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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大事》的生命哲学

来源:电影文学 作者:马燕
发布于:2023-01-12 共6251字

  摘要:《人生大事》是由刘江江导演,朱一龙、杨恩又等人主演的剧情片。该片是国内第一部殡葬题材的影片,讲述了殡葬师莫三妹进入殡葬行业后的经历,以及在此过程中自我与职业认同感的建立。影片取景在武汉,在富有市井气息的叙事环境下建构情节,前半部分颇有市井闹剧的荒诞之感。借此,影片消解了宏大叙事的沉重性,将有关死亡、家庭、亲子关系、职业认同的探讨融入其中。同时,影片以生活化的意象进行了对死亡的诗意化呈现。

  关键词:《人生大事》;殡葬题材;死亡;荒诞性;诗意;

  殡葬题材电影一直以来是较为稀缺的电影类型,尤其是在避讳谈及死亡的华语文化环境中,殡葬题材的华语电影仍属空缺,由新人导演刘江江执导,朱一龙、杨恩又主演的电影《人生大事》的上映,具有华语电影题材类型上的开拓意义。《人生大事》讲述了出生在世代从事殡葬行业家庭的莫三妹在出狱后面临是否要继承家业的问题。在一次出殡中,他遇到了孤儿武小文,在一系列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下,二人之间产生了情感的联系,虽然因为未婚无法收养小文,但他们依然成为情感上的父女关系。小文的出现,逐渐改变了莫三妹对职业、生活与人生的态度。《人生大事》将对于死亡的探讨融入市井生活的烟火气息中,以一种荒诞幽默性的叙事方式消解了哲学命题中的程式化与宏大印象,从而在能够实现上座率的商业片与探讨深刻人生命题的文艺片中寻得了一种较为平衡的叙事路径。当然,作为一部具有类型开拓意义的影片,我们首先需要将《人生大事》放置在国内外整个电影发展史上进行多维度比较。

  国外的殡葬题材电影同属稀缺,最为国内观众所熟知的应是2008年由泷田洋二郎执导、本木雅弘和广末凉子出演的日本影片《入殓师》,该片也是第81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的获得者。入殓师与殡葬师一样,是为逝者化装、纳棺的职业,影片通过主人公小林大悟入行以来的心态转变来看待该职业的社会价值,在将入殓工作艺术化的过程中,带领观众走进这一特殊职业。入殓师是生者与逝者的联结,在直面死亡的过程中,小林大悟对待生命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2012年,英国BBC电视台推出了三集纪录片《殡葬师》,记录了西方在不同的宗教理念下不同的葬礼模式以及殡葬师作为“灵魂摆渡人”所需要面对的一切。《殡葬师》的叙事风格并不沉重甚至略显轻盈,以平实的手法记录了来自不同宗教与文化影响下人们对待葬礼的态度与方式;当我们把目光转向国内时可以发现,华语影坛在殡葬题材上甚至可以说是空白的,对殡葬师的职业也缺乏关注。2021年有16集网剧《双探》,其中大鹏饰演一位追寻父亲被杀真相的殡葬师,但该片立足悬疑类型,以破案追凶为主要内容,未对殡葬师的社会角色与社会处境等进行更进一步的探讨。本文将综合比较以上几部殡葬题材的影片的相同与不同之处,进一步来看《人生大事》的创新性与类型意义。

  一、宏大叙事下的荒诞性消解

  《人生大事》全篇涉及了两个宏大的主题:死亡与家庭,并始终紧密地围绕这两个主题进行叙事。从题材上来看,影片的基调是严肃而沉重的,但影片并没有采用严肃性叙事,而是将故事建立在一个市井化、略带荒诞幽默性的节奏之中。换而言之,《人生大事》秉持着一种荒诞意识,去营造一种悲喜交融的审美境界。正如莫三妹家的“上天堂”丧葬铺隔壁便是一家婚庆铺,在强烈的对比之下顿生一种介于现实与虚构之间的荒诞之感。在1975年出版的《新哥伦比亚百科全书》中,将“黑色幽默”一词定义为“一种用以反映现代世界的荒唐、麻木、残酷、自相矛盾、怪诞以及病态的幽默”1。在这种叙事笔触下,整个故事既是悲剧中的喜剧,同时也是喜剧中的悲剧,最终指向的是主人公对于自我认同的深刻思考。

  影片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物是“三哥”莫三妹与“小哪吒”小文。莫三妹为女友打架而进了监狱,出狱后的他面临女友的背叛、父亲的怀疑和对自己职业的迷茫。他在一次出殡中遇到了小文,小文认为是莫三妹藏起了去世的外婆,从而以一种陌生而激烈的姿态闯入他的生活。莫三妹总是一身黑白,而小文扎着“哪吒头”,带着红缨枪,一身火红。影片刻意将小文的装扮“卡通化”,以一种直观的视觉呈现塑造人物的性格:热烈、率真、反叛,就像哪吒一样。而莫三妹自称是孙悟空,他戴着紧箍咒形状的手镯,同样体现了影片将符号化的“动漫精神”融入人物塑造中的手法。莫三妹出狱后被压在“五指山”下:一方面是世俗眼光对他坐过牢的偏见,一方面是来自家庭的压力。小文来到后,莫三妹只能坐在椅子上睡觉——而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便是五指山的形状,梦醒之时发现自己真的被压在了“五指山”下。影片通过这样具有设计感与趣味性的细节来表达人物关系与现实处境,体现了结构设计的巧思。小文的出现伴随着莫三妹进入殡葬行业的历程,他起初是敷衍消极的,为了得到雇主的信任让小文扮演自己的女儿,博得同情。在此过程中,影片采用了“起—落—起”的三段式结构来进行叙事,让整体节奏在起落之中张弛有度,亦形成了笑中带泪的效果。起初,带着“女儿”小文的莫三妹成功接下了单子,也拿到了父亲的房契,但在办理丧事过程中小文大闹殡仪馆,甚至在订制的骨灰盒上画画,让莫三妹一筹莫展,而影片随之笔锋一转,雇主因为过世的女儿喜欢画画,反而认可了莫三妹的“良苦用心”。影片在一场场闹剧般的情节建构之下带给了观众过山车般的观影体验,不仅情节跌宕起伏,同时为莫三妹与小文情感的生发提供了必要的途径。在此过程中,影片对人物的情绪密码进行了层层解锁。莫三妹从起初的排斥小文,到利用小文,再到真正地关心、爱护小文,而小文从与莫三妹作对到完全依赖他,情感的生发路径是清晰可感的,也使这对“大叔”和“萝莉”的组合能够让观众产生共情。

  影片在处理“死亡”的议题时,采用了日常化与戏谑性的叙事手法。在谈及新媒体环境之下对死亡议题的呈现时,波兰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提出了将人们对于死亡终结性的担忧边缘化的策略,即“解构死亡和使其庸俗化,把死亡的一次性体验代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1]。在《人生大事》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这种解构手法。在莫三妹家里的洗手间里,就摆着葬礼用的纸扎娃娃,他们吃饭的桌子上就摆着顾客订制的骨灰盒……很多关于死亡的元素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姿态出现在莫三妹的日常生活中,解构了死亡议题的沉重性,也能够迅速将观众带入殡葬师的日常生活环境中去,去感受他们所经历的冷眼、嘲笑与不理解。同样地,跟随莫三妹的视角,观众也经历了多场葬礼,其中有一场孙爷爷为自己举办的“活人的葬礼”最为特殊。孙爷爷出30万元要为自己举办一场“皇帝的葬礼”,对此影片极尽戏谑,找群众演员扮演太监、宫女与嫔妃,孙爷爷穿着“龙袍”假装驾崩,而家属大闹现场更将气氛推向高潮……最终孙爷爷透露,自从家里分下了拆迁款就不得安宁,所以他迫切地想要把钱花掉。“皇帝的葬礼”最终指向了人物的现实困境,正如小文的刻薄舅妈在小文外婆死后不愿收养她一样,人性的丑恶在事关死亡的议题之下更加凸显。

  莫三妹对待死亡的态度和自己殡葬师的身份在小文的到来和父亲的离去中经历了巨大的转变。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这份工作的意义是什么,一心想拿到房本就另谋出路。在影片开头为小文的外婆处理后事时,他的态度是漠然的。随着为小文解释什么是“死亡”,莫三妹逐渐对死亡本身有了新的理解。直到他听到小文对自己职业的介绍——种星星的人,莫三妹的职业认同感终于落地。小文在幼儿园表演送葬的段落,更以一种影片所熟络的闹剧方式去反讽众人对死亡议题的回避。在影片的后半段,老六和父亲的相继离去,莫三妹从放下恩怨亲手为老六处理后事,到将父亲的骨灰引燃放成烟花。这一系列变故通过莫三妹的视角,向观众传递着一种生命哲学,即对待死亡的敬意,犹如对待生命的真诚。生死之外,再无大事。

  另一个影片所涉及的重大议题是家庭。莫三妹的父亲在影片中有非常重要的戏份儿,每次出现都伴随着争吵。母亲在影片中是缺位的存在,大姐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这一角色;另外被提到的家庭人员还有深受父亲喜爱的早逝的二哥。亲子关系是影片后半段所重点表现的主题,也是人物情感的核心爆发点,直接将影片情节引入高潮,那便是父子之间的和解。这种情感矛盾的设置让人联想到日本的经典殡葬题材电影《入殓师》,“父亲”的形象在该片中一直是小林大悟的心结,亲生父亲跟着别的女人跑了,抛下了小林母子。入行后,由社长担任了实际上引导他的父辈形象,“他使小林懂得了人的尊严和美即便是在生命逝去之时也是永存的”[2]。这与《人生大事》中父亲最终教会莫三妹的道理是一致的。当小林大悟最终见到父亲的遗体后,发现父亲的手中攥着代表父子约定的一颗小石头。数十年来的心结最终被解开,小林亲自为父亲举行了入殓仪式,实现了与父辈的和解。同时,小林在此后也完成了向父亲身份的过渡,妻子美香怀孕,“家”的概念与意义被延续。当我们带着家庭视角再来看《人生大事》时便会发现,二者有着诸多相同之处。莫三妹与父亲有着极大的矛盾,在几次出场中,父亲或因为莫三妹为活人举办葬礼、或因为他收养小文与之爆发激烈的争吵。而在莫三妹成长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得到父亲的肯定,从而对未曾谋面的二哥产生抵触心理。影片以两个重要情节去疏解莫三妹的心结,一场是父亲亲自教他如何修复遗容,让逝者体面地离开,从而莫三妹真正感受到了这份工作的意义,在有关死亡的仪式中,不仅是对死者的尊重与缅怀,同时是对生者的慰藉;另一个重要情节是父亲病重后,告知了他二哥是为了打捞逝者的遗体而溺水的真相,他终于感知到殡葬师这份职业的重量。在生与死之间,殡葬师维护的是死者的尊严,安抚的是生者的执念。《人生大事》与《入殓师》同样有子为父进行入殓仪式的情节,后者为前者带来了生,前者陪后者面对着死。对此,两部影片都表现出了宿命轮回的生命哲学。同样地,莫三妹也如同小林大悟一般,延续了父辈的身份,在成为小文的父亲的过程中,他总是滑稽、紧张、不知所措,但情感的萌芽在悄然生发,通过小文的成长,我们看到了情感的流动与生命新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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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个体价值与死亡的诗意呈现

  “死亡作为艺术创作永恒的母题,它带给人们的是对生命价值的思考”[3],对于死亡的表达也成为能够映射民族文化的重要途径。正如上文所说,《人生大事》对于死亡的理解始终是与家庭紧密相关的,无论是小文的家庭,还是莫三妹的家庭,个体始终处于一个不被承认的、不确定的位置之上。同样地,还有影片中莫三妹的女友熙熙,她背叛莫三妹的理由是“太想有一个安定的家”,而影片以老六身亡、家产赔光、留下一个遗腹子的结局打碎了熙熙所求的家庭关系的稳定性,确认了个体价值不该以依附性而存在。小文从原生家庭中的脱离便是对依附性的解脱,未知的父亲、没有话语权的舅舅、势利的舅妈……当唯一疼爱她的外婆离世后,小文从血缘的关系中挣脱,而与莫三妹形成了个体的联结。小文对莫三妹的喜爱溢于言表,她会大声喊“爸爸”,会在众人面前为莫三妹挺身而出。而也正是小文的到来,让莫三妹走入瓶颈与僵局的家庭关系找到了突破的途径,小文为莫三妹寻得了个体价值与职业意义的认同感,小文与莫三妹也结成了新的、突破传统血缘关系的家庭伦理关系。

  在《人生大事》后半段,小文的亲生母亲出场,为影片的情感传递带来了高潮。当母亲的角色归位后,小文的回归无疑是对莫三妹的个体价值的再次肯定。影片将小文在客观条件之下被迫理性地不得不留下,转变为在条件选择之下感性地愿意留下,换而言之,为莫三妹和小文这对“半路父女”的感情变化提供了一个考验的场域,进行了完整性的考量。尽管略带戏剧性因素,也因此遭到部分影迷的诟病,但整体来说与影片所想要表达的对“家庭”与“家庭关系”的看法是一脉相承的。小文与莫三妹相遇与相处的整个过程,是对世俗偏见与传统家庭关系的打破。在具有东方文化色彩的叙事语境之下,莫三妹与小文互为对方救赎,也互相为对方确认了自我存在的价值。在影片结尾,建仁与白雪、莫三妹、小文妈妈和小文共同坐在屋檐下看星星,让人联想到电影《小偷家族》中的经典画面。二者更有着同样的情感元素。《小偷家族》“集中表现了血缘关系之外的家庭的结构与解体的过程,进而深刻探讨了关于‘家庭’的本质这一问题”[4];《人生大事》亦是如此。所谓的“家族”并不以血缘关系为联结,但情感上的认定与认可却更加牢固而不可分割。建仁与白雪曾是小文法律上的养父养母,小文的妈妈在户籍上已被认定死亡,这样一群本毫无关系的人聚集在一起,或许可以看作个体在走出困境的过程中所带来的家庭结构的变迁。

  此外,另一个值得被关注的重点在于影片对死亡意象的诗意呈现,以及由此所体现出的具有东方文化色彩的生命哲学。在影片《入殓师》中,有许多主人公吃食物的镜头。当小林大悟第一次做入殓师时,他看到妻子端来的鸡肉都忍不住呕吐,而当他逐渐接受、甚至肯定了这份工作后,他可以和同事对着一桶鸡腿大快朵颐。影片刻意突出了吃食物时咀嚼的声音,并弱化了背景音,在安静的空间内人物与食物的互动形成了一种极具生命力的视听呈现。吃饱了才能活着,正如社长在花房中享受着烤鱼子的美味,生与死形成了强烈的对冲。正是在这种对比之下,生的希望被放大,食物的温度被感知,生命的意义被进行着内在性的抒发。《人生大事》也是如此。影片中有不少关于吃饭的细节,姥姥教会了小文“面条掉到地上不到三秒就可以捡起来”的个体智慧,小文同样将对姥姥的思念融入吃的每一碗面条中。在有关死亡的叙事中,努力地吃饭、睡觉,不可不视之为一种生命的回归。

  在影片中,父亲离世后为莫三妹出了一道“难题”,即让他选择埋葬自己的方式。最终,莫三妹选择将父亲的骨灰点火发射,最终化作在夜空中绚烂绽开的烟花。烟花燃放一瞬,绚烂夺目,正如人的生命在宇宙中亦不过沧海一粟一样,数十年如白驹过隙。影片选择了烟花的意象来表达死亡极具哲思,“艺术文本的死亡意象必须客观地体现某种目的性,或者说只有客观地体现了某种目的性的死亡意象才具备美学价值”[5]。烟花作为一种具有浪漫气息的意象,体现了莫三妹最终对于死亡的认知。死亡在整部影片中首先具备结构性的叙事功能,小文姥姥的死让小文与莫三妹相识、老六的死让莫三妹形成了对自我与职业价值的理解、父亲的死让莫三妹最终拥抱了生命的意义……以上每一个事件都形成了作品中的重要时间节点,推动了人物的成长与影片价值观念的表达。当然,最重要的是影片中死亡的表意功能,莫三妹告诉小文,那些离开我们的人最终都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影片以一种极为温柔的、富有美感与想象力的笔法,包裹了死亡本身的残酷与痛苦,为观众带去了能够治愈人心的美好想象。

  作为国内第一部殡葬题材的影片,《人生大事》承载了类型创建意义上的期待,而本片也确实交出了一份不错的答卷。影片围绕家庭、死亡、伦理、亲子关系等话题,却并不晦涩,反而以市井气的叙事手法形成了一种笑中带泪的能量场,让观众既能感受到美好与温情,也能体悟到人生的诸般无奈。但不能否认的是,影片仍有许多不足之处,例如:对情节的推进略显生硬,事件与事件之间的转场要靠人物“接电话”这样的安排,略显导演叙事功力的不足。而“雨中追车”等情节由于已经被多部经典影片使用,略有落入模板化叙事的窠臼。但瑕不掩瑜,整体来看,《人生大事》仍是一部值得人们走进影院观看的优秀之作,在国内类型片的开创性意义上迈出了重要一步。

  参考文献

  [1] [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恐惧[M].谷蕾,杨超,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55.

  [2]聂欣如.日本电影《入殓师》中文化主体的博弈[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6(06):31-39.

  [3]张红.日本电影中的死亡审美研究[D].徐州:江苏师范大学, 2018.

  [4]宋红岩.反思与重建:是枝裕和电影中的家庭问题解析[J].电影文学, 2019(03):77-80.

  [5]颜翔林.死亡美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46.

  注释

  1转引自江小玲:《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9页。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喀什大学人文学院
原文出处:马燕.《人生大事》的生命哲学[J].电影文学,2022(21):11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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