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马克思是一位充满争议的思想家。很多学者在研究马克思各时期的思想发展时发现, 他的整个思想是一脉相连的, 且是一种从哲学人类学向经验人类学的转变。特别是《人类学笔记》, 代表了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思想精髓。他的人类学思想遗产也深深地形塑了人类学理论的发展, 特别是“马克思人类学”诸流派的理论都与之相关, 这些理论反过来改变着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所以, 从思想脉络的层面上看, 马克思自己就是一个人类学家。
关键词:马克思; 人类学思想; 人类学笔记; 人类学家;
作为人类思想史上最灿烂群星中的一员, 马克思在生命历程中呈现给世人的思想肖像却是不同的,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或许是马克思一生中思想的转变与身后大量手稿的出版。特别是身后出版的大量手稿, 都是马克思的未定稿, 亦是他思想的未定型版本, 故而引发了后世学者对他思想解读的各种分歧。特别是马克思晚年间 (1879—1882年) 对摩尔根等人的人类学着作所做的笔记, 更是学界争论的焦点。马克思的《人类学笔记》, 又称《民族学笔记》《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 (1) (以下简称《笔记》) , 是晚年马克思的经典着作。最早对马克思《笔记》做解读的是美国人类学家劳伦斯·克拉德 (Lawrence Krader) , 他于1972年编辑出版了《马克思的民族学笔记》 (The Ethnologicai Notebook of Karl Marx) 一书, 收录了马克思对摩尔根、菲尔、梅恩和拉伯克等人四部着作的读书笔记 (2) 。克拉德对马克思及其《笔记》的评价尤其值得重视, 他十分认同马克思对人类学的研究方式, 认为马克思不仅经历了所处19世纪人类学学科的转变历程, 即从一门哲学的学科变成了一门经验的学科, 还亲身参与其中, 他的着作亦经历了从哲学的人类学到经验的人类学的转变 (1) 。作为对克拉德的响应, 国内人类学家黄淑娉也旗帜鲜明地认为《笔记》是人类学理论学派中的进化学派着作 (2) 。克拉德之后的许多国外学者, 特别是人类学家与哲学家都对马克思的《笔记》给予了很大关注 (3) 。中国学界对《笔记》的热烈探讨出现在1980至1990年代, 当时的《马克思主义来源研究论丛》以两期探讨《人类学笔记》的特辑形式, 分别在1988年 (4) (以下简称“《1988年〈特辑〉》”) 和1993年 (5) (以下简称“《1993年〈特辑〉》”) , 编辑 (译) 了两期国内外关于《笔记》的讨论文稿, 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中的《1988年〈特辑〉》, 收录了18位中国学人关于《笔记》的讨论文章, 以人类学角度观之最为重要的讨论文章是杨堃与周星合着的《关于马克思晚年民族学笔记的思考》, 该文主要是对克拉德编辑的《马克思的民族学笔记》一书的评介与对话, 主要从内容的翻译问题及马克思生命中思想的转变特征来认识《笔记》一书的特殊性与重要性, 认为其晚年对民族学理论的兴趣、动机与对人类社会的思考是分不开的, 都是其试图完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尝试 (6) 。《1993年〈特辑〉》翻译并收录了国外19篇苏 (联) 、美、德、英4国学者关于《笔记》的分析论文, 其中较为重要的文章有列文的《马克思与恩格斯的人类学》、莱维特的《马克思的人类学和进化论问题》, 以及克拉德的《西欧着作中的东方社会史》《东方社会观探源》《进化论、革命和国家:马克思与他的同时代人达尔文、卡莱尔、摩尔根、梅恩和科瓦列夫斯基的批判关系》 (7) 等, 分别从各自角度探讨了马克思与恩格斯的人类学观念。总的来说, 国内外学术界对《笔记》的研究现状, 聚焦点集中在人类学 (民族学) 与哲学领域。国外人类学 (民族学) 界对《笔记》的研究, 主要是关于结构马克思主义与“辩证人类学”的争论, 前者以“多元决定论”取代“经济决定论”, 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概念来建立人类社会发展的新理论, 后者继承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批判理论, 主要目的是展开现代文明的批判;哲学界对《笔记》的研究, 主要集中在古代社会制度及历史和马克思对社会发展模式的探索这两大方面 (8) 。国内人类学 (民族学) 界对《笔记》的研究, 主要是从古代社会的研究探讨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而哲学界对《笔记》的研究, 主要集中在东方社会发展道路、社会主体、原始公社和国家发展理论诸方面 (9) 。本文不想涉及并陷入关于《笔记》讨论的所有学术争论里, 只集中探讨《笔记》的人类学学术价值和作为人类学家的马克思这一话题。以下便从《笔记》产生的背景、主要内容及《笔记》与作为人类学家的马克思三个方面, 详细论述之。
一、《人类学笔记》产生的背景
戴维·麦克莱伦 (David Mc Lellan) 在他权威的《马克思传》书中, 简略叙述了马克思晚年摘录《人类学笔记》的情况。他写道:“马克思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中……对刚出现的人类学很感兴趣, 并热心路易斯·摩尔根的着作……摩尔根着作中特别引起马克思兴趣的是原始部落的民主政治组织以及他们的财产共有。” (10)
马克思的最后10年, 也被称为“慢性死亡的10年” (11) , 这时他的身体健康状况很糟糕, 只要“重新回到理论工作…旧病就会复发:大脑的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失眠, 即使大剂量的安眠药也不能使之缓解。每一次突然发作都让人提心吊胆” (12) 。这样的状况使得马克思无法继续完成《资本论》的第2、3卷及其他理论着作, 只能在文学与数学的世界里寻求精神放松 (13) , 而《笔记》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中写下的。那马克思为何会在健康状态十分不佳的最后10年, 还热心关注新生的人类学的着作, 并很细心地阅读摘录呢?这恐怕要追溯到《笔记》写作的大时代背景和马克思的学术背景上, 方能够让人们更好地理解《笔记》的相关内容。
《笔记》的写作时间是19世纪70至80年代, 此时的大时代背景之一, 无疑是资本主义的重要发展阶段, 即正走向资本主义垄断阶段, 也是大衰退时期 (1) 。对资本主义在人类社会中的作用,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说, “资本主义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 (2) , “资本主义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 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 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生产力还要多, 还要大” (3) , 资产阶级“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 (4) 。无疑地, 马克思的叙述也透露了那个时代资本主义重要的特征。《资本主义史1500—1980》一书曾对这个时期的资本主义危机有过深刻的叙述和刻画, 如银行倒闭、失业、资本衰退等 (5) 。概言之, 《笔记》摘录和写作的这个时期, 正是资本主义的剧烈动荡时期, 前景不容乐观。《笔记》的写作的大时代背景之二, 是当时无产阶级的革命形势风起云涌, 复杂多变。值其时, 巴黎公社革命刚刚失败, 这首个无产阶级政权仅仅存在了72天 (1871.3.18—5.28) , 便被资产阶级疯狂镇压而以失败告终, 无产阶级或被捕、或被流放、或被杀害, 达10余万之众 (6) 。不仅如此, 当时无产阶级诸代表的观念也存在着分歧 (7) , 各国的无产阶级革命也出现瓶颈, 停滞不前, 如何发展社会主义的道路, 尚待实践及探索 (8) 。
无疑, 马克思的学术背景上更多植根于德国的哲学体系与西方思想脉络, 特别是黑格尔与费尔巴哈的哲学理论, 但马克思此外也特别重视人类社会发展的实践经验和历史社会事实, 如《笔记》的产生就是这种关怀的产物。马克思对人类社会的理想状态, 主要是对黑格尔《历史哲学》 (9) 一书中理想社会状态的扬弃。曹典顺将马克思这种理想社会状态的西方思想背景归纳为四类, 即以国家伦理为主题的社会权力、以宗教神学为主题的社会宗教、以个人主体性为主题的社会现代性和以绝对精神为主题的黑格尔社会思辨思想 (10) 。同样地, 理解《笔记》就必须理解马克思本身, 而传统的马克思理论认为其主要有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三大领域。马克思哲学最重要的特征是辩证法, 其次是时代精华, 再次是源于实践、检验于实践, 最后是其批判性与革命性;而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特征, 一是阐明了资本主义的经济运行规律, 二是指出剩余价值理论是资本主义剥削的秘密所在, 三是认为资本主义永远处于危机之中;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也有三个特征, 即以私有制经济为基础的资本主义制度必会终结, 共产主义社会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和科学社会主义是宏大叙事而非微观确证 (11) 。
显然, 马克思的《笔记》产生的背景, 无论时代背景或学术背景, 都较为复杂, 这为后世解读作为手稿的《笔记》在整个马克思理论体系中的作用和地位, 制造了种种困难与谜团, 这也是造成后世解读《笔记》有各种分歧的直接原因。但换言之, 此种情况于马克思及其总体学说一样, 充满争议与可能性, 这又何尝不是马克思理论遗产解释并改造世界的方式呢?就是如此, 由果造因, 因亦造果。
二、《人类学笔记》的主要内容
马克思的《人类学笔记》是马克思人类学思想最明显的表达, 中文版几经努力, 最后由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着作编译局编译为《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一书, 于1996年在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内容繁复, 篇幅巨大, 达58.5万余字, 544页。《笔记》一书的内容主要包括五个部分:一是《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 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 (第1册, 1879年莫斯科版) 一书摘要》, 中文版共121页;二是《路易斯·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 中文版共244页;三是《约翰·菲尔爵士〈印度和锡兰人的雅利安人村社〉 (1880年版) 一书摘要》, 中文版共66页;四是《亨利·萨梅纳·梅恩〈古代法制史讲演录〉 (1875年伦敦版) 一书摘要》, 中文版共88页;五是《约·拉伯克〈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 (1870年伦敦版) 一书摘要》, 中文版共21页。
《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 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 (第1册, 1879年莫斯科版) 一书摘要》, 是马克思对俄国学者马·柯瓦列夫斯基的《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一书所作的摘要。该书描述了北美洲印第安人、南美洲印第安人、印度土着和穆斯林、阿尔及利亚土着的公社土地占有制, 以及殖民主义者对这些原始公社土地所有制瓦解的过程。马克思在摘要中考察了原始公社土地制, 肯定农村公社是土地的主人, 否定国君是土地的唯一所有者。同时, 马克思揭露了殖民地当局对当地的土地所有制性质的歪曲, 批判了他们以资产阶级经济学说为依据, 打着“经济进步”幌子强制瓦解公社所有制, 并扶植大土地私有制的做法。马克思认为, 殖民当局的这些做法, 不会给当地社会带来任何进步, 而只会给他们带来深重的灾难。此外, 马克思不同意马·柯瓦列夫斯基将亚、非、美洲诸古老民族的社会历史演变与西欧的社会历史做简单机械的类比, 故而将这些对比在摘要时删除或修改。另马克思对印度在德里苏丹统治时期和莫卧儿帝国统治时期土地关系的变化及性质作大段摘录与评注, 认为与其说此时期的土地关系是“封建化”, 还不如说是“农奴制”的因素;且印度集权君主制的存在, 其实妨碍了印度社会如同西欧那样转化为封建制度, 也没有使农村公社的社会职能转变为国家职能。马克思在这篇摘要中关于农村公社及其古代社会经济形态发展规律性的观点, 对了解晚年马克思的思想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1) 。
《路易斯·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 是马克思对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所作的摘录, 亦是马克思用力最深最勤的部分。在《古代社会》 (2) 一书中, 摩尔根通过自己长期广泛的调查研究, 发现了原始社会的社会结构, 认为母系氏族 (之后转变为父系氏族) 是原始社会的基本单位, 并阐明了家庭形式的演变规律, 认为家庭与婚姻形式在原始社会中具有重要的作用, 且是私有制的产生导致了专偶制家庭的产生和文明社会的建立。摩尔根的这一观点与马克思对原始社会的发展规律及唯物史观极为契合。因此, 马克思对摩尔根的这本书十分用心, 不仅从表征家庭、私有制、阶级和国家起源诸方面作了详细的内容摘录, 还对原书的结构进行了重新改造, 剔除了他认为的错误观点与不完善的说法。如摩尔根的着作认为从生产技术的发展到政治观念的发展, 再发展到家庭形式的变化与私有制的产生, 这是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但在马克思的摘要中, 这个演变结构被改为从生产技术的发展和家庭形式的变化到私有制和国家的产生。这充分体现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 即原始社会建立在两种生产 (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本身的生产) 的基础之上;私有制产生了阶级和国家, 导致了氏族制度的灭亡。此外, 马克思对摩尔根着作的摘要, 不仅仅写下了许多观点性陈述的评论, 还纠正了摩尔根一些不完整的论点, 如摩尔根认为火是人类社会早期的次要发明, 而马克思认为是主要的, 等等。摩尔根书中对人类亲属制度的研究是人类学界公认的最重要贡献, 马克思对此进行了升华, 认为不仅亲属制度, 还有政治的、宗教的、法律的以至一般哲学的体系, 都是同样的道理。另马克思对专偶制家庭的起源和性质, 还有从母系氏族过渡到父系氏族的原因和意义, 也作了相关阐述。在摘要中, 马克思从古代作家的着作中引用了大量段落来补充希腊罗马社会的分析, 叙述了希腊罗马社会中私有制的产生、氏族的瓦解及阶级和国家的形成、阶级之间的关系, 等等 (3) 。总之, 马克思试图用摩尔根的古代研究来验证他的历史唯物主义的适用性, 这是他对此书摘要的最重要目标。
《约翰·菲尔爵士〈印度和锡兰人的雅利安人村社〉 (1880年版) 一书摘要》, 是马克思针对英国官员约翰·菲尔作的《印度和锡兰的雅利安人村社》所作的笔记。约翰·菲尔的这本书, 主要写的是他工作多年的孟加拉和锡兰的当地农村状况。马克思对该书摘录了孟加拉现时的农村生活、锡兰的农业经济和印度雅利安人社会土地制度的演化三大方面的资料, 但对整个着作持否定态度。这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该书实质内容上甚为简略, 二是此书深受梅恩的影响, 对个体家庭和社会之关系作了错误的归纳 (4) 。该笔记还从东方社会的经济、文化、宗教与社会特征四个方面探讨了东方社会模式的构成问题 (5) 。
《亨利·萨梅纳·梅恩〈古代法制史讲演录〉 (1875年伦敦版) 一书摘要》, 是马克思对英国法学家亨利·萨梅纳·梅恩的《古代法制史讲演录》一书所作的摘要。梅恩在学术界以古代法律阐述古代历史的“权威”学者, 《古代法制史讲演录》一书以“法律和社会的发展起源于‘各种关系的契约’”这一着名观点为原则, 考察了古典法和印度早期法的演变, 认为早期社会中, 人们之间的关系受性别、年龄、家庭关系等的制约, 随着社会的发展, 人们逐渐转而受各种契约的制约, 契约关系不注重人的身份, 而是把各个分散的、独立的个人组成社会。梅恩的观点间接认为社会的原始形式不是氏族, 而其所研究的印度的父权制大家庭。由于马克思摘要和评论该书的目的是为了深刻的理解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中的相关理论, 而不是认同梅恩的观点 (1) 。所以, 马克思对梅恩书中的观点进行了批判, 认为梅恩是从法律观点对英国殖民主义罪恶的辩护。此外, 马克思还认为梅恩的观点是一种资产阶级抽象的、超阶级的国家观, 于是他在摘要中论述了国家的起源、其阶级性质和必然消亡 (2) , 其要旨在于关注古代法律与社会体制之间的关系 (3) 。
《约·拉伯克〈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 (1870年伦敦版) 一书摘要》, 是马克思对英国古史学家约·拉伯克所着《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一书的简短摘要, 从文本结构来说分为三大部分, 即婚姻与亲属、宗教与政治、家庭与法律, 旨在通过社会形态的研究阐明社会形态更替的必然性 (4) 。约·拉伯克的着作研究的是原始婚姻与家庭制度。马克思对该书作了作了尖锐的批判, 认为约·拉伯克不了解氏族的本质, 同时批判了他在原始的家庭形式和婚姻关系演变及宗教起源等问题上表现了许多资产阶级的偏见 (5) 。
三、《人类学笔记》与作为人类学家的马克思
着名人类学家雪莉·奥特纳 (Sherry B.Ortner) 在最近一篇人类学理论史文章中写道, 尽管“马克思-涂尔干-韦伯”三大家仍是当下社会理论核心训练的授课基础, 但从对人类社会的现实解释力而言, 马克思的影响较之涂尔干与韦伯, 在诸多方面都有了很大的增长 (6) 。尽管奥特纳是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对所谓“黑暗面” (Dark) 的有力阐释来论述其影响力的, 却也在告诉人们一个重要的事实, 不管你是否愿意承认, 马克思“就在那里”, 就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 阐释和改造着我们生活的世界。
而作为人类学家的马克思 (7) , 也通过作为经验人类学的《笔记》和作为哲学人类学的其他着作, 深深地影响着人类学这个学科。第一个编辑出版《笔记》的克拉德言道:“在这里可以看到, 马克思在他的晚年重新捡起了青年时代所关怀的问题:对自然状态的人和文明条件下的人的批判。可是他早期的方案是从哲学人类学 (人本学) 的抽象概念出发的, 而后期的着作则是从有关人的现代意义的科学观点来考察问题”。克拉德继续论述说, 早期的马克思阐发了一系列哲学人类学的观点, 且从19世纪的50年代开始, 他对人类学的研究, 就逐渐从哲学课题转到经验课题方面来了。故而马克思对哲学人类学和经验人类学的态度, 成为他的整个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个争论焦点, 即其思想是否具有一贯性。在克拉德看来, 这是一个“表面看来不连贯而实际上可能连贯”的问题, 他的例证是马克思在1841-1846年间探讨的问题, 与他1857-1867年间撰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 (草稿) 》和《资本论》各卷探讨的问题实质上是一致的, 且在1879-1893年间, 马克思对人类学的研究更加系统。马克思在《大纲》中探讨了原始民族的经济和社会状况, 后来又在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又重新扼要地提到这个主题。在《资本论》讲社会分工的章节里, 他又把原始社会的生产同资本主义生产进行对比分析。此外, 在马克思青年时代所阐发的哲学人类学观点中, 与晚年的社会文化人类学笔记关系特别密切的是:关于家庭、市民社会和国家的相互关系问题 (即《黑格尔法哲学批判》) 、人在社会里和在自然界里的异化问题 (“经济学-哲学手稿”文章) 、人通过自己的劳动并通过他在社会中的各种关系生产和体现他本身 (《德意志意识形态》和《神圣家族》) , 以及把人的具体化和抽象化对立起来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克拉德进一步指出, 马克思对社会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是和农村公社、土地问题及农民问题的研究分不开的, 这些研究既是历史问题的研究, 也是当时争论问题的研究, 同时还涉及到在农业中科学技术的应用问题。马克思还提到了多瑙河流域各公国和东方问题, 特别是五十年和六十年代印度和中国的状况。故马克思的这些观点是和历史宿命论针锋相对的, 且也是直接反对一般历史主义特别是历史决定论观点的。马克思的《笔记》可以说正是一部涉及到古代国家以及古代和现代公社和部落问题的专门着作。由此, 克拉德得出结论说:“可见, 马克思的社会文化人类学笔记手稿是对《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 (草稿) 和《资本论》中的有关论点的补充, 同时又是对他在1843-1845年期间所持观点的发展” (8) 。因此, 马克思作为人类学家的观点是前后一致的。
英国人类学家莫里斯·布洛克 (Maurice Bloch) 在其《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学》 (Marxism and Anthropology) 一书中, 叙述了马克思接触人类学的经过。他说马克思是逐渐深入人类学领域的, 在早期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中, 马克思的兴趣还主要集中于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相连接的欧洲封建社会时期, 还未注意到氏族社会。至1873年,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 (草案) 》中, 其就以很大篇幅来讨论古代社会、东方国家和氏族社会。之后, 马克思的着作中越来越多地引用人类学资料, 直至后来他集中时间精力, 摘录了摩尔根等五人的人类学着作 (1) 。布洛克继续言道:“事实上, 他们 (马克思和恩格斯) 俩人所依据和重新解释的人类学仅是其广泛研究工作中的一个部分。他们的研究早已超出学科之间严格的分界线, 他们的历史学与人类学之间不存在障碍, 他们的历史学、人类学与政治学之间也不存在任何障碍” (2) 。
马克思的《笔记》对摩尔根等人着作中人类学资料的关注, 特别体现在宗教、亲属关系、政治、经济等等社会的不同方面。关注这些资料的深层次原因在于他对资本主义的内在动力及规律性之探讨, 这种探讨让他假设其他非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 也会发生同样的现象。所以马克思埋首于人类学的文献之中, 致力于寻找与资本主义相对应的案例。具体而言, 马克思求助于人类学两件事:“第一, 到人类学中寻找一些证据, 以证实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起作用的某些原则是永远存在的, 是贯穿历史的一般原则;第二, 指望人类学向他们提供一些与19世纪资本主义国家略有不同, 甚至相对立的制度作为例证 (3) ”, 并通过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是否与已知的人类早期文明相一致来进行验证” (4) , 这种关于人类历史具有一定发展顺序的思想, 被称为早期“进化论”, 但这不是人类学一家之言, 而是当时时代的一种思潮与局限。尽管如此, 马克思还是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看待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式。此外, 马克思仍然从概念的层面证明了“宗教、亲属关系、政治、经济等等社会的不同方面构成了一个彼此相连的整体, 这一结论一直是当代人类学的试金石之一” (5) , 这永久地改变了人类学对自身的定义, “当这个整体中的某一方面发生变化之时, 其他的方面也将随之变化” (6) 。故从建构人类学学术大厦的理论基底这个意义上说, 马克思就是一个人类学家。
以人类学理论史观之作为人类学家的马克思, 他的《笔记》宛若魔盒“潘朵拉”, 打开了人们对马克思与人类学之间无尽的话题与争论。诸学者也充分利用马克思的人类学遗产, 在人类学的理论体系中形成“马克思人类学”的各种派系。马克思人类学发轫于马克思的理论, 尤以其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成熟研究着作《资本论》第1卷和后期的《笔记》影响力最大。尽管《笔记》发展出的“进化观”对早期人类学理论有一定的影响, 但后来马克思人类学的重要概念中, 如生产方式 (mode of production) 、生产关系 (relations of production) 与生产力 (forces of production) , 基底 (base) 、下层基础 (infrastructure) 与上层建筑 (superstructure) , 核心 (centre) 与边陲 (peripery) 等等, 更强调经济、政治、意识形态和权力, 发展成为马克思人类学之“结构马克思人类学”、“文化唯物论”、“女性马克思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派” (7) 等等, 这些理论学派都深刻地形塑和改变着人们对世界的看法。
四、结语
通过上文论述可知, 《人类学笔记》产生于马克思生命的最后10年, 此时的马克思健康状况不佳, 迫使他不能从事较为吃力的理论工作, 而把精力放在文学与数学的世界里, 同时他为思考资本主义制度的适用性, 转向摩尔根等人的人类学着作并作了大量摘要。由于时值资本主义的衰退期, 马克思在人类古代社会的人类学资料里, 检验他在研究资本主义制度时形成的观点之普遍性, 从而发展出一种社会发展的进化论, 这个进化论是他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性进行一般化的理论企图。遗憾的是, 这种理论企图被推翻了。但有意思的是, 马克思对社会是由“宗教、亲属关系、政治、经济等等不同方面构成了一个彼此相连的整体”的看法, 成为人类学这个学科理论大厦的基础。而越来越多的人类学家在深入研究马克思各时期的着作和思想脉络时发现, 马克思的前后思想是一脉相连的, 且是一种从哲学人类学向经验人类学的转变。而他的人类学思想遗产也深刻形塑了人类学理论的发展, 特别是“马克思人类学”诸流派的理论都与之相关, 这些影响反过来改变着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故从思想脉络观之, 马克思就是一位真正的人类学家。
注释
1 本书汇集了马克思所有的人类学笔记摘录内容, 而本文所探讨的《人类学笔记》, 即是以该书的内容展开的。参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着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 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2 Krader, L:The Ethnologicai Notebook of Karl Marx.Assen:Van Gorcum, 1972.
3 克拉德:《作为民族学家的卡尔·马克思》, 载《马列主义研究资料》1985年第1辑, 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4 黄淑娉:《进化学派的人类学与马克思:读〈马克思人类学笔记〉》, 《社会科学辑刊》1990年第6期。
5 叶林、张显扬:《国外关于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的研究》, 载《马克思主义研究》1986年第3期。
6 高崧、骆静兰、胡企林编:《马克思主义来源研究论丛第11辑 (特辑) 马克思主义人类学笔记研究论文集》, 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
7 胡企林、李宗正、陈胜华编:《马克思主义来源研究论丛第15辑 (特辑) 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研究译文集》, 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
8 杨堃、周星:《关于马克思民族学笔记的思考》, 载高崧、骆静兰、胡企林编:《马克思主义来源研究论丛第11辑 (特辑) 马克思主义人类学笔记研究论文集》, 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 第267-284页。
9 这些文章参见胡企林、李宗正、陈胜华编:《马克思主义来源研究论丛第15辑 (特辑) 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研究译文集》, 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 第47-192页。
10 (9) 曹典顺:《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研究〉读本》, 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 第57-71、72-85页。
11 (12) [英]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传》, 王珍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第420-421、421页。
12 (13) [德]弗·梅林:《马克思传》, 樊集译, 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 第619、621-624页。
13 曹典顺:《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研究〉读本》, 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 第20页;[法]米歇尔·博德:《资本主义史1500-1980》, 吴艾美等译, 东方出版社1986年版, 第149-154页。
14 (3) (4)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着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 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第274、277、275页。
15 [法]米歇尔·博德:《资本主义史1500-1980》, 吴艾美等译, 东方出版社1986年版, 第149-150页。
16 (7) 车有道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 (上) 》, 湖南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第130、155页。
17 (10) (11) 曹典顺:《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研究〉读本》, 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 第22、24-28、28-33页。
18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 王造时译, 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
19 (3) (4)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着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 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说明) 第2-3页、第1-121页、第4-5页、第122-366页、第5页、第367-433页。
20 [美]摩尔根:《古代社会》, 杨东莼等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版。
21 曹典顺:《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研究〉读本》, 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 第95-97页。
22 (3) (4) 曹典顺:《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研究〉读本》, 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 第98、97、100页。
23 (5)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着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 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说明) 第6页, 第434-522页、第6页、第523-544页。
24 Ortner, Sherry B.:Dark anthropology and its:others Theory since the eighties, Hau:Journal of Ethnographic Theory, 2016, 6 (1) :50.
25 对马克思是一位人类学家, 帕特森这位美国人类学家亦从马克思的哲学人类学与经验人类学的层面给出了自己独到的解答。参见[美]托马斯·C·帕特森:《卡尔·马克思, 人类学家》, 何国强译, 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26 转引自叶林、张显扬:《国外关于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的研究》, 《马克思主义研究》1986年第3期;亦请参见Krader, L:The Ethnologicai Notebook of Karl Marx.Assen:Van Gorcum, 1972.。
27 (2) (3) (4) (5) (6) [英]莫里斯·布洛克:《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学》, 冯利等译, 华夏出版社1988年版, 第3-4、4、16-17、17、105、105页。
28 [美]艾伦·巴纳德:《人类学的历史与理论》, 徐雨村译, 巨流图书公司2012年版, 第134-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