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以阴阳为端,故情可睹”.这是董仲舒以阴阳论性情,阳仁阴恶的说法。所谓“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阴阳之气在天亦在人,在人者为好恶喜怒,在天者为暖清寒暑”(春秋繁露·如天之为》)。
6)“五行以为质,故事可复也”.“事”指《洪范》“敬用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但《洪范》没有“五行”决定“五事”祸福之说。董仲舒《春秋繁繁·五行五事》则对此作出系统阐释;不了解《五行五事》,就不可能了解“五行以为质,则事可复也”这话的意义。“可复”即可以复验,回归正常。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
“大一”即“太乙”,北斗。《吕氏春秋》说“乐本于太一”.汝阴侯墓“太乙九宫式盘”以太乙为天地阴阳四时的中轴。董仲舒说:“中者,天地之太极也,日月之所至而却也。长短之隆,不得过中,天地之制也。……节者、天之制也。”(《春秋繁露·循天之道》)以“太极”为天地之节。《礼运》之“大一”也即董仲舒讲的“太极”.这是以天地、阴阳、四时之“节序”为“礼” 之大礼乐观。“天人同类”,此“节序”亦为社会人伦之礼。
《大戴礼记·礼三本》说:“凡礼始于脱,成于文,终于隆。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佚兴;其下,复情以归太一。天地以合,四海以洽,日月以明,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倡,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也讲到“太一”,“太一”乃生化之本,与《礼运》之“太一”说虽有不同,但思想路数是类似的。此文首段“三本”说抄自荀子,然后作如上论述。这种杂编杂凑体裁与《礼运》相似。
这也可为《礼运》成于汉代提供一旁证。
三、礼与仁义
第二部分的另一重要内容是论述礼与仁义及心术的关系,亦反映汉人观点。它说:故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
郭店楚简说:“道始干情,终于义。”“情”指原始的道德之情,如虎毒不食子,蜂蚁有君臣,豚鱼有忠信等。但这是本能的,合乎道德而并非真是道德底。经过反省和自觉,自知“应该如此”才是真道德底,故强调“终于义”.“义”是“应该”.《礼运》进一步提出“礼”可由“义”生,先王未有的“礼”,后王可以因“义”而定。这是既法先王又法后王的思想,似出荀子以后,非孔子的思想。
“义”具体指“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左传》桓公二年,晋师服说:“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穆侯为儿子命名不合于礼,师服由此预知太子会要被取代,晋国要发生内乱。“名以制义”,“名”指名分、名位、名爵,其相应的观念是“义”,制度是“礼”.据礼而行,可以体政、正民,使政治走上轨道。《礼运》似发挥了这一思想,但师服以“名”为首,“义”由名定。《礼运》则以“义”为首,认为“义者,艺之分,仁之节也。协于艺,讲于仁,得之者强。仁者,义之本也”.“义”以“仁”为根据,仁以义为节度。“艺”,郑玄释为“才”,即才质。孟子说:“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孟子·离娄下》又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孟子·告子上》)“才”是“秉懿”、天赋。“分”即本份与量度。《礼运》强调“义者,艺之分,仁之节也”,须以“义”制礼,以“礼”治情,由学而知“义”,与董仲舒人性论思想类似。
《礼运》提出:“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作为名词,“田”指田地;作为动词,指耕种。把“田”种好,庄稼有好收成,须播种、施肥、深耕、易锄。治理人情亦是如此。这与董仲舒人有先天善质,可加工而为善,重在后天加工的思想类似。“情”作为情感,使用在《庄子》以后。《老子》《孟子》讲的“情”都是实情、情实之意。
《礼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董仲舒说:“栣众恶于内,弗使得发于外者,心也;故心之为名,栣也。人之受气苟无恶者,心何栣哉?吾以心之名得人之诚,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深察名号》)《礼运》强调“心术”,以礼“制心”,在实践层次上,和董仲舒的讲法类似。
四、礼与上帝鬼神
《礼运》第三部分抄自先秦文献,共三段: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及其死也,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然后饭腥而苴孰。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乡,皆从其初。
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金、合土,以为台榭宫室牖户。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为醴酪。治其麻丝,以为布帛,以养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从其朔。
故玄酒在室,醴醆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作其祝号,玄酒以祭,荐其血毛,腥其俎,孰其殽,与其越席,疏布以幂,衣其澣帛,醴醆以献,荐其燔炙,君与夫人交献,以嘉魂魄,是谓合莫。然后退而合亨,体其犬豕牛羊,实其簠簋笾豆铏羹,祝以孝告,嘏以慈告,是谓大祥。此礼之大成也。
这三段话《孔子家语》既收入其《礼运》中,又收入其《问礼》,这种重复收录,可见其编辑成书的粗忽。
这三段话表达了几点重要思想:
1) 礼始于饮食。《说文》:“礼、履也,所以祀神致福也。从示从丰,丰,亦声。”徐颢《说文解字注笺》:“礼之名起于事神,引伸为凡礼仪之礼。丰本古礼字。”甲骨文“丰”乃祭器,象二玉在器之形。祭神有器具、祭品和仪式、歌舞等。“殷人率民以事神”,以周祭祭祀祖先,常以数十牛或俘虏献祭。《周易》说:“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薄祭,实受其福。”周人簿祭,以食物等作祭品。《礼运》从饮食祭神讲礼,取“不忘本”“报恩”之义。“从其初”即人之生始于饮食,祭亦如此。
2) 饮食器具衣服等随时代进步,后圣与先王不同,但“养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之报恩反本,是没有改变的。“事鬼神上帝”居于礼的首要地位。
3) 礼之“大成”说。“大成”即完满实现对先祖鬼神的“孝”“慈”、祭祀而达于家和国治之最高境界,凸显鬼神之人格性,与周初《诗经》所记祭祀、孝享之心境很相似。《谷风之什·楚茨》说:“工祝致告,徂赉孝孙。苾芬孝祀,神嗜饮食。卜尔百福,如几如式。既齐既稷,既匡既敕。永锡尔极,时万时亿。礼仪既备,钟鼓既戒。孝孙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诸宰君妇,废彻不迟。诸父兄弟,备言燕私。乐具入奏,以绥后禄。尔肴既将,莫怨具庆。既醉既饱,小大稽首。神嗜饮食,使君寿考。孔惠孔时,维其尽之。子子孙孙,勿替引之。”《礼运》所述,与此相似。
4) 论述人死为鬼之招魂仪式。“及其死也,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然后饭腥而苴孰,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乡,皆从其初”.北首,因体魄属阴。“知气”指阳气、精气,为魂。人死,魂归于天。“皆从其朔”,即是回到生命之最初来源。郑玄《仪礼·士丧礼》注:“复者,招魂复魄。”“复”亦可解为向天地告白,“某某已回来(回到鬼神世界,他原来的来处)了”.告白之后,随即在他的尸首停放处摆上祭品--“饭腥而苴孰”.《左传·昭公七年》子产说:“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人死,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厉。”《左传·鲁昭公二十五年》乐祁说:“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礼记·檀弓下》载吴季子谓:“人死,骨肉复归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礼记·郊特牲》说:“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故祭求诸阴阳之义。”《礼运》上述观点有古老根据。
5) 对郊、社之礼作解释。“故礼行于郊,而百神受职焉。礼行于社,而百货可极焉。礼行于祖庙,而孝慈服焉。礼行于五祀,而正法则焉。故自郊社、祖庙、山川、五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董仲舒说:“祭者,察也,以善逮鬼神之谓也,善乃逮不可闻见者,故谓之察,吾以名之所享,故祭之不虚,安所可察哉!祭之为言际也与?祭然后能见不见,见不见之见者,然后知天命鬼神,知天命鬼神,然后明祭之意,明祭之意,乃知重祭事。”(《春秋繁露·祭义》)《礼运》贯彻了这一精神。董仲舒又说:“所闻古者天子之礼,莫重于郊,郊常以正月上辛者,所以先百神而最居前,礼三年丧,不祭其先而不敢废郊,郊重于宗庙,天尊于人也。王制曰:‘祭天地之牛茧栗,宗庙之牛握,宾客之牛尺。’此言德滋美而牲滋微也。”(《郊事对》)“古者岁四祭,四祭者,因四时之所生孰而祭其先祖父母也。故春曰祠,夏曰礿,秋曰尝,冬曰蒸,此言不失其时以奉祭先祖也,过时不祭,则失为人子之道也。……孝子孝妇缘天之时,因地之利,地之菜茹瓜果,艺之稻麦黍稷,菜生谷熟,永思吉日,供具祭物,斋戒沐浴,洁清致敬,祀其先祖父母,孝子孝妇不使时过,已处之以爱敬,行之以恭让,亦殆免于罪矣。”(《四祭》)《礼运》与此精神一致。
五、综论礼之大用
此为《礼运》第四部分之主要内容,指出:是故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别嫌明微,傧鬼神,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君也。故政不正则君位危,君位危则大臣倍、小臣窃。刑肃而俗敝,则法无常。法无常而礼无列,无礼列则士不事也。刑肃而俗敝,则民弗归也,是谓疵国。
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诸侯以礼相与,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谓大顺。大顺者,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常也。故事大积焉而不苑,并行而不缪,细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间,连而不相及也,动而不相害也。此顺之至也。故明于顺,然后能守危也。
当礼达此大顺之境时,则天“无水旱昆虫之灾,民无凶饥妖孽之疾。故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皇麒麟,皆在郊棷。龟龙在宫沼,其余鸟兽之卵胎,皆可俯而窥也。则是无故,先王能修礼以达义,体信以达顺,故此顺之实也”.《春秋繁露·王道》说:“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礼运》亦以此讲行礼至“大顺”之功效,贯穿天人感应思想。这种说法不应是孔子思想;如果如此,就把孔子董仲舒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