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桂林的自然与人文风貌(2)
来源:南方文坛 作者:刘铁群
发布于:2017-06-29 共8806字
抗战时期桂林文化的繁荣与文化名人的云集密切相关,也可说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些文化名人在桂林创造了辉煌的抗战文化。但他们在目睹桂林文化的繁荣时,并没有盲目的骄傲,而是理性地看到了繁荣之中隐藏的危机和暴露的缺陷,并对其作出反思和建设性的思考。茅盾在《雨天杂写之三》中也写了桂林文化市场的热闹和繁荣:“桂林市并不怎样大,然而’文化市场‘特别大。加入书业公会的书店出版社,据闻将近七十之数。倘以每月每家至少出书四种(期刊亦在内)计,每月得二百八十种,已经不能说不是一个相当好看的数目。短短一条桂西路,名副其实,可称为书店街。这许多出版社和书店传播文化之功,自然不当抹煞……至少把一个文化市场支撑起来了,而且弄得颇为热闹。”但矛盾并没有陶醉于眼前的热闹,他提出要从文化发展的需要看待文化繁荣的问题:“然而,正如我们不但抗战,还要建国,而且要抗建同时进行一样,我们对于文化市场,亦不能仅仅满足于有书在出,我们还必须看看所出的书质量怎样,还需看看所出之书是否仅仅为了适合读者的需要,抑或同时亦适合于文化发展上之需要,这两个需要,并不完全相等,尤其在我们这样文化落后的国家。举个浅近的例子,目前大后方对于神仙剑侠色情的文学还有大量的需要,但这是读者的需要,可不是我们文化发展上的需要。所以倘把这两个需要统观起来,我们就不能太乐观,不能太自我陶醉目前的热闹。我们还得痛切地下一番自我批判。”
三、忧郁的桂林。
抗战时期旅居桂林的作家虽然在美丽的山水名城获得暂时的喘息并创造了文化的繁盛,但国家的存亡、民族的苦难、个体的艰辛在他们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痛,使他们忧患满怀、忧思绵延。因此,当他们审视和体验桂林的时候也常常带上一缕或浓或淡的忧郁。
旅居桂林的作家经常通过桂林的天气表达心中的苦闷和忧郁。在巴金的笔下,雨天的桂林是忧郁的桂林,他在《桂林的微雨》⑩中写道:“绵绵的细雨成天落着。昨晚以为天就会放晴,今天在枕上又听见了叫人厌烦的一滴一滴的雨声。心里想:这样一滴一滴地滴着,要滴到什么时候为止呢?起来看天,天永远板着脸,在那上面看不见笑的痕迹。我不再存什么希望了。”“我初来这里正遇着这样的’好天气‘.我觉得烦躁,我感到窒闷。那单调的滴不断似的雨声仿佛打在我的心上,我深夜梦回时不禁奇怪地想:难道我的心是坚厚冷硬的石板,为什么我的心上也响起那同样的声音?”巴金内心的苦闷使他听到的雨声也染上了忧郁,“单调的滴不断似的雨声”又加深了他的烦躁和窒闷。人的心不会变成坚厚冷硬的石板,但当雨滴仿佛不断打在心上,一定给作者的内心带来持续的煎熬和刺痛。芦荻的诗歌《雾》写了雾气笼罩的桂林????:“今夜。乳色的月亮/搅和着重雾/我步过漓江桥/桥上,淋过雾/山,沉在雾里/水,沉在雾里/屋宇,披上雾的纱/我越过雾的封锁/徘徊訾洲的水湄/雾是沉默的/心,比雾还沉默。”淋过雾,披着雾,沉在雾里的桂林潮湿、沉闷、压抑,让人喘不过气,这是因为诗人的心忧郁、沉重,因为心“比雾还沉默”.雨中桂林和雾中桂林本是最美的桂林,雨中的桂林如诗如画,雾中的桂林如梦似幻。但在巴金和芦荻的笔下,雨中的桂林和雾中的桂林却涂抹了一层浓浓的忧郁。
田汉的话剧《秋声赋》是典型的桂林之作,大部分情节发生在桂林,背景是象鼻山、环湖路、七星岩等。贯穿《秋声赋》的核心意象是“秋声”,而这“秋声”正是带着忧郁的“秋声”.首先,自然界的“秋声”是忧郁的。秦淑瑾望着秋天的漓江让黄志强听船户们的带着悲凉的号叫:“这儿是有名的险滩,有时候听那些船户们簰篙子的时候,高声的号叫,那声音发着抖,就象哭着似的,使人家心里怪难过的,你听吧,不就象哭着似的吗?”徐子羽则向黄志强讲述秋天的天气带来的寂寞感:“桂林的天气本来就不好吗。要吗老不下雨,干燥得你口里起火,一下雨就不肯晴,阴沉得连每个人的心上都发霉。这么一来,本来就寂寞的桂林,就更加寂寞得不可耐了。”其次,人物情感的“秋声”是忧郁的。徐子羽对胡蓼红说:“这真是我们的悲剧。蓼红,你没有来,我的确常常在想着你。你写来的信每一个字也曾经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每逢工作不甚如意的时候,未尝不望你能来,我想你若是来了,我们就有了帮手了,也不愁寂寞了。你当然知道桂林这些日子人又少,天又老下着雨,处处都有着秋意,我想你若来了,我们的春天也许就回来了。可是这是什么缘故?现在你来了,我的心反而更加阴沉起来了,似乎秋意更加深了。”再次,文化界的“秋声”也是忧郁的。施寄萍对黄志强说:“桂林的文化界的枯荣也跟桂林的天气一样。’四时皆是夏,一雨便成秋‘.现在已经有些秋意了,你看见的那些都有最盛时期的陈迹,就好比落花满地未尝不好看,其实春天已经过去了。”徐子羽也抱怨文化界的寥落:“您若在桂林住上两年,又逢着这样连绵的秋雨,你就不是诗人,可也有点悲愁了。这些日子桂林文化界寥落得够瞧的了,以前你到外面去,到处可以碰到文化人。本来桂林就不大,愈加人多,就显得分外热闹了。这些日子真叫做愈是寂寞愈加不肯出门。路上见了面吧,大家连天气好也懒得说。”忧郁的“秋声”层层叠加,秋风萧瑟,秋雨悲凉,秋叶飘零,漓江含泪,寂寞的胡蓼红在七星岩前望着飘落的枫叶唱起了《落叶之歌》:“草木无情为什么落了丹枫?/像飘零的儿女,萧萧地随着秋风,/相思河畔为什么又有漓江?/挟着两行清泪,怅怅地流向湘东。”在《秋声赋》中,秋天的桂林是忧郁的,在骆宾基的小说《北望园的春天》里,春天的桂林也是忧郁的。“北望园是丽君路上一所比较讲究的建筑”,里面住的是几个旅居桂林的知识分子。“我”在离开桂林的前一个礼拜,搬到了北望园,默默地观察着一切,感受到整个北望园笼罩着难以排遣的寂寞与忧伤。小说着力刻画的赵人杰是美术学院的教员,他敏感多才、贫困潦倒,“他的脸色是怕人的苍白”,“春末了还穿着冬大衣”,而他又有着“过度的自尊”.晚上,赵人杰的墙上映着他硕大的、寂寞的黑影子,“赵人杰在那里坐着冥想什么呢?他是坐在床上望着前方吧,望着他眼睛前面的空气吧,望着辽远的什么吧?是走入他自己所独有的绘画世界里去了呢?是在灰白的气息里望见那个摆糖果摊的老妪的寂寞的面影了呢?”赵人杰一直想回北方,在南国小城桂林的春天里,在寂寞的北望园里,在贫困窘迫的处境中,他忧郁地思念着家乡。
雨声、雾气、秋声以及“北望园”都渲染出忧郁的桂林,但作家并没有在忧郁中消沉,而是在忧郁中反弹出力量。《秋声赋》中的《落叶之歌》以忧郁的吟唱开始,却以高亢的曲调和有力量的歌词结束:“从大众中生长的,应回到大众之中,/他们在等待着我,/那广大没有妈妈的儿童。”到了最后一幕的《银河秋恋曲》,虽然唱的也是秋天,却是反抗的强音:“秋风吹起了愤怒的火,/秋虫唱起了复仇的歌,/你从前方来,你可知道敌人的罪恶?/敌人奸淫掳掠,死伤的人比前次还要多。/亏着我军神勇、人民合作,/扫荡敌寇像秋风扫落叶,/飘堕在洞庭波……”在剧末,徐子羽听着庆祝胜利的声音对女儿说:“这也是秋声。可是这样的秋声不会让我悲伤,只会让我更加兴奋,更积极。不会让我们有迟暮之感,只会让我们向前努力,不知老之将至。”徐子羽终于从忧郁的“秋声”中解脱出来,获得了继续前行的力量。
四、受难的桂林。
作为大后方的桂林虽然有相对稳定的生活,但桂林并不是与战火彻底绝缘的世外桃源。旅居桂林的文化人不仅要面对生活的艰难,还要忍受战争的滋扰。很多作家一边写作一边关注独秀峰上挂着灯笼的标杆,如果上面只挂一个灯笼,就表示敌机还远,可以继续写作,如果挂了两个灯笼,表示马上有警报,就得赶快收拾稿子,到山洞里躲起来。从1938年起,日军的飞机就不断地轰炸桂林,旅居桂林的文化人亲眼目睹了敌机的狂轰滥炸。音乐家张曙刚到桂林一星期就在大轰炸中不幸殉难。艾青也险些在轰炸中丧生,他的房子被炸毁,有一次在郊外,弹片就落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因此艾青自称是战争的幸存者。巴金在与几十名文艺工作者商谈成立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时,敌机正在轰炸,会议结束后,归途浮桥被炸毁,整个桂林一片断壁残垣。
旅居桂林期间,很多作家在日记中频繁记载躲警报和桂林被轰炸的情景。宋云彬在1938年12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下午一时半,闻警报。一时五十分,紧急警报。二时零八分,隐约闻机声,移时敌机盘旋上空,向市中心投弹多枚。余躲行营后山洞中,甚安全。三时另五分,警报解除,即与鲁彦等外出视察,时正大风,全城黑烟迷漫,天日无光,沿城南行,至桂林中学,晤唐锡光等,忽又谣传有警报,颇形狼狈,五时返行营政治部。七时许,与朱光暄等沿桂北、桂中路南行,火势已杀,在桂中路见一危墙倾圮,尘烟蔽目。” 丰子恺在1939年1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访舒群,以画赠之。画中写一人除草,题目《除蔓草,得大道》。此青年深沉而力强,吾所敬爱。故预作此画携赠,表示勉励之意。舒群住南门内火烧场中。其屋半毁,仅其室尚可蔽风雨,但玻璃窗亦已震破,其室四周皆断垣颓壁及瓦砾场,荒凉满目。倘深夜来此,必疑为鬼物。舒群自言,上月大轰炸时非常狼狈,九死一生,逃得此身,抢得此被褥。今每晨出门,将被褥放后门外地洞中,夜归取出用之,防敌机再来炸毁也。桂林冬季多雨,近日连绵十余日不晴,地洞中被褥必受潮,得不令人生病?吾以此相询,舒群摇首曰:’顾不得了‘.呜呼,悠悠苍天,彼何人哉!人生到此,天道宁论矣!” 叶圣陶在1942年6月10日的日记中写道:“晨起,洗翁邀游七星岩。甫出门而警报作,遂改道至联棠家,即吃粥。不久,敌机一架飞于空中,盘旋有顷而去。逾四五十分钟又来十架,而余仅见三架。在机场投弹数十枚而去。十时解除。” 频繁的轰炸滋扰着桂林,使文化人生活在动荡之中。
原文出处:刘铁群. 抗战时期旅桂作家笔下的桂林[J]. 南方文坛,2017,(03):119-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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