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现象学创始人赫尔曼·施密茨(HermannSchmitz)在对现象学的批判与继承中,依据人的身体的原初体验,提出一种不同以往的情境(Situation)①理论,即把“情境”从实践的哲学引入到理论哲学维度。施密茨理解的情境“是或多或少包含着多个事态的、混沌多样的、尚未区分出同一和差异的感知的解释对象。情境是一种多样性事物整体地组合在一起的,虽然混乱,但是个意义丰富的整体”[1](P65-66).在情境中主客没有明显的界限,对象与我融为一体,它们蕴含在情境的整体性中,情境中的事物不是单个的存在,而是通过相互影响的方式在情境中共同存在和实施。
施密茨的新现象学情境理论意义颇为深远,细细地推敲发现,其理论多处源于海德格尔早期的“情境”思想,或者说海德格尔早期文本中蕴含的“情境”思想,给了施密茨很大的启示。下面笔者就试图从施密茨的情境理论入手,即从对原初体验的理解、情境的意蕴关联特征、情境的存在方式这三个方面追溯海德格尔早期的情境思想。让我们一方面体会海德格尔思想的深邃、博大,另一方面了解施密茨是如何在海德格尔隐晦的文字中洞见其初步的逻辑构境图景,并在此基础上扬弃和解构其思想,确立自我的情境观的。
一、对体验的理解
1. 情境(体验)是一个非对象化的“发生事件”(Ereignis)①“被体验的东西……是与自在生命及取向的动因化过程相同一的……可见有一种对体验的体验……那是根据其动因化对体验的理解。”[2](P19)“如果人们现象学地和直观地置身于自在生命、它的动因化和趋向之中,那么就会出现一种可能性,即理解生命只为生命的可能性,也就显示出自在生命的绝对可能性。”[2](P19)这就是体验“体验”本身,体验“过程”,体验就是对生命的理解,就是从自在生命的内在历史性生成的本质之物。
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的讲座《哲学观念与世界观问题》的第二部分第一章“体验结构的分析”(Analyse der Erlebnisstruktur)中,把“发生事件”(情境)②作为一个“在自然经历体验中的确凿的统一整体”.情境(体验)不是中立的“过程”,而是一个“发生事件”.海德格尔在对体验的分析中提出了“看作它本身,看作它自行给出(sichgibt)”[2](P3)的、本真的、原初的、作为发生事件的生命化体验。在海德格尔眼里只有诗人对事物诗意的描述才是本真原初的事件自行给出的世界化体验。海德格尔认为,体验不是“把它理解为过-程、实物、客体(nicht als Vor -gang,als Sache,als Objekt),而是把它理解为一个全新的东西(ein ganz Neuartiges),一个发生事件(ein Ereignis)”[2](P13).而且,发生事件与生理、心理无关,既不是外居,也不是内居。
海德格尔认为,这个作为发生事件的体验是一种按其本质发生的、不是对象化的,不是一种外在于体验的实物性的关联,而是它本身,是自行给出的东西,不能把体验置于实物关联与境(Sachzusammenhang)之中。体验不是实物性的关联,“即使我避开某个实物关联中具体化和插入,体验还是存在的”[3](P69).而“对象性的东西(Das Gegenst?ndliche)、被认识的东西,本身是疏-远的(ent-fernt),是从本真的体验(eigentlichen Erleben)中被提取出来的。这个客观化的、已发生的事件(Das objektivierte Geschehen)是作为对象性的、被认识的发生事件,我们称之为过-程(Vor-gang)”[3](P74).体验“不是生硬存在的实物,不是如过-程那样有始有终”[3](P69).而是作为整体性的发生事件。这就是海德格尔对离开直接生命体验的客观对象化认识过程,是对对象认知模式的二元论的直接否定。
2.原初情境--把情境作为范畴的基础海德格尔认为,要定义任何事物都要追根溯源,即寻求明证性情境(Evidenzsituation),就是原初的情境来证明,即情境是原初性的,而且要通达原初的明证性情境就必须践行。“作为真正的从‘是什么’到‘怎样’再到‘存在’(Was-Wie-Sein)的原初通达明证性情境是哲学研究践行的原决断情境。”(die Situation der Urentscheidung)[4](P35)而且正是因为朝着本真拥有所进行的践行活动才是决定性的起始情境(Ausgangssituation)。[4](P34)明证性情境是一个经验(Erfahrung),即是一个原初决断性情境证明,在这个经历中,对象自身给予(sich der Gegenstand eigentlich gibt),是什么,怎么样,更确切地讲,是一个朝着获得情境的方向的这么一个特殊的践行关系(Vollzugszusammenhang)。[4](P35-36)这个原决定是要追根溯源,是要回归原初的体验,原初的东西。海德格尔认为,只有在原决定中才能通达问题本身,才能被看到原体验情境或者说基本经验情境(Grunderfahrungssituation)的重要性。而且这种情境不是固定的,情境是一个动态性的、通达的产生。在这个情境的体验中,才能体现这种通达性和这个“Wie”.情境是一个经验(Erfahrung)。海德格尔用避风港和漂泊的小船作对比,生动而且贴切地说明了,情境不是固定的,而是一个经验,只有在实际的生活(faktisches Leben)中才能体会。情境实际上活生生地具有其特定的规定方向,情境是在生动践行的生活中获得。
“在原初的情境中,可以‘直观’(Anschauung)地给出,而且必要的手段和对象的意义要素和解释也呈现出来了。”[4](P79)在现象学的基本范畴中,对象的关系意义通过自己的通达特征(eigene Zugangscharakter)特别地自我描绘。通达是通过情境中的践行实现的,也就是在情境中对象的意义自我呈现。同时海德格尔认为,“范畴要存在于生活本身之中,以原初的方式(in ursprünglicher Weise),在生活中形成自身(im Leben selbst am Leben),即‘组建’生活,它们有自己的通达方式(eigene Zugangsweise),它们源于自身(in der das Leben zu sich selbst kommt)”[4](P88).
生活最本真的本己意义就是实际性,不是要追求一种客观事实的普遍有效性,而是追求原初的事实性,即在原初的情境中呈现出的意蕴。“如果把这种普遍有效性(Allgemeingültigkeit)当作至关重要的东西,那么生活存在的根本意义就是衰退(Abfall),即便通过公开的叫嚷也阻止不了这种衰退,这样,知识的普遍有效性就会处于危险或怀疑论之中。”[4](P87)而范畴或者说知识也只有“在实际的生活中才能被解释,即在生存的担忧中获得”[4](P86-87).海德格尔还认为,这种实际性的生活是与情绪(Laune)和诸如此类的东西相关的。但由于情绪的东西是非理性的,即是没有理论的可能性的,所以被理性的客观的东西遮蔽了。这种实际性是生活借以存在的东西,这种强迫是被实际性的生活本身的匮乏(Darbung)所要求的。
施密茨认为,青年海德格尔在这个时期为了批判笛卡儿、康德和胡塞尔等人已经注意到了主观事实(subjektive Tatsachen)(或称“严格主体性”)的问题。主观事实不同于能够被描述和表达的客观事实,主观事实是原初的,是通过人的身体知觉和情感而呈现出来的身体震颤的事态。但主观事实被客观事实遮蔽,而导致了主体性隐退型异化(Die rezessive Entfremdung derSubjektivit?t)[5](P721).施密茨是这样描述严格主体性的:“这个意义是原初的,没有思考过程,完全出自于自我,来自于生活本身……也许别人看不到,但这个别人看不到的生活无论如何是我的生活……它不是内向性的……而囊括一切以种种方式(如持赞同或否定的态度)与某人相关联的事物,‘主体的’并不是‘纯粹自我’的个别主体。……我们的事实生活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与之相遇、被其支撑、受其束缚,却也沉浸其中,或是厌恶或是喜欢,从中获取的知识对于我们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有意义的。”[5](P723)在施密茨看来,海德格尔在1919年到1920年之间的冬天的三个报告中已经关注到了严格的主体性。譬如海德格尔在1920年的《直观和表达的现象学》(Phnomennologie der Anschauung und des Ausdrucks)中阐释:“自我的担忧是一个不断从原初根源导出的担忧……非原初的体验只不过是过渡阶段……这个过渡阶段的意义也会逐渐消失。”[5](P724)“这种倾向(Geneigtheit)使生活向世界渗透,使人附着其上,而被世界卷入,那种使倾向趋势(Neigung)成为可能的距离消失不见。……由此产生一种匮乏感---实际生活中总缺少点什么,到底缺少什么,却又无从知晓……”[5](P725)海德格尔认为,正是客观世界的驾驭性使人“匮乏”.“可靠的客观性对于事实性的不可靠的流逝而言,其错误在于,由于所谓的流逝而更加相信客观性,相反,客观性要从事实性中最根本地获得。”[4](P90)这里的事实性笔者认为就是主观事实,就是原初体验,而客观性无论如何都要依据这种原初性的事实。
海德格尔指出,生活本身的基本意义和对解释可能性的追问被忽视了。在原初的情境中某种真实而可靠的基本情感(Grundgefühl)却被生活本身的多义可能性所干扰或遮蔽。海德格尔从动词的“生活”(Leben)出发,强调具体的生活经历,认为这种生活意义的阐释首先完全是依据“情感”(gefühlsmssig)。[4](P81-82)施密茨从海德格尔的“基本情感”这个原初的体验之中看到了身体的暗含之意,认为这种原初体验正是身体的原初体验,即现象学意义身体的鲜明特征是构境的基础,并为此提出了身体感知这样的身体现象学。
二、情境的特征
在新现象学理解中,情境的特征为整体性、混沌多样性和(事态、程序、问题)意蕴关联性。譬如司机通过瞬间调整方向盘、刹车或者加速来避免交通事故的情境。这是一个感觉的整体,虽然混乱但其中蕴含着意义,它是通过司机面对状况这样的“事态”和可能出现的困难这样的“问题”,以及应对措施这样的“程序”构建形成的。
就整体性这个特征而言,在海德格尔那里理解为“意义关系在现象的整体中(im Phnomenganzen),并作为完整意义的方向(als Richtungeines vollen Sinnes)去理解”[4](P89).在这种完整的生活(das volle Leben)中,范畴或知识才被解释。正是这些有待表明的范畴和前结构指出:在每一个意义方向上,不同的事物是如何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于此的。海德格尔认为,现象就是一个情境中的意义整体(Sinnganzheit),它由并不是并列的“内容”、“关联”和“意义实现”三个意义方向(Sinnesrichtung)构成意义情境。现象学就是对这种意义整体格式塔(Gestalt)的阐明,它给出情境逻各斯。
而就这个意蕴的指引关联特征,依据海德格尔早期的着作,从下面几个层次分析:
1. 情境意蕴的自行给出在海德格尔全集56~57卷的《体验结构的分析》中,海德格尔“在问题开端‘有……?(Gibtes……?)’中,已经有着某个什么(etwas)了”[3](P63).这种对“有”本身的追问就是一种“意义关联与境(Sinnzusammenh?nge)”,海德格尔认为,这种“意义关联与境”是指:我们平常说的“有”什么,不是真的“有”什么,即不是对象性的拥有,而是与……相关联的意义。有(Es gibt)车,有人,有画,有雨……这个多样的“有”,不是对象性认识论中的实物之在,而是要素间通过意蕴(Bedeutung)关联的“意味着”,即“同一的意义要素”(identisches Bedeutungsmoment)[3](P67).同样,“体验和体验者也不是如存在对象那样关联。这种体验或者任何一种体验的非实物性原则上在这个体验中得到了绝对的、直观的理解”[3](P70).这是一个深奥而又具有突破性的阐释,使海德格尔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现象学视域。
海德格尔在把“有东西”的体验看作复杂的意义关联与境的自身给出后,又提出了新的周围世界体验(das Umwelterlebnis),即情境体验。按照之前广义的“有东西”的体验的理解,这个周围世界的体验也不是一种源于实物的“实物关联与境”,而是从本质直观中范畴世界归基还原的一个生活世界。海德格尔用他自己与黑森林的农夫或塞内加尔黑人对讲台的体验的例子,说明这个周围世界中的讲台、书、黑板、笔记本、笔等等并不是具有某种确定意义特征的物,也不是被理解成有这样或那样意义的对象,而是原初的、直接向我给出的意蕴。即情境不是实物与实物间物性的关系,而是一个通过在我们这个周围世界中获得的某种关联之中的意蕴(Bedeutsame)。世界充满着意蕴,通过意蕴世界化。这是一个我们的生活中时时处处被建构出来的周围世界,这些场域发生事件(情境)构成了“奠基性关联与境(Fundierungszusammenhang)”[3](P71).
2. 意蕴由关涉(Sorge)①而来海德格尔从 Bezug 这个词解构性地过渡到Sorge.Sorge无论被翻译成“牵挂”、“关照”还是“操劳”等等,似乎都体现出一种主体性关系,即容易理解成对象性,而张一兵教授翻译成“关涉”,笔者认为一方面,意在体现的是一种关系意义,而这种关系意义是非主体性的、非对象性的,不是物与物之间的抽象关系,而是一种内容意义(Gehaltssinn)上的被践行的有意向的关联,即体现的是关系意义-践行意义-实现意义-内容意义;另一方面,“将关系中那个作为之间的主体性关系转换为主体对某物的有意向的干涉,关涉是践行中有具体意向的做,是‘关系’本身的实际暴力意义”[6](P58),关涉是践行Vollzug中有具体意向的做,就是人类生命活动的“何所向”、“为何(warum)”与“何所依(woran)”.这里的“有意向”是指,有意蕴或意义的指向,不是如胡塞尔理解的意识层面的意向特性,而是具体到了生活中的、以关涉为意义的践行活动。关涉所指向的东西,即被规定为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