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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小说评点家对“陋”的运用

来源:云梦学刊 作者:李梦圆
发布于:2020-06-18 共9833字

  摘    要: “陋”作为一个汉语字词,独具其本义与引申义等。在明清小说评点当中,“陋”作为人物形象论系范畴之一,具有丰富而独特的内涵。“陋”范畴对于深入理解小说人物形象的“性格”“情理”“形神”等具有不可低估的价值和意义。深入发见、剖析美人之“陋”处、人格之“陋”处,对于补齐人物形象空白边角,还原一个鲜活立体、真实动人的人大有助益。

  关键词: 明清小说; 评点; 陋;

  Abstract: As a Chinese word, "Flaw"(陋) has its original meaning and extended meaning. In the criticism of novel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Flaw" as one of the categories of character image theory has rich and unique connotation. The category of "Flaw" is of great value and significance to the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characters' characteristics, such as disposition, reason and spirit. It is helpful to make up the blank corner of the figure image and restore a vivid, three-dimensional, real and moving person to see and analyze the "Flaw" part of the beauty and the "Flaw" part of the personality.

  Keyword: novel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comments; Flaw;

  “陋”的本义是狭窄、狭小,如“陋,厄陕也”[1];“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2]。“陋”的本义引申,可指知识浅薄,如“少见曰陋”[3]。“陋”的其他引申义还有偏僻、边远,又有粗劣之意,还有粗俗、野鄙的意思。此外,“陋”还指人的相貌丑陋。

  明清小说评点人物形象论系的“陋”范畴,具有以上所列“陋”的一种或多种义项,而又有着更特殊的意涵。对于明清小说评点人物形象论系而言,“陋”可以檃括在“性格”“情理”“形神”等范畴里边。因小说人物有“性格”之“陋”,“形神”之“陋”,所以“陋”本身就是符合小说人物描写的“情理”性的。而之所以把“陋”单独作为一个范畴拈出,是出于“陋”这一范畴对于小说人物形象而言具有重要价值且占有显要地位的考虑,以及对学界关于“陋”的研究或为一补的思量。
 

明清小说评点家对“陋”的运用
 

  关于“陋”的研究文章寥寥。一九八四年第四期《文艺理论研究》上有一篇题为《美人必有一陋,心灵美更有永久魅力》[4]的文章,引述了王朝闻在《美人必有一陋》[5]中的观点。即言,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从五官上来讲,一个人的五官无论长得多么端正,事实却是此人五官不会绝对端正,两只眼睛会一只略微大一点,一只略微小一点,嘴角或者会往左边偏一些,或者会往右边偏一些,鼻子也经不住细察,总有一点歪斜。而外貌上的显着缺陷,有时非但不会使人不快,反而会给人带来一种特殊的美的感受,例如托尔斯泰小说里美人的雀斑。甚至人物在生理上的缺陷,有时也是可爱的,例如《红楼梦》里,史湘云舌头有点问题,以致在发音上有障碍,本该叫贾宝玉“二哥哥”,反叫成“爱哥哥”,这点生理上的缺陷,反而更增其美,也使读者更觉其可爱,对其更加喜欢。文章最后的观点是,人的容貌与人的精神境界二者相较,容貌的美只是外在的、不起决定作用的特征。人心灵的美才是最根本的,心灵美对外在美起支配作用。即使人在外在容貌上有缺点或缺陷,但如果人的心灵是美的,所行所做之事带给人美的感受,那么这个人便会越看越美。外在容貌的美对人的吸引力往往是短暂的,而人的心灵美则具有旷日永恒的魅力。此外,高雪梅《论〈红楼梦〉的“美人方有一陋处”》[6],概括了美人的四类“陋”处:其一,生理容貌之“陋”,如有雀斑的鸳鸯,“瘦”“病”的黛玉等;其二,性格气质之“陋”,如林黛玉言语尖酸刻薄、敏感多疑、爱耍小性子,王熙凤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口蜜腹剑、欲壑难填,妙玉个性孤洁、对刘姥姥鄙视厌恶、丝毫无佛家修炼之人的大慈大悲等;其三,身份地位之“陋”,如林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依无靠、仰人鼻息,薛宝钗父亲亡故、家道中落、兄长无能,史湘云亦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贾探春庶出低微、生母卑贱等;其四,学识才情之“陋”,如王熙凤没读过什么书、贾迎春天生缺乏文才、贾惜春不擅长诗词等。美人在这四个方面的“陋”处,非但没削弱美人的美,反而让美人更加真实可感,更增其美。

  而具体到明清小说评点,“陋”常被小说评点家们或直接或间接地论及,“陋”的意涵和作用也表现出或多或少的差异和多样性。

  一、“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

  主意谈“陋”的是脂砚斋《红楼梦评》第二十回:

  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

  甲辰 龁口字音。

  你学惯了他,明日连你还咬起来呢。

  己卯夹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除〉[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燕飞〉[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学〉[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7]

  从以上评点者所言可知其所指美人之“陋”偏向于指缺点而言。杨玉环的“肥”,赵飞燕的“瘦”,西施的心痛之“病”,或为形体上的不足,或为生理上的缺憾,但这些不足或缺憾,在这三位美人那里,就变成了美人独有的特点。而对于史湘云而言,发音不准确、“咬舌”这一生理缺陷方面的“陋”,也成为增添美人之美的独特、可爱之处。

  “陋”,首先保证的是人物的真实性。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白璧微瑕,方显美玉之真与贵,美人有“陋”,才现美人的天然本色之真。当今社会,难见真正美人,即是因为远离了真,“陋”处被掩饰、被抹掉,方脸可以整成锥子脸,单眼皮可以割成双眼皮,所见之“美女”都是千人一面,欣赏者患上了脸盲症,分不清莺莺燕燕,道不明丽丽婷婷,再也不见本真之美,甚至变得审美疲劳,对那些假饰假面再提不起欣赏兴趣,失去了对美的天生嗅觉,迟钝了感知美的敏锐神经。

  “陋”,其次体现了人物的非雷同性和独一无二的特质,而不是千人一面。这一点相对于表面现象而言,更具有深层次性特征。评点者笑近之野史,“满纸羞花闭月”“满纸莺啼燕语”。究其原因,其中之一即为缺乏发现美、欣赏美的眼睛,有些小说着者不善于或懒于以一己之眼去关照美、以一己之心去体悟美,而只是流于事物表面,做做表面文章,这样是难及事物深理、难摄事物神髓、难达事物本质的。“格物”工夫做不足,便不能“致知”。不捕捉事物的独到之处,画龙而不点睛,做再多表面文章,也只是事倍功半,不会塑造出真切、独特的小说人物形象,难以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陋”不只陋在以上所涉及到的美人的容貌、形体、生理等方面,“陋”在此三方面,也在其他方方面面。

  如就《红楼梦》中众美之一的林黛玉而论。

  其一,林黛玉有“瘦”“病”的形体、生理之“陋”。林黛玉有天生不足之症,整日吃药,如《红楼梦》第三回,原文有黛玉“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甲戌侧评:“人生自当自养荣卫。”[7]即林黛玉由于有先天不足的病症,需要每日服用人参养荣丸,这便是生理上的“陋”。

  其二,林黛玉有封建传统意义上的品性之“陋”,即对“纨裤子弟”贾宝玉暗动情思。如赵之谦《章安杂说》:“《红楼梦》,众人所着眼者,一林黛玉。自有此书,自有看此书者,皆若一律,最属怪事。余于此书,窃谓其命意不过讥切豪贵纨裤,而尽纳天地间可駴可愕之事,须眉气象出以脂粉精神,笑骂皆妙。其于黛玉才貌,写到十二分,又写得此种傲骨,而偏痴死于贾宝玉,正是悲咽万分,作无可奈何之句。乃读者竟痴中生痴,赞叹不绝!试思如此佳人,独倾心一纨裤子弟,充其所至,亦复毫无所取。若认真题思,则全部《红楼梦》第一可杀者即林黛玉。”[9]按照《红楼梦》评论者赵之谦的说法,《红楼梦》中读者最瞩目的人物要属林黛玉,并且自有《红楼梦》此书、自有看《红楼梦》此书者以来便是如此,未曾改易,这便奇怪了。赵之谦认为,《红楼梦》一书,不过是为讥讽纨裤子弟、豪门贵族而作。《红楼梦》中须眉气象褪尽,脂粉样态毕现,便是一种极大的笑骂和嘲讽。自古男尊女卑,女子气便成了卑劣的代名词。赵之谦继而又指出,《红楼梦》中为众人所瞩目的林黛玉纵然有十二分才、十二分貌,又兼具凛凛傲骨,但她作为一介闺中女辈却对贾宝玉暗动情思,并对贾宝玉痴心不改,这在封建传统社会是不为人所接受的女子品性的“陋”,犯了不守妇道的大忌。

  其三,林黛玉有身世命运之“陋”。林黛玉父母早逝,不得不投奔其外祖母处,过着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她将爱情视若生命,而当爱情无望,本就身世浮萍的她更加风雨飘摇、命悬一线,直至香消玉殒、撒手人寰。谢鸿申《答周同甫书》即言:“《红楼梦》作者精神全注黛玉,譬诸黛玉花也,紫鹃护花旛也,宝玉水也,贾母瓶也,岫烟、宝琴、湘云、三春、香菱、平儿诸人蜂蝶也,宝钗、袭人淫雨狂风也,凤姐剪刀也,无根无叶,本难久延,况复风妒雨摧,正欲开时,陡然一剪,命根断矣。”[10]谢鸿申将林黛玉比作花,虽有紫鹃为护花旛,宝玉为养花水,贾母为寄花瓶,岫烟、宝琴、湘云、三春、香菱、平儿等人绕花蜂蝶之为伴,却抵御不了宝钗、袭人乱施的狂风暴雨,更耐不住凤姐残忍的剪刀,手起刀落,花死刀下。但正是林黛玉身世命运的“陋”成就了林黛玉,更添美人之可怜可惜,成为其个性品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故谢鸿申亦言,“然颦卿之意,甘使风妒雨摧,陡然一剪,必不可插在粪窖中,各种《续红楼梦》皆粪窖也”[10]。身世命运之苦,周遭环境之恶,成就了林黛玉坚强执着的品格,她甘受风吹雨打,也不委曲求全,最后的身死是断臂维纳斯的残缺之美,世事人情不遂心愿之“陋”,增加了美人之凄美,故事之动人,而各种《续红楼梦》的所谓“曲终奏雅”,乃是狗尾续貂、画蛇添足、不真不实、适得其反。其他还有前文所提到的研究者所认为的尖酸刻薄、爱耍小性儿等性格之“陋”。《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庚辰夹评:“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7]黛玉的优长之处反成了葬送她的“陋”处,但正也成就了薄命美人和悲剧之美。

  “陋”能将小说中一个人物与另一个人物区别开来,迎春“肌肤微丰”,惜春“身量未足”,各有特色,各有区分。“陋”不见得真为“陋”处。如《红楼梦》中薛宝琴貌不出众,却更突出了其品格的超凡脱俗。谢鸿申《答周同甫书》即说:“宝琴清超拔俗,不染纤尘,品格似出诸美之上。贾母内有孙女孙媳,外有钗玉诸人,无美不臻,心满意足,琴儿貌不能出众,不过泛泛相值耳。今乃有加无已,疏不异亲,必其态度丰神迥异凡艳,致人心折如此。”[9]谢鸿申认为,薛宝琴气质超脱,品格似乎出于《红楼梦》诸美之上。因为《红楼梦》中众女子多美貌动人者,而薛宝琴却以并不出众的相貌立于诸美之中,可见其气质风神必与寻常凡俗美女大异其趣。如此说来,薛宝琴并不出众的貌,正凸显了其超凡脱俗的气质。又如《红楼梦》中的司棋偷情,可谓是破了封建传统之大防大忌,女子不洁,纵有万千好处,也是废纸一张,为人所诟病不齿。这种品格上的“陋”,看来实是“陋”处了,无可增美人之美,却判了美人“死刑”。但王希廉却有深见,他在《红楼梦回评》第七十一回言:“司棋偷情,偏被鸳鸯撞见,后来两人俱不善终,一死于多情,一死于绝情,其实两人俱是深于情者。”[14]司棋的偷情,实出于她的深情,只有用情至深之人,才能够不管不顾,连自身清誉和名节都要冒险搭上,以守护心中所认定的爱。“秦氏多情而淫,何能超出情海,归入情天?痴情一司,恐尚未能卸事”[14],秦可卿通奸乱伦的淫行,亦是出于她的有情多情、用情之至。还有如《金瓶梅》里的王六儿,对于床笫之事有一种特殊嗜好,“原来妇人有一件毛病……”,崇眉:“子平云:有病方为贵。皆知王六儿之受用处在有此毛病也。”[16]王六儿的“毛病”,即“陋”处,反成了她非同别个的独特的“可贵之处”,也因此受到西门庆的青睐。李瓶儿有“性愚不能辨”之“陋”,如《金瓶梅》第五十一回,“这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此言……半日说不出话来”,崇眉:“人情皆惜瓶儿不能辨,不知瓶儿正妙在不能辨而西门庆始怜之也。若然,则瓶儿智出金莲上矣,非也。瓶儿性实愚不能辨,非能辨而有不辨之妙,所以往往受金莲之累也。”[17]批者指出,读者大多为李瓶儿愚钝不能明辨而感到惋惜,但却不知,李瓶儿之妙,正妙在不能明辨,所以西门庆才分外怜惜她。李瓶儿的“性愚不能辨”,可谓是李瓶儿的“陋处”,然而正是此点“陋”处,反得到西门庆的垂怜疼爱。所以,“陋”不见得是真正的“陋”,“陋”有时反而可以成为一种优势力量。

  “陋”招怜,优长有时反会带来祸患不测。如《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庚辰本夹评:“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7]聪明有才、机心独到、博学多知、自爱自重、好胜进取,本应是大为可贵的长处,但怎奈“聪明反被聪明误”,黛玉一生被自己的聪明所误,凤姐被自己的机心所误,薛宝钗被博学多知所误,史湘云被自爱所误,袭人被好胜所误。又有《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凤姐道:“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庚辰夹批言:“好阿凤,令人胆寒。”[7]王熙凤明察秋毫的优长之处,反而会令人胆寒,为其自身招致怨恨。王希廉《红楼梦回评》第六十五回言:“写尤三姐倜傥不羁,英气逼人,为后来刚烈饮剑描神。”[14]尤三姐“倜傥不羁,英气逼人”的优长之处,为其自杀走上绝路埋下伏笔。同样,《红楼梦》中妙玉的孤标独立、高洁脱俗等优秀品质,却为其带来“终陷污泥中”的灾祸。王希廉《红楼梦回评》第一百十二回即评道:“妙玉被劫,或甘受污辱,或不屈而死,作者虽阙疑不叙,然读画册所题‘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污泥中’四句,亦可想见其人。”[14]孤高自怜的妙玉,落得个被劫的下场,不论是被人奸淫,抑或是不屈自尽,对于如此高洁的人而言,均是最悲惨的遭遇和灾祸。而妙玉的自高自清,又给这灾祸增加了彻骨的悲痛。陈其泰《红楼梦回评》第八十七回,对妙玉的遭际作了阐释:“妙玉孤标独立,自谓是世上意外之人,乃遇宝玉性情相契,竟为宝玉意中之人,真觉天下惟有一人知己。其心折也,久矣,忽闻下凡之语,不免芳心一动。此正率其本性,非流于私情也。古人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发乎情,止乎礼义,则圣人许之。倘得知己,而漠然无情,便是不能尽其性,不能尽人之性。然则妙玉未能无情于宝玉。初何损于妙玉哉。然佛家以无我相、无人相为正法眼藏。若尘缘未断,即非佛性。故致走魔病魇,为惜春之所识。幻境册中,所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者,如此而已。”[22]陈其泰认为,妙玉自视清高孤绝,不料能遇到宝玉这般性情相契之人,以至认为宝玉便是自己的知己。妙玉为青春女子,遇知己而动心乃出于本性,并非流于私情。人会感动,是本于天性,情有所感,而又能合乎礼义,是圣人所称许的行为。如果妙玉遇到知己,表现得漠然无情,便是没有人性的表现。但是,妙玉作为一个尘俗之人,可以如此,作为一个槛内之人,却不能如是。故言,孤标独立、高洁出世的妙玉“欲洁何曾洁”,出于天性,动情于宝玉,但却尘缘不断,致“走魔病魇”,为自身招来祸患。存志高洁,却下场悲戚。

  二、“古来无真正完全之人格”

  “陋”不只是小说里的美人方有,小说中塑造的其他人物形象都不应该是十全十美的,否则便会有失艺术真实性、现实情理性和感动人心的效力。黄人《小说小话》即言:“古来无真正完全之人格,小说虽属理想,亦自有分际,要过求完善,便属拙笔。《水浒传》之宋江、《石头记》之贾宝玉人格虽不纯,自能生观者崇拜之心。若《野叟曝言》之文素臣,几于全知全能,正令观者味同嚼蜡,尚不如神怪小说之杨戬、孙悟空腾拿变化,虽无理而尚有趣焉……”[23]古往今来,现实生活中的人便没有尽善尽美的,小说虽属于理想创造性层面,但却是对现实生活艺术性的重现和反映,如果将小说人物写得“高大全”,便是艺术上的败笔。

  例如《水浒传》里的宋江,并不是十全十美的人物。宋江在外在形貌上是一“矮黑汉”,在内心品性上实属狡诈阴险,但却能令读者生“崇拜之心”。“勇如林、史,侠如武、鲁,谋如花、吴,艺如萧、金,将略如呼延、关胜,神奇如公孙胜、戴宗之属,皆天才也。然皆待用于人,而非能用人者也……宋亦一矮黑汉,非有凛凛雄姿,亭亭天表也……宋亦刀头残魄,非有坊表之清节,楷模之盛誉也。而识与不识者,无不齐心崇拜而愿为之死,盖自真英雄自有一种不可思议之魔力,能令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良、平失其智,金、张、陶、顿失其富贵,而疏附先后,驱策惟命,不自见其才而天下之人皆其才,不自见其能而天下之人皆其能。”[24]“勇如林、史,侠如武、鲁,谋如花、吴,艺如萧、金,将略如呼延、关胜,神奇如公孙胜、戴宗”等等之类的人物,本是星宿下凡的天才,在某一方面的造诣超越凡人,但他们的缺处都是为人所用,而不能用人。宋江则不然,他虽形貌不壮伟,品格不崇高,才能不突出,既无林、史之勇,武、鲁之侠,花、吴之谋,又无萧、金之艺,呼延、关胜之将略,公孙胜、戴宗之神奇,自身无才无能,却能得天下之才而用之,得天下之能而使之,故宋江表面上的平平之“陋”,反更突出了其“真英雄”的“不可思议之魔力”。

  又如《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其“陋”处可谓多多,诸如不喜读书、不通世事、不懂庶务、不听人劝、吃人胭脂、不懂父母苦心、缺乏理想、消极悲观、没有男子汉气概等等。但这丝毫不影响读者对贾宝玉的喜爱,因为他的这些“陋”处反彰显了其毫不矫饰、真我本性、热爱美好、纯净善良等动人品质。贾宝玉的种种“陋”处,丝毫不影响他成为《红楼梦》中为人所喜爱的“第一流”人物。以下所引黄人在《小说小话》中的言论可作为贾宝玉的的评:

  贾宝玉之人格,亦小说中第一流,盖抱信陵君、汉惠帝之隐衷者也。或曰:“书中《西江月》两首,丑诋宝玉,可谓至矣,其人格之可珍者安在?”曰:“君自不善读《红楼梦》耳,所谓但看正面,而不看反面者也。全书人物,皆无小说旧套,出场诗词,独宝玉有之。非特重其为主人翁,全书宗旨及推崇宝玉之意悉寓于此。其词云:“无故寻愁觅恨,有时如傻如狂。”言宝玉性情独醒独清,不与世俗浮沉,而举国皆狂,则以不狂为狂也。“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好皮囊谓有膏粱纨裤之皮囊,而其性则与山林之士无异。“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不通庶务,便谓之潦倒;怕读文章,便谓之愚顽;而庶务文章之外,虽有奇行卓见,概谓之偏僻性乖张。世人肉眼所见,往往如是。故续云:“行为偏僻乖张,那管世人诽谤。”所谓举世非之而不加惩者也。“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不乐富贵,岂有难耐贫穷者?反言难耐,谓其一蓑一钵,自寻极乐境界,与政老之束手无措,琏二爷之仰屋咨嗟者迥乎不同。“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此二句皆当贴宝玉一面说,谓但怜韶光之易逝,而鄙科第若土苴,奔勋阀如敝屣,无所希望于家国也。“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此二句之崇拜宝玉,几于孔氏之称泰伯为至德,尧为无能名矣……宝玉之无能不肖,正所以为天下古今第一人格也。“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痴儿形状。”莫效,莫能效也。言世之纨裤膏粱,非特不能效宝玉之真际,即形状亦莫能仿佛也……[23]

  黄人指出,贾宝玉的人格,是《红楼梦》中第一流的人格,贾宝玉是《红楼梦》中抱持信陵君、汉惠帝之隐衷的角色。有些读者认为,《红楼梦》中的两首《西江月》是极力丑诋贾宝玉的词,那是因为没有读懂此词的内涵,只看到事物正面,没看到事物反面。《红楼梦》中的出场诗词,唯独贾宝玉一个人有,可见作者对贾宝玉的推崇和看重。《红楼梦》第三回,作者写给贾宝玉的判词《西江月·嘲贾宝玉二首》:“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26]这首断贾宝玉的词,从表面上看来,是在尽数贾宝玉的“陋”处,譬若“寻愁觅恨”的悲观主义、“似傻如狂”的乖僻行为、“腹内草莽”、“不通庶务”、不喜读书、不听人劝、不安富贵、“难耐凄凉”、虚度光阴、无利家国等等,这些所谓“陋”处,正增添了贾宝玉的人格魅力,其实正是这些与众不同的“陋”,成就了贾宝玉第一流的人格。“寻愁觅恨”“似傻如狂”,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蹈;外表的“好皮囊”与腹内的“草莽”,言其“表里不一”,虽有纨绔子弟之形,但其内里却有清奇之气;不屑于文章庶务,却有不同于流俗的奇行卓见;不乐富贵,是看轻钱财、安贫乐道的高尚品质;无利家国,是淡泊名利的情志操守;无能不肖,是“君子不器”“无用大用”的反面宣言。

  反之,如果力图将小说人物写得完美而没有“陋”处,恰会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如《野叟曝言》中的文素臣,振镛《花月痕考证》即言:“《野叟曝言》中之文素臣,为作者所持自况者,而荒唐至不堪状。”[9]《野叟曝言》中,全知全能的主人公文素臣,给人的感觉反而是荒唐不堪,毫无艺术真实性可言。夏曾佑《小说原理》道:“……写小人易,写君子难……试观《三国志演义》,竭力写一关羽,乃适成一骄矜灭裂之人。又欲竭力写一诸葛亮,乃适成一刻薄轻狡之人。《儒林外史》竭力写一虞博士,乃适成一迂阔枯寂之人。而各书之写小人无不栩栩欲活……”[28]君子难写的原因之一在于要避免表露其“陋”处,怎奈人无完人,即便是君子,也会有一两“陋”处,如果写得太过完美,便有不使人信服的失实、失真之嫌。如《三国演义》中的忠勇义士关羽,太突出其忠义勇行,便显得“骄矜灭裂”,而对于智慧超群的诸葛亮来说,过于显示其神机妙算的高能决断,反倒变得“刻薄轻狡”。再如《儒林外史》中的虞博士,竭力刻画其高尚品行,却落得“迂阔枯寂”。张冥飞《古今小说评林》亦言:“书中极力尊崇关云长,然写来不免有刚愎自用之失……写孔明亦是极力推崇,然借风、乞寿、袖占八卦、羽扇一挥回风反火等事,适成为踏罡拜斗之道士行为,殊与贤相之身份不合矣。”[29]正如张冥飞所言,《三国演义》着者对关羽极力尊崇,但结果却显得关羽有些刚愎自用;对诸葛亮也是极力推崇,将其写得神乎其神,但恰恰落入了神道之门,虚飘不实,将诸葛亮俨然塑造成一个踏罡拜斗的道士形象,与其本来的贤相身份不相符合。

  十全十美济不得事,有“陋”处,方济事。“古有四大奇书之目,曰盲左,曰屈骚,曰漆庄,曰腐迁”[30],“盲左”“屈骚”“漆庄”“腐迁”正是自身生理或遭际之“陋”、不完美,成为其穷愁着书、发愤写作、力臻卓越、追求完美的不竭动力。“……又必使左丘不失明,张籍不病目,孙子不膑脚,史迁不腐刑,种芀之歌不见怒于汉帝,斗鸡之檄不见恶于唐宗,孟浩之诗不放还,刘贲之策不下第,如是者方称快”[28],“左丘不失明,张籍不病目,孙子不膑脚,史迁不腐刑。种芀之歌不见怒于汉帝,斗鸡之檄不见恶于唐宗,孟浩之诗不放还,刘贲之策不下第”等等诸如此类“大圆满”,若果真如此,其实称不得快。

  此外,即便是为人所不齿的“陋”人,也并非一无是处。如《水浒传》里的高俅,以及黄文炳、西门庆、李固、阎婆、王婆等诸般“负面人物”,都可谓是“才智之士”。燕南尚生《水浒传新或问》即言:“问:高俅为何如人?曰:才智之士也。试观其通于赌博、书画、琴棋以及枪棒、踢球等类,无才智者,乌能有此乎?特未受正当之教育,故流于阴贼险狠。岂止高俅乎?黄文炳、西门庆,乃至于李固、阎婆、王婆诸人,皆才智之人也。”[24]鱼肉百姓的高俅是才智之士,琴棋书画、枪棒技艺无所不能,可谓有才有智,只不过受后天成长环境的影响,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才致使其变为一个阴险毒辣之人。其他像《水浒传》中的黄文炳、西门庆、李固、阎婆、王婆等人都有才有智。即便是如《金瓶梅》里西门庆这般无操守的淫棍,也是“临财往往有廉耻,有良心”[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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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上海商学院工商管理学院
原文出处:李梦圆.明清小说评点之“陋”[J].云梦学刊,2020,41(04):118-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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