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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特南实在论的演进过程探究

来源:自然辩证法研究 作者:刘佳男,孟建伟
发布于:2016-05-09 共6721字
摘要

  作为百年来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普特南本人素以观点嬗变着称。但正如马里奥·迪卡罗指出:“对普特南哲学态度的最佳说明就是黑格尔的扬弃概念。”〔1〕如此便承诺了一种可能: 由来自元哲学的旨趣推动了其思想的发展。本文试图指出: 普特南对人应如何面对世界的关注是他理论转换的主要线索。为了能够重新恢复哲学与世界间应有的张力,思考理论如何回归现实是普特南重建哲学的根本手段。其实在论的建构充分围绕“实践涉入环境”的概念,强调世界与人之间是紧密束缚的整体,人无法超越固有的视角俯视世界,而是凭靠把握世界的能力涉入现实。因此理智的有限性与实践的开放性成为普特南实在论的核心特点,推动了他从多元主义科学实在论向自由主义自然实在论的思想变迁。

  一、多元主义科学实在论的思想沉淀

  在《科学时代的哲学》中,普特南坦言自己“从未拒绝科学实在论,且仍是个科学实在论者。”〔1〕这为我们严肃对待普特南早期思想提出了任务。

  在普特南看来健全的科学实在论应在两方面勾勒科学的基本图景: 第一,对理论与所描述对象间的关系即真理问题做出说明; 第二,对先后继起的理论能否相互理解即融贯问题做出解释。普特南一方面要求任何理论都是对真实世界的某种切近,认为科学的终极目标在于形成收敛的知识,强调抛弃这一理想将“失去对科学面貌理解的核心”〔2〕。另一面又主张任何理论均无法单独定义真理,客观性无法脱离观察者而孤立取得。认为“没有任何科学哲学能概括科学在历时发展中的全部特征”〔3〕。可以看出普特南科学实在论思想呈现于一对相互牵制的张力中,表现为科学积累观与多元主义间的对立。在真理问题上,普特南否认习俗、观念与经验间能做出清晰明确的划界,认为没有任何知识能单独判定实在之整全。在融贯问题上,普特南又强调较早的理论能以一种“极限”的形式在较晚的理论中得到理解,知识的汇聚使我们能最终达至实在。受此互异观念的撕扯,其科学实在论似乎未能形成理论内的协调。而对该矛盾的消解在于洞察到普特南对实在的特殊理解,返回他对理智有限性与问题开放性的承认。

  在《数学、物质与方法》中,普特南将其科学实在论思想描述为: “科学陈述或真或假( 尽管我们无法尽知孰真孰假) 。它们的真与假并不导源于描述人类经验的规则方式。实在并不是心灵的一部分,相反心灵从属于实在中很小的一部分。”〔4〕可见普特南于理论伊始便将科学的有效性安置在人与世界的双边关系中,而世界之丰富与人之有限构成了科学实践得以展开的空间。对普特南来说,恢复科学实在论活力的要旨在于重新将现实填充进理论,使思想决定世界转换为世界供给思想。为此普特南在语言哲学领域创建了语义外在论,在心灵哲学领域创建了功能主义。此普特南早期的两大重要理论看似相互独立实则存在着紧密联系: 即它们均服务于普特南要求重返现实的哲学使命。前者使世俗社会得以重新进入语义学关系; 后者彰显了人与世界的结合即“人居于世”的境况。语义外在论的要旨在于祛除指称神秘的意向性,将意义从概念图像的唯我论中解放,并重新安顿于尘世与公众中。而功能主义承认大脑的本质是对现实的反应效用,拒绝将大脑看作独立于外部世界的场所,强调思想的运作是世界与人互动的结果。以此二者为基础,普特南意欲履行的是重新唤回世界的事业,而另一目标即着眼于如何为逾越的视角再次施加经验的限制。

  普特南继承康德哲学的主旨,认为知识必定部分地是由我们自己构建的观点,当我们试图超越这一限制时就注定“处于观察者与系统间的二律背反”〔5〕。普特南对理智有限性的强调着眼于两点:

  第一,由于我们无法借助“上帝之眼”而只能基于自身立场观察世界,因此不存在能够一劳永逸定义世界的理论,科学必然具有开放性。第二,延展的世界与受限的理智间非对称的特质促使我们无法依靠任何单一概念刻画实在,理论与知识是多元而不可还原的。笔者认为普特南为此在科学哲学领域创建了一种“多元主义等同论”( pluralism of equiva-lence) 。强调科学在面对诸陈述时首先形成具有中心性的概念系统,其中某些陈述经辨明被以约定的方式视为具有真理的地位,称为“定型”( stereo-type)。科学持续对各种陈述进行辨明,形成不同的概念系统,进而发展成多元的科学理论。各理论间的竞争究其实质是科学家对系统与定型作出修订调整的过程。普特南多元主义等同论的科学发展模型可用下图 1 表示:

图 1 多元主义等同论的科学发展模型
图 1 多元主义等同论的科学发展模型

  “多元主义等同论”通过诉诸问题的开放与实在的延展,在多元主义与认识的有限性之间建立了联系,证成了科学中多理论系统同时存在的不可或缺性。另一方面由于诸理论都分享了实在的某个侧面,因而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它们是“等同”的。或可认为,正是由于延展的世界与单一的个体间所形成的非对称局面,赋予了不同理论理解实在的共同有效性。因此普特南科学实在论之谜即科学积累观与多元主义间的问题得以解答: 二者在其思想中是相容的。早先的理论能以一种极限的形式在晚近的理论中得到理解,但这种理解绝不是指通过还原的方式使前者包含于后者,而是指后者能够对前者把握实在的有效性进行部分等同的理解。科学的积累绝不汇聚于一种“最终的世界视角”( finalWorld - view) ,汇聚于所谓描述世界的绝对语言,而是汇聚于实在呈现于我们眼中的无限丰富,或毋宁说汇聚于延展的实在本身。此即为普特南所言:“科学应是获取对自然奇观之敬畏的一种方式。”〔4〕

  二、“内化的实在论”与内在实在论

  普特南多元主义科学实在论通过强调由不同观察者互动形成的整体图景,承诺了世界本身在认识论层面的可理解性。如其所言: “科学将凭借试错与调整走向永恒开放。”〔6〕但该思想面临的困难在于: 即使是被判定为完善的理论也仍然缺乏承担真理的终极保证性。一个能解决所有疑难的理论在原则上依然可能是虚假的。对此困境的反思是普特南走向内在实在论的主要动因。在他看来,该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将知识视为拼凑大写之世界的模块,真理被固化为每个“正确的理论”与每个模块间唯一确定的关系。如此导致了一种形而上学模型论,即把理论看作由不同模块相互堆叠的模型,其中每个模块都与认知者对它的表征无关。如此使得整个模型独立于世界和构造它的主体,造成即使理想的理论也不具备承担真理的能力。

  形而上学模型论实际预设了一幅人与世界的割裂图景,即承认主体与现实间只具有因果的偶然关系,而不具有认知的必然关系。希冀头脑能以旁观者的视角孤立地描述世界,找出对实在唯一正确的解释。普特南将其表达为“一种有损于自我和世界的疏离真理观。”〔7〕为解决上述问题,普特南引入理论与认知价值相缠结的观点。指出在任何知识的建构中均包含有认知者对内在的美感、简单性、实用性等诸认知价值的诉求。由于理论具有受认知价值支配的旨趣成分,因此不同主体面对同一事实必然形成诸多互异的认识图景。为此普特南继续提出概念的相对性,意在强调我们对实在的理解可同时存在诸种不同的表征。对世界的谈论无法脱离我们对概念框架的选择,同时这种选择将依据情境的变化走向开放。通过诉诸概念的相对性,形而上学模型论中包含的问题得以解答: 理想的理论并非机械地叠加,而是诸概念框架间最大限度地相互理解。普特南概念相对性的认知图景可用下图 2表示:

图 2 普特南概念相对性的认知图景
图 2 普特南概念相对性的认知图景

  笔者认为,普特南对理论包含认知价值的主张值得严肃对待。一种好的理解方式是意识到在普特南那里认知价值实际是必不可少和不可或缺的。对他来说,旨趣的存在具有必然的强制性,我们对事实作出的任何判断都受到来自认知价值的引导。认知价值的不可割舍意味着只要人存于现实中,就无可拒绝地在旨趣上拥有诉求。因此普特南诉诸认知价值的实际目的在于强调世界与人之间的维系关系,在于指明人没有跳脱现实外旁观世界的自由,相反是与后者紧密地彼此缠结。由此普特南避免了自我与世界的疏离局面,将人与现实间只具有因果的偶然关系重塑为相互结合的认知关系。以此为基础,普特南意欲破除事实与价值的对立局面。在他看来人与世界的结合彰显了工具价值与终极价值间的融贯,不存在唯一的伦理目标或善恶标准。价值的阐明将永远是我们在无限丰富的现实情境中进行探寻、反思、重建的过程,对道德的理解也将是我们依据情境变化而持续进行的学习过程。他坦言: “任何以目标为导向的行为都无法排除如合理性等认知价值的影响。”〔3〕因此真理与道德判断间不具备清晰划界的可能,事实与价值的相互承载正是我们与世界彼此缠结的延伸。主张有不受价值约束的事实即等于承认有一个独立于所有主体的特殊视角,一个并不存在的超越于世界本身的旁观者。

  但遗憾的是普特南在此时期未能形成思想内部的统一。笔者认为其至少在两种层次不加区别地使用“内在实在论”一词。一方面普特南用内在实在论概括以“理论负载认知价值”与“概念的相对性”所组成的图景,以表达思想将遭受外在世界与自身经验的限制,认知不具备跳脱现实旁观世界的能力,任何实践都无法超越由我们双眼构成的视角。应当看到在该理论体系中,实在本身的完整并未受损,我们的理解并不改变实在自身。认知的多元化源自世界呈现于我们的丰富,而非源自我们对实在的随意塑造。然而,另一方面普特南在其他场合又将内在实在论表述为一种真理观,即认为真理是“可接受性的理想化”或“有保证的可断定性”。

  但在何为“可接受”或“有保证”的问题上,普特南将其全部诉诸主体对自身所处认知环境的主观判断,认为主体对可断定性的辨别即是其对真理的认定。如此该立场就承诺了我们对实在的理解可以穿透并塑造实在。普特南的错误在于将一个认识论的立场直接应用于存在论的问题,没有很好地阐明“理解实在”与“实在本身”之间的区别,使得真理无法避免地沦为( 或部分沦为) 我们思想与语言的造物。该问题尤其明显地表现在他于《理性、真理与历史》中提出的口号: “心灵与世界共同构造心灵与世界。”〔8〕尽管普特南曾强调自己并非完全将真理视作合理可接受性的理想化〔8〕,但其已无力使本人与相对主义拉开显着距离。依上述两种根本互异的立场,笔者认为须用“内化的实在论”( realismof interior) 概括前者以与后者即“内在实在论”( in-ternal realism) 作出区别。

  三、自由主义自然实在论的新发展

  内在实在论究其实质是一种证实主义的语义学,意欲将真理建构为主体在理想认知条件下对环境的确证。但在可接受性的判明过程中,对环境的理解必须诉诸主体自身的体验过程,因此内在实在论有退缩为一种宽泛唯我论的可能,如普特南坦言: “成为个体对只属于自己的语言文化的理解〔1〕。”如今普特南承认自己对内在实在论的建构实际受到早先功能主义思想的推动〔1〕。现在我们已可看清两者的相似之处,即认为头脑功能可计算出对可接受性的预测,现实情境则代替物理刺激为大脑提供认知条件的输入。但功能主义问题在于:

  与外部环境互动的一切结果最终都要回到大脑内部转换为思想状态,社会维度与主体间性的维度被阻隔在头脑之外,使普特南在《意义的意义》中构建的语义外在论〔9〕全无效用。然而在他看来功能主义仍保持了头脑与世界间的互动关系,祛除了思想神秘的意向性。因此解决办法是将原有的功能主义更新为一种新的“自由功能主义”( liberalfunctionalism)〔1〕,即认为头脑效用在人居于世的那一刻起就是一种持续“涉入环境”的能力,其功能在于具有一条可直接伸入现实中的“长手臂”。因此对大脑的描述受外界因素的根本影响,其运作无法脱离外部世界的根本支持。借用普特南自己的语言描述其当下立场即是: “心灵亦不在头脑之中。”

  在内在实在论中,我们的语言思想一方面被允许塑造实在,另一面又受困于头脑内部,因此只能摇摆于自我和世界间无法达至彼岸。观念、知觉、经历等均将脱离世界的依托,成为阻挡在我们与现实间的障碍。为从根本上解决该问题,普特南以自由功能主义为基础将哲学立场更新为一种自由主义的自然实在论。通过诉诸“自由”二字其意欲反对的是认为我们无法与外部世界直接接触的二元论迷梦。普特南将“我们创造世界”转变为“我们面向世界开放”,涉入世界并与世界持续互动,最终“期许世其自身展现于我们”〔1〕。其意欲成为奥卡姆剃刀的挥舞者,不断斩除阻隔在我们与世界间不必要的哲学范畴,指明只有现实尘世才是一切思想的最终保证者。可以看到普特南再次回到了“理解实在”与“实在本身”的区分: 心灵绝不塑造世界,而是塑造我们抓取世界的能力; 头脑绝不创造实在,而是创造我们处理情境的办法。普特南反对旁观世界或超越世界的自由,但却极力珍视向世界敞开或与世界互动的自由。其自然实在论的根本出发点在于强调哲学所要探究的对象既非理性构造的理论世界,亦非心灵创造的观念世界,而是现实中承载着我们的真实世界,是那诉诸常识即可参与其中的世界。

  在《犹太哲学作为生活的指导》中,普特南将自己的宗教哲学立场描述为: “介于杜威《共同的信仰》与马丁·布伯的《我与你》之间。”〔10〕普特南继承杜威实用主义的理论弘旨,认为现实并非冷漠中立,而是不断向我们提出要求的提问者。价值与文化或许终究是我们创造的产物,但在普特南那里它们正是我们对那些不由自己所造之物的回应,世界与我们即维系于这样一种应答关系中。诸种回应的合适与否也许并不由我们决定,但做出回应本身在普特南眼中具有根本重要的意义,那表示我们正在履行世界加之于我们的义务,因此伦理道德理应获得客观性的地位。普特南追随马丁·布伯强调我们所感受的并不是实在的内容,而是实在之于我们的在场( presence) ,一种代表并非由我们所造之物的在场,一种位于我们有限性之对立面的在场。因此我们必须对这种在场作出回应,感受“我—世界”关系的充盈与深刻,在开放的现实中践行自己的义务。普特南对实在的新理解促使科学的基本面貌从“询问世界”转变为“回答世界”,当然这种回答需要借助我们自己创造的概念与手段。

  由于实在以并非我们所造之物的姿态在场,因此对它的回应也同时是对我们自身有限性的回应。普特南由此提出道德完美主义,即相信伦理的终极使命并不在于对幸福善恶的追求,而在于努力达到那个应是而尚且不是的自己,在于不断询问自己“是否正以应有的方式生活? 是否为超越自己的极限穷尽最大努力?”〔10〕此即为斯坦利·卡维尔所言“哲学是对灵魂成长的真正教育。”〔11〕结 语在普特南眼中当代哲学危机显现为两个相互促进的纰谬: 一方面表现为越界现象,即思想欲摆脱经验的束缚,僭越至上帝的视角,审视万物之整全; 另一方面表现为倦怠现象,即为思想赋予其无力承受的重担,忽略人本身乃是寓居于世界的现实。普特南的做法在于不断祛除诸哲学范畴中的神秘成分,把现实不断填充进思想与世界的纽带,将人原本受限的视角即“人的面孔”再次加诸于超越的视角之上。在其实在论转换的过程中,普特南持续对实在本身的延展与其呈现于我们的丰富予以关注,强调受限的我们与无限的世界之间的根本不对称局面。因此对现实诉诸开放理解所获得的“非安稳性”( unsettleable) 拥有了至关重要的意义,承载着普特南对我们本应依附于世界的诉求。而所有封闭孤立的哲学理论、所有想要一劳永逸定义世界的哲学理想,都将导致远离世界或超越于世界的错误。这使普特南的哲学图景在各方面分享了康德哲学的基调: 他限制理性从而为现实留出余地,真理的理想并非超验世界而就是这真实的世界。我们或许永远也无法完成回答实在的责任与义务,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有权力放弃它”〔5〕。

  参考文献
  〔1〕Hilary Putnam. Philosophy in an Age of Science[C]. edited byMario De Caro and David Macarthur. 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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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Hilary Putnam. Realism with a Human Face[C]. edited by JamesF. Conant. 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0.
  〔6〕Hilary Putnam. Realism and Reason. Philosophical Papers,vol. 3[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
  〔7〕Hilary Putnam. The Many Faces of Realism[M]. La Salle,Ill:Open Court,1987.
  〔8〕[美]希拉里·普特南. 理性、真理与历史[M]. 童世骏,李光程,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9〕Hilary Putnam. Mind,Language and Reality. Philosophical Papers,vol. 2[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5.
  〔10〕Hilary Putnam. Jewish Philosophy as a Guide to Life[M].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8.
  〔11〕Reading Cavell[C]. edited by Alice Crary and Sanford Shieh.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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