证, 以隐元东渡事件为主;二是关于隐元人格和德行对后人的影响研究;三是关于黄檗宗成立历史的相关考证;四是黄檗宗与日本其他宗派之间的关系分析;五是黄檗宗的禅风、戒律研究;六是黄檗艺术研究, 包括书法、绘画、雕塑、音乐等研究;七是关于黄檗饮食方面的研究, 如煎茶、料理等。综上, 中国和日本的研究主要从历史和大文化两个角度着手, 而对隐元禅师及黄檗宗的宗教文学成就的研究依然有待深入。基于此, 本文欲通过隐元禅师诗偈本体研究, 探究作品的文学特质和宗教内涵, 领悟他的思想品性和精神实质。
  
  诗文创作是明清之际僧团之间流传的一种文化风尚, 也是身份与能力的表征。隐元禅师喜作诗、善作诗, 根据统计仅诗偈的创作就高达五千余首。诗偈是历代禅僧创作的重要体裁, 主要用来传达佛理, 抒写自心对禅理的领悟, 它们也是禅家语录中最具文学色彩的组成部分。隐元禅师诗偈中关于自然意象的描写颇值得深入研究, 今择取其中的花和山水意象进行探析。
  
  一、咏花诗偈的义蕴
  
  隐元笔下描写花的诗作非常丰富, 据粗略统计约有八十首。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梅花, 将近五十首, 其次是菊花、兰花, 还有莲花、鸡冠花、牡丹、樱花等。纵观隐元生活的时代, 正值明清鼎革之际, 南明政权复明, 唐王及郑成功集团以福建为根据地与清兵抗衡, 烽火连天, 无数百姓惨遭刀兵之害。目睹这样的惨状, 隐元内心自是凄怆不能自己, 而自然界花草的特殊品性正契合了时局中诗人对自身品质的一种追求、向往和寄托。
  
  (一) 梅之冷艳孤傲
  
  梅是中国传统诗歌的重要题材之一, 历代诗歌中均有咏梅佳作。尽管如此, 隐元的咏梅诗自有他独自的情感体验和境界。有一种梅, 无论生长在何处, 或瓶中、或桥边、或岩上、或溪旁, 朵朵那么冷艳、那么高傲, 坚贞不屈于烈风、寒霜中。如:
  
  素怀依丈室, 冷艳逼窗绡。忽吐先春信, 又逢片月招。烈风坚傲骨, 英气迥孤标。留得寒芳在, 冰壶岂寂寥。 (《咏瓶梅》) [12]1076
  
  层岩迭雪浪梅花, 冷落门风佛祖家。年去年来浑不管, 条条彻骨作生涯。 (《岩中除夕示徒》其二) [12]1121
  
  棱棱瘦骨薄烟笼, 尽日溪头卖晓风。偏向雪中开只眼, 冷看荆棘斗英雄。 (《溪梅》) [12]1124
  
  有一种梅, 它娇羞、可人, 以女性的姿态遥望僧郎, 如未出阁的少女充满了期待, 也充满了小心翼翼。如:
  
  素枝突出映青山, 一望僧郎咫尺间。偶吐清香吞殿阁, 娇羞犹恐动龙颜。 (《藏阁梅》) [12]1125
  
  此诗以花喻人, 描写了女性细微的心理变化过程, 形象生动地传达出藏阁中的梅花欲隐又放的姿态, 连禅师都一时动了凡心, 难掩欣喜。
  
  有一种梅, 既有坚毅、不屈不挠的品性, 又有“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惊艳, 于有意无意间点缀了尘世的色彩, 唤醒了人间的乐观。如:
  
  浑身铁骨迥牢关, 如许偷心空自还。霜露恩深难尽昧, 聊伸几点播尘寰。 (《隔墙梅》) [12]1201
  
  素性天然洁, 临霜志愈贞。破颜微冷笑, 十里净无尘。 (《咏梅》) [12]1261
  
  第一首诗运用象征手法, 告知世间烦烦扰扰之事无尽, 唯有眼前这片刻的些许的美景且享受着。第二首诗写梅之高洁、坚贞、冷傲, 微展的花苞令十里无尘, 如佛祖拈花微笑, 当下顿悟旨意。
  
  还有一种梅, 它是孤独中的相伴之友, 自在洒脱、独自傲然, 有“独对松梅共笑谈”的风采。“折得孤标寄向谁”, 禅师也折梅送友, 透出知音难觅的伤感。如:
  
  如是人来如是庵, 不知庵里若为参。寥寥四壁净如洗, 独对松梅共笑谈。 (《寓如是庵》) [12]1185
  
  瘦影横江春事奇, 鳞龙如许恋香枝。陌头尽是仙阤客, 折得孤标寄向谁。 (《折江梅》) [12]1197
  
  无论哪种梅, 它们都是诗人顽强生命意识的外化表现, 它坚贞、孤傲、无畏、凌寒傲雪、铁骨铮铮。正如禅师自我评价到:“这个尊叔, 好松梅竹, 一旦林成, 有凤来宿, 静悄悄兮亦不成, 气昂昂兮威而不屈, 六十年来半似风颠, 刹那变幻难以名目, 满脸锋芒逼杀人, 忽起云涛震山谷。”[12]1332正是通过梅的品格塑造来抒写自己的人文情怀, 通过内在的精神感召令众生远离烦恼。
  
  (二) 菊之清幽淡然
  
  菊花以其品性的幽独淡雅、孤高傲世、凌霜抗寒、坚贞高洁而备受文士僧人青睐。菊, 花之隐逸者也, 以菊喻写高人逸士也是隐元禅师咏菊的旨意。如:
  
  却子多年影亦灰, 何缘今日有花开。金文浪籍闲房里, 拟是陶公远寄来。 (《禅人送黄菊戏占三绝》其一) [12]1205
  
  扶筇出柴门, 篱菊幽芳好。大哉隐者风, 令人开怀抱。以此见陶公, 千秋名长保。我愿世间人, 人人绍此老。恩施及禽鱼, 德种为家宝。天下尽归仁, 国风如偃草。 (《示酒井摄津守》) [12]2674
  
  朝赏篱边菊, 暮闻堂上经。见闻中不昧, 声色内惺惺。况有傲霜志, 岂无佩德馨。隐士持亮节, 达观尚洁铭。幽风动格外, 水牯过窗棂。翻转辽天鼻, 悠然大梦醒。 (《观菊》) [12]2675
  
  杯茗清谈忆昔贤, 淡交岂昧菊花天。幽心片片含情远, 纵遇霜威亦俨然。 (《仝龙溪虚棂赏菊三首》其一) [12]2953
  
  隐元禅师十分推崇东晋的陶渊明, 咏菊皆咏陶公。《禅人送黄菊戏占三绝》其一借禅人送菊联想到隐者高士陶渊明。《示酒井摄津守》《观菊》二首写篱边丛菊不求荣利、不慕高位, 与世无争悄然绽放, 已然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岸骨气相融。隐元禅师身为一位明末遗民, 怀着家国破灭的悲痛, 始终没有与清朝有任何往来, 菊的高风亮节正是他民族气节的象征。如:
  
  幽骨偏为霜月期, 淡情初放使君知。不图红粉沽名誉, 只恐人间错此时。 (《禅人送黄菊戏占三绝》其二) [12]1206
  
  肃肃天威妒艳芳, 群英落节暗凄凉。羡君隐隐东篱下, 聊写清幽对法王。 (《禅人送黄菊戏占三绝》其三) [12]1206
  
  《禅人送黄菊戏占三绝》其二赞叹菊花幽独、傲骨, 凌霜不凋, 在霜月中自在地绽放着, 不与色泽艳丽的他类争宠。其三写到当所有的艳芳经不起严酷的自然摧折时, 此“黄菊君”缓缓登场,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默默地以它的清幽之姿来与法王相应。“法王”原为对佛的尊称, 佛为法门之主, 以自在化众生, 故称法王。如《无量寿经》卷下:“佛为法王, 尊超众圣, 普为一切天人之师, 随心所愿皆令得道。”[13]275自在自得、淡泊宁静, 不以尘世为累, 体现了活脱逸士的胸襟。
  
  (三) 兰花等其他花卉
  
  隐元禅师之诗偈中还有诸如兰花、鸡冠花等吟咏之作, 都贯注了诗人人格的追求, 生命的体悟。如:
  
  一片净如练, 何缘间淡浓。幽花开梦笔, 秀叶发英锋。不借乾坤力, 肯沾脂粉容。黄由亲手眼, 未必继其宗。 (《壁兰》) [12]1081
  
  出萃簪缨报早秋, 雄雄卓立战风头。一团英气天然别, 泣露虫疑颤未休。 (《鸡冠花》) [12]1195
  
  英气擎云汉, 戎威震绿萝。闻风俱偃草, 何必动干戈。 (《咏鸡冠花》) [12]1269
  
  兰花清新脱俗、素洁高雅, 悬诸石壁而悠然自得, 是谦谦君子的象征。鸡冠花花型呈羽毛状, 花冠似火焰般, “高冠红突兀, 独立似晨鸡”, 英俊的外表下孕育着力量, 激励人们奋发向上。君子以德服人, 非以武胜人, 这正是禅师人格魅力所在。
  
  当然, 隐元也描写娇艳富贵之花, 却对它们空有其表无实质的本性表示不满。如《观牡丹》:“我爱同时花果彰, 此君无实谩称王。虽然富贵艳朝暮, 争似寒梅彻骨香。”[12]2900《看花》:“红白娇容须看破, 莫教零落后咨嗟。”[12]2865触目皆菩提, 花落即是禅。禅宗认为, 万事万物都是由盛到衰地发展变化着, 盛极便是衰落, 盛宴之后必是离散。牡丹花雍容华贵、绚丽娇艳, 素有“花中之王”的美誉, 可在禅师眼中, 红颜甚好却易老, 鲜花虽美亦凋零, 灿烂的樱花也难抵零落的命运, 唯有寒梅高立枝头彻骨香, 这正是禅师理想人格的化身。
  
  二、山水诗偈的义蕴
  
  “智者深观一切世间, 非归依处, 非解脱处, 非寂静处, 非可爱处。”[13]589在佛教看来, 现实世间纷繁复杂的事物现象, 往往不利于我们从主观精神上去领悟世界的空虚, 要寻找理想的归依和解脱的处所, 就必须“舍离父母六亲眷属, 乐住山林”[14].由于山林环境清静幽僻, 被佛教徒认为是静虑的好地方, 便于他们通过哲理思考的方式, 获得所谓的解脱。《高僧传》《续高僧传》记载晋代以后的僧人都很喜欢栖隐山林, 在禅宗僧侣中间, 爱好山林泉石的也不乏其人。宋人晁冲之《送一上人还滁州琅琊山》诗曰:“向来溪壑不改色, 清嶂尚属僧家园。”[15]宋代诗人赵拚有诗云:“可惜湖山天下好, 十分风景属僧家。”[16]古语也说:“天下名山僧占多。”这些诗句都道出了这样一项基本事实, 即佛徒与山水自然有着不解之缘。中国的佛教徒修行之处总是在那些依山傍水、风景如画的地方。
  
  在隐元的作品中, 有两组描写小溪的诗偈除了表达其山居闲适和禅悟的意味外, 实际含有作者复杂的情感。《小溪十咏》乃隐元56岁 (1647) 时所作, 此岁二月正值清兵屠杀福清县镇东、海口二城, 死伤数千人, 隐元为此启建水陆道场普度亡魂两个多月, 并作诗曰:“两城人物今何在, 一片悲风起骷髅。”[12]5173宗教家的悲悯怀抱, 救世济时的悲心宏愿由是可显。面对清初福建地区杀戮惨烈的状况, 隐元无奈慨叹道:“嗟嗟生此末运, 莫非宿业所成, 逆顺境缘消归自己, 则无怨尤之叹。”[17]宿业所感, 纵有神力也无可奈何。“挽石斋黄忠介公殉节诗, 复作小溪十咏, 盖慨时也。”[12]5173石斋黄忠介公即黄道周, 于1646年抗清失败被杀。《次石斋黄先生殉节韵》诗曰:“笔舌兼司马, 论贤肯让萧。七闽真间气, 万里独扶摇。有主终归阙, 无臣接断桥。虽然今去也, 反复在明朝。”[12]1502充分肯定了黄道周以身殉国的气节, 也表达了自己眷念旧朝, 感时伤亡的复杂情绪。《小溪十咏》作于同时, 而此时的隐元已经是遗民的身份。此组诗与以往僧人寄予山水的情感大异其趣, 内容更丰富, 情绪更复杂。其中五首诗云:
  
  老来偶得天休, 兀兀百无所求。此去石门不远, 笑看一带狂流。
  
  适意直下便休, 岂更区区外求。倘来黄金百镒, 争如一枕溪流。
  
  怖头狂走无休, 狂歇夫复奚求。岩静鸟啼花落, 天空云散水流。
  
  不是世间浊汉, 亦非格外名流。寓目好山好水, 任他呼马呼牛。
  
  曩是东林俗子, 今为黄檗比丘。名相既无定准, 不如尽付东流。[12]1232-1235
  
  生活在如此纷扰不安的时代, 隐元从未停止过对明朝的眷念和努力, 但自身力量太有限, 只有投身山水中才能暂离烦扰, 在梦中忘记世间一切乱象。“偶憩小溪一梦, 顿忘五百春秋。”“幽鸟唤予出洞, 懒云移我归休。一念机忘物化, 声光万古同流。”[12]1233-1234机忘即忘机, 忘却机心, 不试图去主宰和利用外物, 而与万物处于一种和谐共处的状态, 以般若智慧觑破世谛。在自然而朴素的山水中自得其乐, 不与物竞, 不与人争,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表现出一种无拘无碍的闲适心境, 实则是对现实的无奈、失望和愤恨。一年后, 隐元57岁 (1648) 又作《小溪又咏》一组, 其中五首诗云:
  
  一枕倦云几片, 梦回鸟噪山堂。携杖寻流洗耳, 溪阴肝胆俱凉。
  
  水净眉须可鉴, 心空身世皆忘。坐卧一溪环绕, 不知几变沧桑。
  
  送客一溪流水, 接人几片闲云。去住无拘无束, 何妨分而不分。
  
  苟不亲师择友, 焉知目击道存。一种平怀无寄, 炎凉何处躲跟。
  
  洞口呵云作迹, 峰头棒月成痕。不若横眠一榻, 任他地黑天昏。[12]1246-1248
  
  隐元禅师在此组诗前的序中道:“僧居山水之中, 不知山水之乐, 与流俗何异乎!尝忆戊子夏与座元学公避暑于寺之西涧, 其澄清可以鉴须眉, 而阴翳可以凉肺腑。选石十余枚, 坐卧其间, 传茗留题, 概世之乐莫若此日。予虽不敏, 已占十绝, 以纪人境嘉会之胜, 聊答溪声长舌之韵也。是夏同诸禅客复游斯处, 然此时高岸深谷无不变换, 幸此山川仍然如故, 莫非神物呵护, 不没嘉会之胜。予实忍俊不禁, 仍占十咏, 与夫灵籁泉音并传于世, 尽知予之肝胆无一刻忘斯山水也欤, 是为序。”[12]1246-1247此序先述山水之乐, 智者乐水, 仁者乐山, 对大自然敞开心扉, 无条件接纳一切美景。“然此时高岸深谷无不变换, 幸此山川仍然如故, 莫非神物呵护?”此一句颇有深意, 一年之中高岸深谷怎可变换?可知“高岸深谷”乃时局变换之喻, 而“山川如故”喻心中的旧朝永不消逝, “尽知予之肝胆无一刻忘斯山水也”即此意。《普照国师年谱》中还记载:“是年世界纷纭, 师规警倍严, 清淡自守。率众挑柴于市, 以给日用, 见者无不敬慕。山门得以无虞, 诚道化所感云。”[12]5175由此可见隐元对时局洞察清明, 心态也更趋平稳, 于乱世中清淡自守, 自足自给, 保全力量。“水净眉须可鉴, 心空身世皆忘。坐卧一溪环绕, 不知几变沧桑。”隐元身为一名高僧, 对世俗世界本来就抱着一种超脱的态度, 于是就把这种闲适发挥到了极致, “心空身世皆忘”, 进入无我的逍遥游的最高境界。
  
  综上, 通过《小溪十咏》《小溪又咏》的山水世界构筑, 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经历乱世更迭、改朝易代的遗民诗人形象, 他徜徉于山水云霞间, 远离尘世, 将内心的苦痛付与溪流, 悠哉游哉, 自在到了极点。自然山水不仅是修行的基本场所和必备条件, 也是佛祖的化身或美的体现。隐元禅师通过溪水构成的意境, 充分表现禅宗“任性逍遥, 随缘放旷”的生活理趣。
  
  三、自然意象所蕴含的禅宗境界
  
  在隐元禅师的诗偈中, 花和山水等自然意象是启迪觉悟的种子, 是生命荣枯的象征, 是人格精神的寄托, 是接引如露的佛缘和印证禅境的体验, 是活泼禅心的深刻阐释。
  
  (一) 文字般若
  
  禅宗向来主张“不立文字”, 这是佛教般若空观逻辑发展的结果。般若空观认为, 既然世界的本体就是空无虚妄, 那么人类的语言文字同样虚幻不实, 不可依凭。既然“不立文字”, 禅宗为什么还要留下大量语录、诗偈等文字呢?类似的问题历代不绝于耳, 成为每个沉浸诗道的禅僧必须面对的难题。隐元禅师在其所编《三籁集》序言中说:“或有云:教外别传, 唯明心见性而后已, 奚假文言声颂, 短句长篇, 烂熳葛藤。无乃徒乱耳目, 引人情识, 奚有了期, 曷补于道。噫, 子之所论, 古之糟粕, 局于一时, 何异执结绳之政, 而弃文质彬彬之道乎?且威音未现之前, 可谈全彰无作之美。两仪既判之后, 岂没三光并照之功。夫七佛已往, 皆以偈传法。有祖以来, 莫不以偈印心。故师师相授, 至于曹溪, 书偈显名, 迄至三祖, 信心铭着焉。爰及马师, 踏杀天下, 则有百丈、黄檗、临济, 大机大用出焉。”[12]2581-2582隐元禅师认为在佛教历史上, 七佛都以诗偈传法, 禅宗的历代祖师也是以诗偈印心显名, 马祖道一以下至百丈、黄檗、临济都以诗偈发挥机用。隐元禅师还表示:“雅言懿行, 足以开人心目, 挽回正气, 纵横大道, 庶人主坐致太平, 有裨世教者多矣。或一默一语, 一偈一颂, 皆从诸老清净胸中流出, 盖天盖地, 与夫日月并明, 乾坤巩固, 远及大千, 至于今日, 岂小补也哉?”[12]2581诗偈能开人心目, 挽回正气, 致天下太平, 有补世教。而且诗偈源于诸老清净胸中, 禅法为本, 诗偈为辅, 实在意义重大。
  
  曾有客问隐元禅师的弟子即非禅师:“禅宗不立文字, 何取于声诗而传欤?”即非禅师作如是回答:“诗乃心之声也, 因感物而着形焉, 形声相感, 触目无非文字, 所谓诗即文字之禅, 不达乎此, 禅与诗歧而为二矣。如悟明不二, 则声和响顺, 志同气和, 可以植而为忠为孝, 为圣为贤, 此声诗有补于世教者多矣, 其可不传乎?”[18]736即非禅师认为“诗即文字之禅”, 禅修悟道与诗文创作并不冲突, 二者同声相和, 有补世教。禅者在日常生活当中不断追求自性的觉醒, 亦即从生活中窥寻自我意义的更新与完足;诗作亦提炼日常生活之素材, 不断发掘体认真理之光。诗不是禅者修证之外的余技, 而是同体异名。隐元、即非的两段话可以视为黄檗宗对诗的基本态度。隐元与弟子木庵、即非合称“隐、木、非”, 号“黄檗三笔”, 在日本名重一时, 后人记当时盛况曰:“示人偈语, 肆笔迅成, 未始有意而意句圆活, 字画遒劲足以验。咳唾掉臂尽是游戏三昧。有得片言只字者, 莫不珍秘宝袭。”[18]744虽言偈语, 实即诗也。僧家以诗为弘法资具, 由来久矣, 然事虽寻常, 理论基础亦须与时俱进, 明清之际, 讲家禅家莫不相牵入文字海中, 于是诗禅论述成为当时丛林的重要风尚之一。[19]隐元法孙黄檗山第五代住持高泉性潡谓:“有诗意, 便有禅机;有诗义, 便有禅解。”[20]想来是为黄檗宗秘传家法, 无怪乎黄檗僧人多数文化修养甚高, 盖有渊源也。
  
  (二) 真如法性
  
  真如法性是无始无终而又无处不在的, 湛然澄澈地充满山河大地。隐元大师是诗人也是僧人, 他以花作为寄托, 以花为庄严, 以花的清纯无染体悟禅性, 从花开花落中体悟禅意, 映衬自己空寂宁静的心境。
  
  在花中, 隐元禅师爱兰爱莲爱菊爱所有清丽的花, 而梅花却是最爱。梅花因其迎风斗雪、无意争春唯留清香的卓越品格而备受诗人喜爱, 历来是诗人歌咏的主题之一。梅花清淡寡欲、幽独孤寂地绽放在严冬, 在禅宗教化中, 它自古就与恬静淡泊、乐于修行的佛道的超然胸襟结缘。它先春而发, 超凡脱俗, 遗世而独立, 是孤芳自洁、不随俗世的修持体悟;它远离尘嚣, 凌寒傲雪, 又是佛道之人坚定求道的信念与象征。
  
  梅花耐寒的特点, 亦作为禅人坚毅求道精神的象征。“不是一番寒彻骨, 争得梅花扑鼻香”, 这两句描写梅花傲雪凌霜、迎寒绽放的性格的名句, 最早源自唐代黄檗希运禅师所作的《上堂开示颂》。禅僧认为, 求道的过程就如梅花先春而立一样, 虽然面对无数的艰难险阻, 但只要坚毅不屈, 熬过寒冬, 就得见春回大地, 回到新世界的怀抱。求道者只要能够意志坚定, 不轻言气馁, 一悟之后, 自有“梅花扑鼻香”之胜景再现。禅僧以梅为题, 象征苦尽甘来的求道过程及悟道之境, 这在宋代以后禅宗语录中尤为多见, 成为禅林教化的流行意象。黄檗禅师的后世传人代代引用此诗句, 如隐元的老师密云圆悟老和尚、费隐通容禅师都曾借用, 与黄檗希运同出生于福建福清的隐元更是极力推崇, 借此诗句表达修行的决心。如《题梅》其一:“雪中微冷笑, 骨瘦愈锋芒。不借春风力, 自成一段香。”其二:“万物临霜萎, 唯君为雪亲。一番彻骨后, 突出愈精神。”[12]2969因为诗句蕴含着丰富的象征精神和深刻哲理, 故屡屡被后人引用, 从而由禅宗诗偈一跃成为世俗名言。
  
  (三) 随任自然
  
  禅宗作为中国化佛教的代表宗派, 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中国文化的儒道理论元素, 在与道家的自然学说融合中形成了随任自然、去除分别与执着的参禅教法。禅宗神会一派思想主张:“众生本有无师智、自然智, 众生承自然智得成于佛。”[21]“承自然智”同“任运自在”, 任心即为修行, 旨在说明对待生活应该采取任其自然、到处安适的态度。唐代圭峰宗密评述马祖道一的禅法时就概括为“任心”, 而后马祖道一门下历代弟子, 皆有以参禅悟道之机融于自然山水的传承。这种与自然山水交融的禅法实质就是不离随任自然的禅门心法要旨。因此, 隐元禅师在阐述其参悟的禅境时, 也秉承了历代禅师的风格, 特别是他作为一位诗僧, 更加注重以诗论禅。“水净眉须可鉴, 心空身世皆忘。坐卧一溪环绕, 不知几变沧桑。”“偶尔寻幽适意, 追参云水茫茫。猿鸟也知乐趣, 衔花各献溪傍。”“送客一溪流水, 接人几片闲云。去住无拘无束, 何妨分而不分。”[12]1246-1248《小溪又咏》中的这一首首诗完全是诗禅合一的佳作。一曲溪流, 山幽鸟鸣, 花落云散, 横眠一榻, 尘世的喧嚣远去, 个体生命回归于一尘不染的纯净之境, 身心顿悟, 一切名相远离, 达到无物无我无心无情的澄明禅境。隐元禅师圆融了佛教本净心性的思想, 当了悟了本净心性, 在自我心性进入清净安顿后, 参禅者所求之禅法自然就会随任自然而不会有任何挂碍、分别与执着, 构成了诗中有禅、禅中有诗的意境。“自然山水与人的一切精神活动融为一体, 人在自然山水中的实践活动, 使人既获得了宗教和哲理的目的, 同时又享受到了审美的妙趣。”[22]
  
  (四) 寂灭无常
  
  禅宗的色空观认为, 一切世界现象都是“有”的, 但这种“有”又是“空”的, 把人的主观精神外的一切物质都说成是感觉上虚假的幻影, 所谓“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色空观念认为一切事物现象的归宿就是寂灭, 最终是不存在的。隐元禅师的《看牡丹》云:“昨因含笑人皆喜, 今正敷扬喜更幽。只恐明朝零落态, 却令人见又添愁。达观声色由来幻, 返照根元当下休。搭着真空三昧印, 也无欢喜也无忧。”[12]2775花开是喜, 花落却是禅。或许一夜过后, 香消花败, 水染残红, 那一刻的戚然心痛, 觉悟的种子在禅师心底开了花, 世间的一切声色, 如生老病死、尊卑贵贱、花开花落, 都是幻化无常, 终究“流水花落去”, 交融于虚空。“真空三昧”指的是远离一切迷情所见之相, 杜绝“有、空”之相对, 止心一处, 不令散乱。而保持安静, 达三昧之状态者, 即起正智慧而开悟真理达到佛之圣境者。只有秉持“真空三昧”, 心定而安, 方能获得“无喜无忧”的最佳境界。
  
  四、结语
  
  从隐元禅师创作的咏花咏山水诗偈中, 我们可以看到它们都富有文学色彩, 托物言志, 比兴象征, 典雅含蓄, 这与禅师在谈一般日用事时往往不避鄙俚粗俗有极大不同。不同于以往同类题材诗歌, 隐元禅师此类诗偈最大的特点就是带有浓厚的政治隐喻, 这是明清交替之际特殊的时代印痕。然而, 诗偈的首要功能必须是佛教的, 然后才是文学的。不管是以禅入诗, 还是以诗证禅, 核心都是悟。佛性存在于每一朵黄花、每一丛翠竹、每一片白云、每一条清涧之中, 禅师在对大自然的观赏中获得对佛性的证悟。诗人看自然山水万物之趣, 其实也是写佛家心灵之禅悟。从人身以外的花草树木、山水云霞中, 看潜藏在其中的道理, 体悟禅学之根本。隐元禅师身为习禅的诗人, 更加智慧地觉悟到它们的价值所在。
  
  隐元禅师诗词优雅, 气节崇高, 其黄檗文化传人的声名远播, 对日本诗文创作、武士道精神等影响深厚。隐元东渡日本长崎, 当时日本处于德川幕府实施锁国政策时期, 中日间的往来主要通过长崎这个贸易港口, 日本的儒者、汉学家们争相到长崎游学, 以能饱览中国学问为毕生荣耀。他们除了倾心儒家, 更爱好中国的典籍、诗文、书画, 形成了空前的“汉学兴盛期”.这些课题都值得下一步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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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吴章燕,李亮.隐元禅师诗偈中的自然意象与禅宗境界[J].闽江学院学报,2018,39(03):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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