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学论文强烈推荐10篇之第五篇:俄罗斯文学中的分身现象
摘要:分身现象是"二重身"文学母题的一个基本类型。在"二重身"思维获得精神分析学说的解剖之后, 分身现象的文学批评也具有了更为坚实的理论基础。其核心内涵在于借助幻想展开"分身"叙事, 在"一体双身"的身影分离态势下, 潜藏着同一个体兼具两面性的内在逻辑。俄罗斯分身题材的作品也毫不例外地复演着这一逻辑, 并且在"两极化"民族文化心理的支撑下, 将这种内在的两面性演绎得更加丰富多彩。从逃离主体的"鼻子"和激烈争斗的"双身", 到富含自我否定意味的"黑影人", 分身现象跨越了俄罗斯文学的不同时期。在这些分身题材的作品中, 基于分身与母体之间所建立的不同关系, 而彰显出离合、对抗、审视等主旨意涵的渐进发展, 构成了一系列俄罗斯民族性格"两极化"特征的形象书写。
关键词:俄罗斯文学; 分身; 二重身; 面具; 双重人格;
Abstract:
The phenomenon of body separation is a basic type of the "double" literature motif. After the dissection of the "double" by psychoanalytic theory, the literary criticism of the phenomenon of body separation has more solid theoretical basis. It represents its core connotation by using the fantasy to unfold the narration of "body separation". In the "double in one" situation, which separates the shadow from the body, hides the logic that the same individual has two sides. Russian literature works of "body separation" also repeatedly embody this logic, and with the support of "polarization" in national cultural psychology, make this inner duality more varied and richer. From the "nose" which fled from the body and "the double" which fought strongly each other, to "black man" which contained a meaning of self-denial, the phenomenon of body separation has been embodied in Russian literature through different periods. These works with the theme of body separation, based on the different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separated body and the original body, represented a gradual development of various themes and connotations of separation and reunion, fight, and review, which have been a series of visualized portrayal of "polarization" of Russian national character.
Keyword:
Russian literature; body separation; doppelg?nger; persona; dual personality;
文学作品中的分身现象是"二重身"母题的一个基本类型。"二重身"这一术语源自德语"doppelg?nger"一词, "一个'doppelg?nger'被认为是另一者--暗恐的、幽灵般的、被压抑的母体的变体"1, 其在英语中对应的说法为"double".20世纪初, "二重身"现象得到精神分析学派的关注, 之后欧美文学理论界的相关论述越来越多。受此影响, 近年来国内学者对"二重身"文学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只是由于文化语境的差异以及时代变换下关注视角的不同, 英语中"double"这一术语的汉译, 出现了多种不同的译法, 诸如"二重身""同貌人""类我""影身""替身""化身"等。虽然文学术语尚未得到整齐划一的运用, 但在共同领域的研究中还是取得了不少成果。学者们或是运用其理论原理研究具体作品, 2或是从文学概念入手进行理论探讨, 3对于"二重身"文学展开了较有价值的讨论。其中也不乏俄罗斯文学的相关研究, 特别是采用比较的方法探幽析微, 对促进国内俄罗斯文学研究走向深入大有裨益。4"二重身"文学虽然呈现出复杂多样的形态, 其概念内涵也在不同的文学时代不断衍变拓展, 但是主人公"一体二身"的分身现象却始终保持着"二重身"基本范式的重要地位。本文从"分身"现象入手, 选取果戈理的《鼻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双重人格》和叶赛宁的《黑影人》等几部作品, 进行纵向拓展研究, 探讨存在于俄罗斯文学中的"二重身"表现, 关注分身语境下的"身"与"影"关系模式对于俄罗斯"两极化"民族性格的展现。
一、柔性对立的面具"分身"
应当说, 在"二重身"文学母题之下, 无论是自内分化而出的"双身"及镜中影像, 还是由外叠合而成的"同貌"抑或"替身", 主客形象的关联方式虽然取径不同, 但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反映了主人公的第二"自我", 是其人格侧面或意志心愿投射外化的对象。从这种角度而言, "二重身"的概念涵盖了分身现象, 而分身现象则是"二重身"的一种具体表现类型。相较于建立在某种类似性基础上的"类我""替身"诸现象, "一体双身"的"分身"类型是通过主人公自我身体的分离幻化, 构成一种内在的影与身的并立纠葛, 从而使其潜藏的同一个体兼具两面性的逻辑线索更加有迹可寻。俄罗斯"分身"题材的文学作品自是遵从这种同一个体兼具两面性的内在逻辑, 而这种逻辑的艺术性展现, 又确切地反映出俄罗斯民族性格的两极化特性。文学中的"分身"设置, 以虚幻的身体分离为表现形式, 强调了"自我"与第二"自我"的并立和冲突, 使俄罗斯民族两极化心理模式得到最贴切的艺术映照。只不过在不同的作家作品中, 主体的分身化影也有各式各样的具象化外观。
形形色色的"分身"形象虽然大体上遵循着与母体并立对峙的行为轨迹, 然而并立对峙的态势却并非一成不变。果戈理的小说《鼻子》先离分后还原, 所呈现出的便是一种部分性的柔性对立, 或者说是一种建立在继承性之上的对立。
在小说《鼻子》中, 作者通过叙写主人公追寻自己鼻子的荒诞故事, 探索了人性的隐秘特质。小说中的鼻子由主人公的一个身体器官而成为分身形象, 先是幻化成人形, 最终又恢复本相。从故事情节来说, 无疑是荒诞离奇的, 然而鼻子对于本体分离又复归的过程却富含深意。主人公柯瓦辽夫爱慕虚荣、善于钻营, 他梦想着升官发财, 并以与上流社会的贵妇结识为荣。所以对他来说, 失去鼻子最坏的影响就是丧失了进入上流社会圈子的资本。而另一方面, 鼻子脱离本体后的身份则是高出本体好几个官阶的五等文官, 这个身份不能不说是柯瓦辽夫原本就埋藏心底的一种幻想, 隐含着他人生的一个巨大愿望, 那就是"升官".然而令人颇费理解的是, 鼻子到底是与柯瓦辽夫完全相异的存在, 还是柯瓦辽夫的另一"自我"?
表面上看, 鼻子相较于柯瓦辽夫具有更高的身份, 在言行举止上也与主人公大相径庭, 仿佛成为一种与主人公完全相异的存在。然而在热衷于登门拜客这一点上, 却证明了两者间存在着直接的继承关系。心理学家荣格在论述"人格面具"的概念时说:"人格面具是个人适应世界的价值理念或者他用以对付世界的方式……人们可能会略带夸张地说, 人格面具就是实际上自己不是那个样子, 但是自己以及别人却以为是那个样子。无论如何, 成为似乎是的样子的诱惑并没有什么不好, 因为人格面具通常名利双收。"5鼻子的品性称得上是柯瓦辽夫的人格面具, 只不过这个人格面具不属于与主人公共时的现在, 而属于主人公幻想的那个未来。小说中有一个情节值得注意, 那就是鼻子"装出非常虔敬的神气祈祷"6, 可想而知, 如果未来的柯瓦辽夫真的成为五等文官, 那么注定会戴上这种新的人格面具, 因为类似这种虚伪做作的行为实际上继承了柯瓦辽夫一贯的作风。通过这种虚伪的虔诚, 想必可以围绕自身建立神圣的光环, 从而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赢得更多青睐。从这一角度而言, 鼻子着力表现给外人看的虔诚品性, 便是柯瓦辽夫幻想的未来身份所伴随的人格面具。在果戈理笔下, 八等文官身份的柯瓦辽夫尚未戴上虔诚的面具, 而五等文官身份的"鼻子"却已经在用这一面具来对付世界了, 这一现象其实反映了柯瓦辽夫想要实现平步青云愿望的急切心理。有学者认为:"脱离开主体的以古怪形象出现的鼻子, 实现了柯瓦辽夫少校的这种隐蔽而又强烈的充当某个身份的愿望。"7从这一意义上来说, 鼻子并非是与柯瓦辽夫完全相异的独立存在, 而是柯瓦辽夫的另一"自我", 是来自主人公幻想的未来的"分身".
整个故事当中, 鼻子只做了两件事--登门拜客和祈祷;而柯瓦辽夫虽然四处奔波, 其实也只是在做一件事--找寻鼻子。简单的行为轨迹, 表明了柯瓦辽夫的卑微与渺小, 也证明了鼻子对于柯瓦辽夫的不可或缺。对他来说, 鼻子是迈入彼得堡上层社会的必要条件, 也代表了他未来可能拥有的身份。在找寻鼻子的过程中, 柯瓦辽夫也一直反复强调自己认识很多贵族人家的太太, 而失去了鼻子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在她们面前露脸了"8, 这才是柯瓦辽夫失去鼻子后唯一关心的事情。从本质属性上来说, 柯瓦辽夫的鼻子与他本人并无分别。鼻子在否认与柯瓦辽夫的关联时曾经说道:"照您这件常制服的纽扣判断起来, 您应该是在参议院, 或者至少是在司法衙门里供职的。"9从一颗小纽扣看出人的身份, 这一事实除了证明"鼻子"这个形象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之外, 还表明了他对于官职地位的无比关注与重视。而与此相应的是, 柯瓦辽夫本人在与鼻子对话之前就曾经注意到对方的身份, "从一切迹象, 从制服, 从帽子上都可以看出, 他是一位五等文官"10.柯瓦辽夫与其鼻子分身在辨相识人方面具有不相上下的能力, 这从另一侧面证明了鼻子对于主人公品性的继承。
总体而言, 柯瓦辽夫的"分身"是他本人意志的载体, 而鼻子拒绝承认与柯瓦辽夫的任何关联, 更多是作者从叙事策略上划定了二者之间的界限, 为主人公追寻自己的分身提供了可能性, 更加突显出柯瓦辽夫追寻鼻子的迫切心情。可以说, 果戈理叙写鼻子的否认声明, 其意不在于强调同一主体的内部分裂, 而在于为主人公找寻鼻子的历程增加难度, 从而赋予主人公追寻分身的行为过程以别样的意义。鼻子与柯瓦辽夫在行为逻辑上的共性证实了它是这位官员第二自我的现形, 而小说的这位主人公, "他不是柯瓦辽夫少校, 而是柯瓦辽夫少校们"11, 他在彼得堡的官场社会具有相当普遍的代表意义。毫无主体意识的鼻子幻化成活灵活现的行为主体, 外部社会成为最终的矛头指向。奇幻外衣下的小说作品, 冲击的是官场社会这个实体, 而人物内在的灵魂冲突无疑被弱化了。随着俄罗斯作家对于自己民族性的认识愈加深刻, 所揭示的对立精神也愈加升级。
二、激烈对抗的人格"分身"
如果说《鼻子》中的"分身"是主人公心愿意志的外化形象的话, 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双重人格》中的"分身"则是主人公另一人格的外化形象。英国思想家以赛亚·伯林曾说道:"狄德罗是最早宣扬人具有两种人格的人之一。一种是人工的, 属于社会, 遵循社会习俗, 竭力八面玲珑。这种人是十八世纪讽刺家笔下常见的矫揉造作、装腔作势的小人物。但是, 这种人的内心, 还囚禁着另一种人格, 具有狂暴、大胆、犯罪的特性, 不时有破笼而出的冲动。"12陀思妥耶夫斯基便是一位对人格二重性无比关切的作家, 在他的小说《双重人格》中, 显性人格与隐性人格的对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演绎, 并以母体与分身激烈对抗的形式体现出来。
九品文官戈利亚德金本就是一个自我矛盾的人物, 他不擅于投机取巧, 因而经常对此表达不屑之意, 不过其内心深处又特别羡慕那些八面玲珑的人。在一次宴会上, 戈利亚德金因自己古怪笨拙的行径被赶出大门, 自尊心深受伤害, 这时的他处在一个精神恍惚的状态中, "不仅想要逃避自己, 而且甚至想彻底消灭自己, 把自己化成灰烬"13.雨雪交加的黑夜中, 失魂落魄的他摇晃着身子, 行进在芳坦卡河畔的人行道上。他的分身小戈利亚德金先生也在此时出现, 并先他一步回到寓所。戈利亚德金认出"这位夤夜同行的朋友不是别人, 就是他自己--戈利亚德金先生自己, 是另一位戈利亚德金先生, 但是跟他本人完全一样--总之, 在所有方面都与他相同, 即所谓他的化身"14.在此后的情节中, 小戈利亚德金先生便与大戈利亚德金先生处处作对, 其谄媚逢迎的作风为他迎来了同事的青睐, 而大戈利亚德金则受到小戈利亚德金的欺侮压制, 最终失去了一切。
不同于果戈理笔下"影"对"身"的继承式柔性对立关系,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描写的分身与母体之间呈现出的是激烈的对抗态势。这种激烈的对抗其实源自于大小戈利亚德金截然相反的性格。小戈利亚德金在谄媚逢迎这方面可谓轻车熟路, 作者对此有非常具体的描述。比如在一次下班后, 他"跟这个人说句把话, 跟那个人窃窃私语了一阵, 跟第三个人恭恭敬敬地亲了亲嘴, 给第四个人送去一个微笑, 跟第五个人拉拉手"15, 在生存环境中显得那么如鱼得水。而大戈利亚德金则不善于交际, 他讨厌社交界各种花里胡哨的手段, 甚至因自己在这方面输给他人而感到骄傲。他曾不无讽刺地对别人说道:"所有这一套花活我都没学过, 没工夫。我是一个缺心眼的普通人, 我身上没有那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 在这方面我甘拜下风;就这个意义来说, 我甘拜下风。"16天性上的差异, 注定了大小戈利亚德金彼此间的针锋相对。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说:"在完全的现实主义下发现人身上的人。这多半是俄国的特点, 而在这一意义上我当然是人民性的。"17这位作家热衷于描写人物内在的对立, 这与他所言的"人身上的人"的概念密切相关。王志耕认为:"'人身上的人'就是真正的基督教、也即正教人类学视域中的具有'神性'的人。"18因此,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物内在的二重性对立, 时常表现为"人性"与"神性"的对立。《双重人格》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期作品, 虽未专意表现人物身上的"神性", 却已经具备了着力抒写内在二重性对立的写作风格。
戈利亚德金内在二重性的对立, 并不能被简单解释为自我与本我的二元对立。弗洛伊德在论述自我与本我的关系时曾说:"自我企图用外部世界的影响对本我和它的趋向施加压力, 努力用现实原则代替在本我中自由地占支配地位的快乐原则。"19无论自我与本我的界定如何复杂,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 就是支配自我的是现实原则, 而支配本我的则是快乐原则。可是《双重人格》这部作品中的大小戈利亚德金, 并没有哪一方遵从本能的快乐原则, 相反, 支配两者都是竭力符合社会规范的现实原则。问题的关键在于, 那个时代的俄国认同的规范到底是什么?这是大小戈利亚德金都面临的问题, 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力图揭示与展示的现象。小戈利亚德金的哗众取宠自然是奉行了某种当时的规范, 而大戈利亚德金对逢迎谄媚的鄙视, 也是那个环境下某种价值观的体现。巴赫金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时曾说道:"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来, 没有不属于任何人的思想、念头、论点--所谓'自在'之物。"20同样, 大戈利亚德金的观念并非是他自己的发明, 而是时代的产物, 大戈利亚德金也毫不例外地通过自己的途径来奉行他所理解的社会规范, 因此, 大小戈利亚德金的根本分歧在于两者对社会规范认识的偏差。
不过归根结底, 大小戈利亚德金实质是主人公双重人格具象化的表现形式。弗洛伊德认为:"在不同的自居作用相互间被抵抗切断的情况下, 自我的分裂也会到来;可能被描写为多重人格 (multiple personality) 的病例的秘密就是不同的自居作用依次占有意识。"21这种说法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释戈利亚德金双重人格的成因:主人公对同一社会背景下的两种行为模式都有一定的认同, 也都有一定的怀疑, 可是这两种行为模式本身便水火不容, 于是当其中一种自居作用发生时, 便完全排除了另一种的存在。正因如此, 在戈利亚德金分身的身上才难以看到母体的精神特征, 反之亦然。可见,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身上两种人格的对立, 其根源在于两套行为模式、两种价值观的对立。然而旧俄社会包含的这种对立对于戈利亚德金个人来说却是无法承载的, 因此大小戈利亚德金的对立, 既是个人的悲剧, 亦是那个社会无法解决的难题。分身与母体的激烈对抗, 正是这种矛盾的形象展现。
三、自我审判的镜像"分身"
同样是产生于幻觉的分身, 但与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设置的或部分或整体的身体实形幻化不同, 叶赛宁的长诗《黑影人》中采用的是虚空的镜中影像;而与《鼻子》中分身对母体的柔性对立及《双重人格》中分身与母体的激烈对抗相比, 《黑影人》中的分身现象显得更为复杂, 甚至可以说是上升到了生命拷问的层面, 从而成为一种具有哲理意味的对立。
俄罗斯诗人叶夫图申科曾说过:"叶赛宁是最纯粹的俄罗斯诗人, 因为除他以外, 没有人能够如此'按照俄罗斯人的方式敞开胸前的衬衫', 披露胸怀, 甚至自己谴责自己, 言辞之刻薄就连他的最坏的仇敌想也不曾想到。"22在长诗《黑影人》中, 叶赛宁真诚地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 通过主人公与黑影人的并立展现内心的纠结。相较于文体的差异而言, 这篇诗歌更值得关注的是其分身方式的选取和主客关系的建立。诗中写夜幕之下, 神秘的黑影人来到沉醉的主人公床前, 用嘲讽的口吻向他讲述主人公自己的生平经历。由于黑影人的反复呢喃让其备受折磨, 他挥起手杖砸向黑影人, 最终只剩下主人公自己和被他打碎的镜子。
一位俄罗斯学者曾经说道:"叶赛宁的黑影人不仅仅是死亡的预告者, 并且与其说是死亡的预告者, 不如说是审判者-揭露者。"23在诗中, 黑影人一开始便占据了一个暧昧不明的立场, 表面上看, 他并未与主人公故意作对, 只是向他解读一位诗人的经历, 不过黑影人在这一过程中不断暗示主人公就是这位诗人, 再加上那种微微嘲讽的语调, 又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了与主人公的对立。然而这种对立不是敌对意义上的对立, 而是审判意义上的对立, 这决定了黑影人与《双重人格》中小戈利亚德金的区别。后者作为分身故意刁难母体, 其目的在于取代母体的身份和地位, 彻底抹杀掉母体的存在, 而叶赛宁笔下的黑影人作为分身, 只是扮演着控诉与审判的角色, 并不拥有取代母体的目的。
俄罗斯学者列依杰尔曼认为:"长诗《黑影人》似乎是建立在传统的手法上:抒情主人公与自己的同貌人、与第二个'我'的人格化实体的对话。但是叶赛宁却将情节作为自我审判的情节来构建, 其中的抒情主人公既是控诉者、又是被控诉者。这大概是最剧烈的人格分裂形式。"24在长诗开始, 抒情主人公向自己的朋友诉说自己无法摆脱的痛苦, 而随后黑影人便在夜间出现, 嘲弄地向主人公解读主人公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种形式的人格分裂, 甚至也是某种程度的精神分裂性的心态。英国心理学家莱恩认为:"对于'正常'个体, 如果置身于威胁其存在的处境中, 且无可逃避, 那么他就会进入一种精神分裂性状态, 竭力试图超越这一处境--即便不在生理上, 至少也在精神上变成精神的观察者, 超然地和漠然地观望着自身身体的所作所为及其遭遇。"25这位心理学家曾仔细分析过这种精神分裂式的心态, 他认为在这种心态下, "知觉的大门和行动的大门没有掌握在自我手里, 而是被假自我所左右和控制。这假自我作为一个系统, 其有关部分与'真'自我相分离;在个体与他人和世界的关系中, 这一假自我系统阻碍、排斥着真自我的直接参与"26.此外, 莱恩还认为, 在精神分裂性的状态中, "个体自认为的真实自我的东西, 却或多或少表现为非身体化的;而身体的经验和行为, 却转而表现为假自我系统的成分"27.
莱恩的理论为我们解读叶赛宁长诗中黑影人与主人公复杂的关系提供了绝佳的公式。大体上来说, 黑影人是主人公自认为的真自我的部分, 而主人公则是包含了真自我与假自我的总体。诗中说道:"当你遭遇疾风暴雨, /当你遭遇世俗的冷酷, /当你受到生活的重创, /当你抑郁寡欢, 内心凄楚, /保持微笑和质朴--/这是世上最高超的艺术。"28世间的苦难为主人公总体中的真自我带来的是非身体化的悲怆凄苦, 而假自我的反映却是身体化的强颜欢笑。
与果戈理笔下的"鼻子"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小戈利亚德金"不同, 叶赛宁的"黑影人"这一分身的力量显得十分微薄, 无论他对母体如何嘲弄, 其影响现实的方式只能停留在言语的层面上。在长诗结尾处, 黑影人被主人公消灭, 这也证明了他在母体面前的脆弱。从另一方面说, 作品中的主人公面对黑影人也同样无力, 他抗拒不了黑影人给他带来的痛苦, 或者与其说是黑影人带来的痛苦, 不如说是现实本身带来的痛苦。叶赛宁的长诗《黑影人》最终完成于诗人生前的最后一年, 体现了诗人创作生涯后期所经受的精神痛苦。从作品中的许多细节也可以看出, 长诗的主人公其实指的就是诗人自己, 比如"他把一个/四十开外的妇女/叫做讨厌的小姑娘/和自己的心上人"29指的应是叶赛宁自己与美国舞蹈家邓肯的婚姻。而"可能是在卡卢加, /或者是梁赞, /一个男孩, /金黄的头发, /浅蓝的眼睛, /生活在一个普通农民之家……"30更是直接表明了黑影人所不遗余力描述的那位诗人就是叶赛宁本人。因此, 黑影人既是抒情主人公的"分身", 又是叶赛宁本人的"分身".
"叶赛宁用俄国文学史上出现过的人格分裂的表现手法, 反映了他自我意识中久久不能解脱的复杂矛盾。"31黑影人分身对于母体的呢喃嘲讽, 也是主人公即叶赛宁本人从灵魂上进行的一场自我审视。只不过在这场审视中, 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 都充满撕裂的痛苦。黑夜中母体的离析, 破晓时镜子的碎片, 都在暗示着分裂和对立。直到生命的尽头, 诗人都不能整理好这碎裂的精神意识。
叶赛宁诗中所展现的分裂人格呈现出了俄罗斯性格两极化的民族气质, 这种特有的民族气质在白银时代的另一位诗人赫尔契克身上也得到了体现。在《我体内的两个》 (《Две во мне》) 一诗中, 坦露的就是一个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充满矛盾斗争的灵魂。这种生命意义上的痛苦求索, 有时表现得虽然不是这么凄厉, 语调上显得较为和美, 但依然是处在左右摇摆的困惑不安中。在这首诗中, 这位女诗人同样运用了分身的叙事模式:"她们两个。形影不离, /只是彼此间缺少和气。/一个喜欢她秋天的花园, /死气沉沉, 无声无息。/那里所有的幻想都已入睡, /视线在那里扫过, 竟没留意/那些开花的草茎/从孱弱无力的手中滑落。/你可是太阳这么早就熄灭?/可是我体内的神这么伟大?--/另一个喜欢一个个骗局, /当下如饥似渴的一个刹那。/她的心在惶恐不安地跳荡:/ 一条大路中会有多少小径!/她想要快乐, 多多益善, /只是--这么多快乐何处找寻?/'最好彼此分开!'/'跟你在一起我不得安宁!'/'在那金黄的树叶下/我梦见了死亡和遗忘!'/没精打采的夜晚降临, /她又回来了, 一脸苦相。/'你怎么忍心放我走?'/'这全都是你的错!'/又一次分开, 又一次和好, /合了又分, 分了又合。/不过有时她们也会一起/下到寂静的花园中。/她们坐到颤抖的树荫下, /凝视着水塘的波光粼粼, /一起欣赏蓝色的倒影, /共同度过美好的光阴。"32在这首诗的开篇便出现了两种分裂意识的并立与对峙, 一个习惯于没有幻想的冷冰冰的现实, 另一个则执着于追逐快乐和幻想, 然而后者在前者的视野之下能够感知到的仅仅是悲寂与颓唐, 于是愤而出走, 在同一主体身上发生了明显的分裂。不过与"黑影人"决绝又永恒的分离不同, 这另一意识具象化的形象又回到了母体, 随后诗歌亦转入评述总结的口吻, 表明分而复合的过程总是不断发生在抒情主人公身上, 这一方面证实了分离与统一在事实上的永恒性, 另一方面也确认了分离与统一在过程上的暂时性, 这就为诗歌结尾的分裂意识达成统一的完美图景提供了保留条件, 预言着分裂意识真正达成统一的虚幻性, 如同俄罗斯的民族个性一样, 两极分裂恒久存在。
四、"分身"与两极化的俄罗斯性格
别尔嘉耶夫说:"俄罗斯民族是最两极化的民族, 它是对立面的融合……这个民族的每一个个体, 正如人的个体一样, 都是该民族的一个微粒, 因此也像这个民族一样在自身包含着矛盾, 而且在不同的阶段都包含着矛盾。"33"两极化"已成为俄罗斯最具辨识度的民族个性和文化精神, 正如刘文飞所说, "一个民族的性格当然不会是单一的, 它必然是多种性格因素的组合, 但问题在于, 俄罗斯民族性格中两个极端间的距离显得太大了, 摆幅如此之大的性格在世界其他民族中间是比较少见的"34.虽然二重性是人类性格具备的普遍因素, 但是俄罗斯民族性格不单单是在重复这种因素的普遍性, 还在创造着这种因素的延伸性。自彼得大帝开启欧化之路后, 俄罗斯社会的思想裂变愈演愈烈, 民族特质中的对立色彩也更为鲜明。所以, 俄罗斯学者们从宗教思想、地理文化各个方面探讨其形成原因, 更多是把这种两极化特征归为东西方思想碰撞的结果。别尔嘉耶夫便认为:"东方与西方两股世界历史之流在俄罗斯发生碰撞, 俄罗斯处在二者的相互作用之中……在俄罗斯精神中, 东方与西方两种因素永远在相互角力。"35高尔基也曾谈及俄罗斯人身上同时具备"两种灵魂":"一种是来自游牧蒙古人的, 这游牧蒙古人是幻想家、神秘主义者、懒汉……而在这无力的灵魂旁边有一种斯拉夫人的灵魂……"36作家列昂诺夫在他的最后一部小说《金字塔》中, 将影响俄罗斯的东西方思想比作"欧亚穿堂风", 一方面是"从喜马拉雅山巅流溢出的宿命的谦虚贤明的冷气", 另一方面是"来自于作为许多伟大思想的摇篮及坟墓的中欧且好战的唯物主义的炽热"37.由于俄罗斯国家连接东西方的地理位置, 更容易引导人们从空间维度出发, 以东西方的冲突和融合来讨论造成俄罗斯民族性格两极化的主要原因, 并且几乎形成了较为一致的看法。
其实东方和西方元素的对立, 并不能包罗无遗地表示俄罗斯民族性格中的两极对立。因为这种对立, 关涉的是动机、愿望等深层次的精神现象, 更确切地说, 这种对立是一切可能的对立, 而"东方""西方"虽是这种对立的主要影响因素, 却并未能够解释俄罗斯民族性格中两极对立的全部。只是不论思想理论家如何解释两极化, 也不论两极化在事实上涵盖哪些具体内容, 文学家们已然用奇妙无比的"分身"艺术形式对自身民族个性作出艺术化处理, 使其得到更加集中而充分的展示。果戈理所塑造的八等文官柯瓦辽夫及其鼻子分身, 通过反映当时社会官场现实, 探索人性中的隐秘。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戈利亚德金及其分身也是当时彼得堡社会的产物, 也都为时代社会所容纳。当时的社会规范既褒奖了小戈利亚德金的行径, 又没有否定大戈利亚德金的观念, 否则他也不会逢人便讲自己除了假面舞会之外, 从不会在人前戴着面具走来走去。可见他不仅以此自诩, 而且还从这里找到了攻伐他人的思想武器。所以, 正是因为俄罗斯社会时代的矛盾性特征, 才为两者的斗争提供了适宜的环境。而作为叶夫图申科所说的"最纯粹的俄罗斯诗人", 叶赛宁身上更是直接承载着俄罗斯民族性格两极化特征的印迹。"分身"题材的作品是俄罗斯民族个性的一种投射, 时至今日, 这些作家作品也成为人们把握和阐释俄罗斯民族个性的事实材料。
然而我们也看到, "鼻子"分身以身躯部件的人格化处理来直指官场社会, 同貌"双身"以大小戈利亚德金的激烈争斗凸显人格对抗, 而镜中之像的"黑影人"则是从生命视角审判人的灵魂, 情节的离奇荒谬程度逐次降低, 但"分身"的意涵指向却愈益深化。除却作者的个人因素之外, "分身"文学这种由外而内、由心理现象而人生哲理的纵深推进, 其背后的文化生态便是俄罗斯思想理论家们对于民族性格的关注思考。这种思考带来的是俄罗斯人对自身民族性格两极化的强调, 它给予人们关于双重自我的一种暗示, 这种暗示比起一般意义上的性格"二重性"来得更为强烈。可以说, 对这种特殊性的强调本身也是俄罗斯民族的特殊之处, 它使"二重性"两极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正因如此, 从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 再到叶赛宁, "分身"怪谬荒诞的色彩逐渐减弱, 但其所表现的内在分裂却越来越剧烈了。从这种角度来说, 两极化的俄罗斯民族性格不只是在提供着分身现象的素材, 还在提示着"分身"的思维模式。反过来说, 俄罗斯文学也成为"二重身"现象极为适宜的载体。
结 语
分身现象作为"二重身"主题的一种基本表现类型, 遵循着"二重身"主题一贯具备的双重自我模式。俄罗斯"分身"题材的文学作品毫不例外地复演着同一个体兼具两面性的内在逻辑, 而这种逻辑又与俄罗斯民族的两极化特征桴鼓相应。俄罗斯文学无疑是俄罗斯文化的艺术载体, 而"分身"题材的作品以主客分化表现激烈的矛盾冲突, 加大了对个体两面性并列逻辑的强调, 成为俄罗斯民族性格最为直观的艺术体现。从逃离主体的"鼻子"分身到病态幻想的"双重人"分身, 再到如影随形的"黑影人"分身, 不同时期的俄罗斯文学都有运用分身这一模式进行创作的现象。在分身与母体之间关系上所呈现出的彼此迥异之势, 显示出分身现象的复杂性, 也决定了对于分身现象进行区分研究的必要性。
注释
1 Evija Trofimova, Paul Auster's Writing Machine:A Thing to Write With, New York:Bloomsbury Academic, 2014, 96.
2 徐凯:《自我中的他者他者中的自我:论怀特小说中的"二重身"母题》,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 2011年第1期;郑荣华:《从〈一个清白罪人的忏悔〉中的二重身看现代城市恐惧》, 《外国文学评论》, 2016年第3期;袁小华, 李婧睿, 杨晓华:《哈罗德·品特戏剧中"替身"的多重形式》, 《江苏社会科学》, 2017年第5期。
3 于雷:《替身》, 《外国文学》, 2013年第5期。
4 张虎:《"影身":〈双重人格〉/〈白色城堡〉》, 《山东外语教学》, 2011年第2期;武晓霞:《追寻灵魂中的超我: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梅列日科夫斯基创作中的同貌人主题》,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 2012年第6期。
5 荣格著, 徐德林译:《原型与集体无意识》, 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2011年, 第98-99页。
6 果戈理著, 满涛译:《彼得堡故事》,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年, 第50页。
7 С。В。Синцова, "Ценности мужской души в повести Н。В。Гоголя 《Нос》", Филология и культура。Philology and Culture, 4 (34) (2013) .
8 果戈理著, 满涛译:《彼得堡故事》,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年, 第56页。
9 果戈理著, 满涛译:《彼得堡故事》,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年, 第52页。
10 果戈理著, 满涛译:《彼得堡故事》,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年, 第50页。
11 别林斯基著, 满涛译:《别林斯基选集》第2卷,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79年, 第25页。
12 以赛亚·伯林著, 亨利·哈代编, 吕梁, 洪丽娟, 孙易译:《浪漫主义的根源》, 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1年, 第56页。
13 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臧仲伦译:《双重人格;地下室手记》, 南京:译林出版社, 2004年, 第46页。
14 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臧仲伦译:《双重人格;地下室手记》, 南京:译林出版社, 2004年, 第52页。
15 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臧仲伦译:《双重人格;地下室手记》, 南京:译林出版社, 2004年, 第89页。
16 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臧仲伦译:《双重人格;地下室手记》, 南京:译林出版社, 2004年, 第13页。
17 Ф。М。Достоевский,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тридцати томах, Т。27, Л。:Наука, 1984, с。65.
18 王志耕:《宗教文化语境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3年, 第61页。
19 弗洛伊德著, 林尘, 张唤民, 陈伟奇译:《自我与本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年, 第213页。
20 巴赫金著, 钱中文主编, 白春仁, 顾亚铃译:《巴赫金全集》第5卷,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年, 第42页。
21 弗洛伊德著, 林尘, 张唤民, 陈伟奇译:《自我与本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年, 第220页。
22 叶夫图申科著, 苏杭译:《提前撰写的自传》, 广州:花城出版社, 1998年, 第148页。
23 Л。В。Чижонкова, "О зеркальной поэтике 《черного человека》 С。Есенина", Известия ПГПУ, 4 (8) (2007) .
24 Н。Л。Лейдерман, "Совестной суд (О поэме С。Есенина 《Черный человек》) ", 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й класс, 17 (2007) .
25 莱恩著, 林和生, 侯东民译:《分裂的自我》,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 1994年, 第70-71页。
26 莱恩著, 林和生, 侯东民译:《分裂的自我》,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 1994年, 第72-73页。
27 莱恩著, 林和生, 侯东民译:《分裂的自我》,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 1994年, 第69页。
28 叶赛宁著, 郑体武译:《叶赛宁诗选》,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 第293页。
29 叶赛宁著, 郑体武译:《叶赛宁诗选》,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 第292页。
30 叶赛宁著, 郑体武译:《叶赛宁诗选》,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 第295-296页。
31 谭得伶, 吴泽霖等著:《解冻文学和回归文学》,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1年, 第293页。
32 А。Герцык, "Две во мне", https://rupoets.ru/adelaida-gercyk-dve-vo-mne.html, 2018年6月20日。
33 尼·别尔嘉耶夫著, 雷永生, 邱守娟译:《俄罗斯思想: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俄罗斯思想的主要问题》,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5年, 第1-2页。
34 刘文飞著:《伊阿诺斯, 或双头鹰》,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6年, 第15页。
35 尼·别尔嘉耶夫著, 雷永生, 邱守娟译:《俄罗斯思想: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俄罗斯思想的主要问题》,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5年, 第2页。
36 高尔基著, 余一中编选:《高尔基集》, 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 1998年, 第299页。
37 Л。М。Леонов, Пирамида, Т。2, М。:Голос, 1994, с。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