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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目的论对机械论的超越(4)

来源: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作者:邓晓芒
发布于:2017-06-26 共10382字
这种“非科学”的方法在生物学( 以及生理学、解剖学和医学) 中具有无法否认的解释力,缺了它,我们在面对有机体的时候可以说是一筹莫展。康德的观点是对他自己早年引入上帝来解释“一个幼虫”的构成这种原始做法的提升,也是对生物学所面临的困境的一种突围。其实,当他将有机体的目的论观点作为一种主观反思判断力的原理提出来,用做解释生物机体的结构和功能的时候,他无形中已经为生物学取得了一门正宗的“科学”的合法资格; 因为这种做法与他从人的先天范畴和时空形式来为自然立法、来建立牛顿物理学一切机械的自然规律的先天条件的做法如出一辙。当然层次有所不同,一个是为有限的经验对象立法( 机械论) ,依据的是知性,一个是为无限的可能经验立法( 目的论) ,依据的是理性; 但由人的先天认识能力( 范畴或理念) 来为经验世界建立一门科学的规律则是共同的。
  
  但康德自己并没有自觉到这一点,他始终将目的论视为一种“准科学”,并认为这门准科学的意图并不是建立一套关于经验对象的知识体系,而是另有所图,是要把科学知识逐步引向道德和宗教。有机体的自然目的论在他那里只是一个把柄,说明人心中有种趋向于完善的道德动机,但这种道德动机决不能停留在有机体的学说这个层次上,而一定会突破这个层次并上升到对于整个自然体系的世界观层次。
  
  四。
  
  因此,目的论对机械论的超越必然要从有机体的思想再次提升到整个自然界作为一个有机的目的系统的层次。在康德那里,这一提升是很自然的,只要确立起了有机体的目的论原理,那么这个原理本身就会自发地进入到一种目的论的推导,即从手段和目的的关系链条一直推到自然界的最后的目的,或者说,从有机体的内在目的原理经过外在目的的推导而达到最高的内在目的,也就是整个自然界的自身目的。这一过程在克里斯蒂安·沃尔夫那里被表述为一种粗鄙的形式,即老鼠生出来是为了给猫吃,猫生出来是为了吃老鼠,而整个自然界的存在都是为了证明上帝的智慧。这种外在目的的链条其实相当于一种机械关系,没有任何真正的目的关系可言。康德则认为,整个自然界不应当像原子论者或机械论者所设想的那样,是一大堆粒子在那里胡乱碰撞和纠缠,也不应当像沃尔夫说的那种外在的“一物降一物”式的外在目的关系,而应该是有内在的目的和秩序的,是如同一个巨大的有机体那样自我服务、自我完善,所有的无机物和有机物都趋向于一个最后的目的。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最后的自然目的,所有那些个别生物有机体的内在目的都是不成立的,它们的互相冲突、弱肉强食的机械关系都是偶然碰上的,或者是由上帝这个机械师外在地安排好了的,本身都是没有目的论意义的。这样的理论前景不是目的论克服机械论,而是反过来,机械论最终将克服目的论,而康德想要从科学过渡到道德的理论设计也就会落空了。
  
  而这种推导也经历了好几个阶段。首先康德认为,整个自然界的最后目的就是人,人才是把一切事物、包括无机物和有机物都拿来为我所用的“万物之灵长”,自然万物的目的性最终都是为了向人生成。但人作为一种生物是不是就完全克服了机械论呢? 也不是,人本身受到自然界的机械关系的制约,如自然条件恶劣、自然灾害频发,随时都有可能将人类推向灭亡。但人和其他动物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是完全被动地适应自然条件,而是能够用自己的劳动和文化改造大自然,使之适合自身的需要。“因为他是地球上惟一能够给自己造成一个目的概念、并能从一大堆合乎目的地形成起来的东西中通过自己的理性造成一个目的系统的存在者。”[6]282所以,当我们作为人而把人设定为自然界的最后目的时,我们还要意识到这个最后目的( der letzte Zweck) 还并不等于就是终极目的( der Endzweck) ,整个自然的终极目的应该是人的文化。虽然康德自己是把幸福和文化分作两件事来谈的[6]285,但其实是同一件事的两个层次,幸福是质料层次,文化则是形式层次,即熟练技巧,通常幸福和熟练技巧两者可以合称为文化。
  
  而谈到文化,话题其实就已经从自然目的论进入到社会目的论了,也就是从人和自然万物的关系进入到了人和人的关系。当然在康德眼里,广义的自然也包括人类社会历史在内,所以仍然属于自然目的论的范畴,而目的论和机械论的矛盾也就从自然界延伸到了人类社会历史的领域。在自然目的论中,这一矛盾( 即目的论和机械论的二律背反) 是通过把机械关系作为目的关系的手段而纳入其下来解决的; 而在社会的目的论中,同样也是把人的本能欲望及由此带来的专制和暴力冲突的非道德关系通过公民社会和法制状态纳入到道德的终极目的中,并通过艺术和科学的教化而使人性趋向于文雅,这就在一种历史进步的过程中展示出了一种道德目的论。机械论与目的论在社会历史这一层次上的矛盾冲突关系由于“世界公民系统”的建立而得到调和,康德对此以寥寥数语作了概括:
  
  没有这个系统,由于荣誉欲、统治欲、占有欲,尤其是在手中有暴力的人那里,对哪怕这样一个系统的可能性所造成的阻力,则战争……就是不可避免的: 尽管战争是人类的一种( 由于不受约束的情欲的激发) 无意的尝试,但却是深深隐藏着的、也许是无上智慧的有意尝试,即借助于各个国家的自由,即使不是造成了、但毕竟是准备了各国的一个建立在道德之上的系统的合法性、因而准备了它的统一性……然而那些有的是自然使我们遭受到的、有的是人类的不能相容的自私所带给我们的祸害,同时也就召唤着、提升着、坚定着灵魂的力量,使之不被这些祸害所战胜,并让我们感到在我们心中隐藏有对那些更高目的的适应性[6]288 -289.
  
  这里面已经隐含着一种思想,即后来由黑格尔所大力发挥出来的关于人类的恶劣的情欲是推动世界历史前进的动力的思想。或者说,恶是通往善的目的的手段,人类社会弱肉强食的机械关系是通往一个合乎道德目的的公民法治社会的手段,战争是通往永久和平的手段。但康德并未走上这种历史辩证法的道路,在他心目中,坚守一个高高在上的道德立场比投身于历史规律的探寻重要得多,更何况他的这种道德目的论从根本上就不是对历史规律的构成性规定,而只是主观反思判断力的调节性规定,不是历史如何发展的问题,而是我们应当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历史的问题。我们人类之所以不满足于机械论的自然观,而总是要用一种目的论的眼光来看待自然万物并将其视为一个自然目的系统,正好说明我们的内心有种实践上的道德要求,而这种要求必然会把一个将自然目的系统纳入到道德目的之下从而完成德福一致的至善的上帝作为必要的假定,所以是通往一种伦理学神学的。
  
  综上所述,这是康德在 18 世纪自然科学机械论占统治地位的大背景下,以不触动机械论在自然科学中的霸主地位的方式而试图超越机械论的几种方案。其中每种方案都在超越机械论的道路上向前跨进了一小步,但都不到位,每一个假定都必须仰赖于一个更高的假定才得以可能,最后则必须求助于伦理学上的神学假定。尽管如此,康德的努力为后人( 如谢林、黑格尔和胡塞尔) 真正超越机械论的局限性而打开了一扇窗户。在今天的自然科学中,不论是微观的生物基因学说,还是宏观的宇宙大爆炸学说,仍然充满着机械论和目的论的矛盾。量子力学的“测不准原理”和宇宙学的“人择原理”都不是用机械的“还原论”所能够透彻解释的,这就迫使我们不得不再次审视康德的“反思性判断力”的合理性,它说明,离开人的眼光来看待自然规律和自然科学,原则上是不可能的。
  
  参考文献:
  
  [1]笛卡尔: 《哲学原理》,关文运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1959 年版。  
  [2]《十六 - 十八世纪西欧各国哲学》,北京: 商务印书馆1975 年版。 
  [3]《康德着作全集》( 第 1 卷) ,李秋零译,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4 年版。  
  [4]李泽厚: 《批判哲学的批判》,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84年版。  
  [5]恩格斯: 《自然辩证法》,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71 年版。  
  [6]康德: 《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2 年版。  
  [7]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4 年版。
作者单位:
原文出处:邓晓芒. 论康德对机械论自然观的超越[J]. 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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