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imagery) 是在感知觉基础上形成的表现在记忆和思维活动中的一种感性形象,是当前物体不存在时的一种心理表征。意象是潜意识的心理倾向,它表征着个体对过去事物的印象和积累,成为指引当前行为和认识的重要方法。意象作为主体的心智活动之一,随着当代哲学对主体认识的要求不断提高而重新得到重视。考察这种哲学意象观的历史演进,对于推动哲学认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一、古代本体论意象观
古希腊时期的意象观由于受到当时生产力条件的制约,人们对于意象的思考往往还是客体性的,同时兼有自然主义的特征,这就不免带有主观性和神秘感,但也颇有蕴意。
(一) 柏拉图的“洞穴观”
哲学史上最早提出意象问题的是柏拉图,其思想倾向于客体性的外形方面的描述。意象的表征方式之一是“隐喻”,这一方法被柏拉图运用在《国家篇》中对“洞穴”的阐释。洞穴如同监狱,监狱里的人被限制了自由,尤其是从幼年时期就已经被束缚了手脚,所以个体的存在只能以影子为参照物,且人们误将这个影子作为了真实的存在,但实际上,真实的世界和存在只有走出洞穴才能体验得到。“洞喻”体现了柏拉图对于人的理解,且往往是通过“他人”这个客体而映衬出的。所以,柏拉图哲学中有关人的理解、制约人的因素有两种: 一是肉体对于灵魂的束缚; 二是社会对人的约束。那么,人从幼年时期就被捆绑了手脚,只生活在影子的世界里,说的是前者; 而被绑了手脚的人同时又被囚禁在洞穴内部,意味着人的一生离不开自己的生存环境,这显然是对后者的描述。通过意象的作用,柏拉图关于人的生存状态就刻上了这样的烙印: 人是无法超越来自社会与肉体的双重束缚的,人的一生只有在这样双重的束缚中生存与生活。也许有些人可以暂时逃离洞穴,但是个体终将会重返洞穴的,这是由个体的社会性决定的。肉体是物质基础,环境是本质属性,二者将个体牢牢锁住。柏拉图运用意象的手法,表达了他关于存在的两个世界的区分,一是“洞外”就是柏拉图所说的“相界(idea) ”,即“本真世界”的隐喻; 另一个是“洞内”,是“感觉界”,即“现象世界”的象征。
(二) 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论”
亚里士多德认为感觉、表象(意象) 、概念等都是从实物中派生出来的。他的“四因论”是对事物动因的解说。比如,把制作一座雕像的过程看作运动,那么铜的原料就是质料因,雕像的模型就是形式因,雕雕像的艺术家就是动力因,雕像的成品就是目的因。再如,建造房子,砖头石块是质料因,房子的设计图是形式因,建造者是动力因,成品房屋就是目的因。因此,质料因是物质基础,即事物在运动中存在的原因; 形式因解释物质或存在以何种方式运动或表征; 动力因则可以理解为主体性因素,尤其是具有意向性的主体对物质的能动性; 目的因则完全体现了意向性,这个意向性是带有“意象”的意向,即主体已经有了对客体的心理表征,进而朝着这个表征或意象之物的趋向过程。“四因说”强调了客体的独立自在性,这是客体获得价值的前提,而且这一客体有内在的潜能,这种潜在的力量在主体的能动性之下实现了自身的目的。
纵观亚里士多德的意象观,已经摆脱了柏拉图“纯美”的想象,他的意象是一种潜在的能量,这种能量可以帮助模拟事物,从而加深对事物的认识; 这种能量亦可帮助人们获得愉悦感,体现了其价值性。意象可以通过有限的、在场的事物去发现无限的、有内涵的世界。从这个层面上讲,亚氏的意象观更趋于具体性、真实性、渗透性,因而,也就具有了一定的哲学高度。
二、基督教神学意象观
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神学盛行,所有的理论和思想论争都在神学的范围内发生,人们不再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般地探求自然和宇宙的奥秘,而是致力于对上帝信仰的论证与理解。古希腊的哲学文化传统和希伯来的宗教文化传统逐渐融合为一体化的神学哲学理论,直至经院哲学的诞生,哲学完全沦为神学的婢女。奥古斯丁的“身体意象观”就充分体现了神学框架下的哲学辨析。
基督教神学认为,可以将身体意象分为两个方面: 血气之身和属灵之体。奥古斯丁的理解是: 血气之身为感觉和营养传输的承担者,是灵魂认识世界的基础和条件。灵魂藏于深处,因而不能直接接触外物,必须利用血气之身,借助该“身”之动作和知觉,方能获得后天知识。所以,血气之身尽管没有灵魂的高度,但是却为灵魂提供了帮助。但是灵魂却被包括奥古斯丁在内的神学家刻意美化,他们认为灵魂是精细、灵巧、通达、宽广之物,而血气之身则相形见绌———笨拙、粗鄙、狭隘、沉重,甚至拖累了灵魂的事业。按照上述逻辑,这种意象观自相矛盾,灵魂既依附于血气之身,却又鄙视血气之身,这恰恰体现了当时的神学盛行的时代背景,即将灵魂置于了崇高的地位,其他皆由其衍生或派生,且都低于灵魂,不可与灵魂同日而语。
此外,奥古斯丁还将血气之身比作了衣服,其暗含之意是灵魂可以随时脱掉、放下这件衣服,而能做到随时脱卸外衣举动的只有上帝。这再一次将血气之身的尊严、地位、价值贬低和否定,尤其是这种身体是指向肉体本身的,也就从另一个层面否定了主体自身。
从逻辑上讲,血气之躯之所以能升华为属灵之体,源于上帝的恩典,但也说明它本身就内蕴着这种可能性。然而,按照大多数神学家的说法,灵魂之所以必须与身体相结合,是因为身体拥有感觉能力。
可是,由血气之躯升华为属灵之体以后,身体已抛弃了其动物性,还如何拥有感觉能力? 一旦感觉能力丧失,其之于灵魂的作用也随之消失,那么必然被“灵魂”如衣服般“褪去”,灵魂又何以用之? 尽管奥古斯丁辩解,属灵之体还是肉体,并未失去人的自然属性,当然有可能保持其原有的感觉能力。但这只是文字的游戏而已,逻辑困难不言自明: 既然身体可以在保持其自然性的情况下进入天国,那么,对身体肉身性的苛刻指责就显得无关紧要,甚至毫无必要。
这种悖论并非偶然,其根源在于基督神学对身体主体性的肯定局限于狭小的语境中,即身体与灵魂的地位既非伙伴,也非敌人,而是控制与被控制、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在当今,身体的主体性不仅仅体现在感知觉层面,还体现在理智和意志等高级精神活动中的观点是普遍认同的。
奥古斯丁的意象观是其神学和哲学的结合与枢纽,对于身体意象的“先信仰然后理解”在他的神学继承者那里一直是争论不休的话题,开辟了经院哲学系统化的道路; 而关于身体和灵魂的关系,经院哲学家始终没有逃出上述自相矛盾的窠臼,也注定了经院哲学的瓦解。
三、近代认识论意象观
带着文艺复兴的余温以及资本主义经济的迅速发展,近代欧洲对自然、精神、政治和文化的哲学思考进入了黄金时期。人们孜孜以求地去探索自然界的奥秘,以哲学的思想指导着生产力和科学实验的发展与研究。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实验科学的方法,人们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进而为哲学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上提出了新的要求。相应地,对意象问题的探讨再也不能在原来神学的框架内进行了,它被纳入了对知识的来源、性质、范围等问题的探讨中,其中尤以经验论哲学为甚。
(一) 康德的“艺术天才论”
首次从理论上阐明审美意象论的主体性、超越性和非理性特征的人是康德。他在《判断力批判》中将审美意象定义为构成艺术天才的某种独特的“心意能力”,这种能力可以很独特地表达其审美的意象: 它能够想象出很多新东西,却不能用有限的、恰当的词汇或概念表达出来,甚至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帮助理解这些想象之物。在康德看来,审美意象是一种特殊的表象,它是非理性的、是超越性的、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理性观念的对立物、是不可名状的感情,因而,在这种审美意象里,形象的内涵大于能确切把握和明白的部分。因为他所认为的审美意象是从属某一概念并趋向理性理念的感性表象; 形成审美意象的想象力是一种“创造”的想象力。之所以有这样的观点,是因为康德受到了大陆理性学派和英国经验派的影响,他的“审美意象”是以“象”的形式出现,但这种象又绝不是可感、可见的具有物质属性的“象”,而是一种“表象”,它是先验的理论理性的产物。康德的意象观其本质仍是人们对于世界和人生的一种哲理思考,所“象”之物其功能并不代表它自己,而是为了引导出另一个世界。
(二) 克罗齐的“直觉主义”
克罗齐的直觉主义立场继承和发展了康德的“审美意象观”。但是,克罗齐的意象观强调绝对非理性。他说: “艺术是直觉中的情感与意象的真正审美的先验综合,对此可以重复一句: 没有意象的情感是盲目的情感,没有情感的意象是空洞的意象。”
这句话中表达的思想是: 直觉就是艺术,直觉依赖于想象,直觉发生的是形象而非理性的观念。直觉是主动的,它不属于被动范畴,直觉通过心灵的主动性将感觉的被动性和兽性直接压制或降服,于是最终转化为人们所熟知之物。克罗齐的意象观是康德“先验论”和黑格尔“展现说”的很好结合,是情势、感觉、经验的明晰和综合。
康德和克罗齐的意象观是从审美意象角度出发的表象的情意化,这是艺术获得物化形态的前提。表象的情意化其实是一种主观投射活动,通过这种投射,编织成情意网,当意象置于这种情意网之中时,意象的特质就在此时形成。因此,康德和克罗齐的观点是较为显著的主观性、非理性的代表,其中无法隐藏的“中介论”则为意象的功能另启了一扇门,使得随后心理学家皮亚杰的思想有章可循。
(三) 庞德的“意象诗”
庞德是 20 世纪著名的意象诗人,他的意象诗标志着英语现代诗歌的开端。他第一个明确提出了意象主义的概念,确立了意象主义运动的重要性。首先,庞德认为,意象是理性与非理性的双重结合,即意象可以将理智和情感瞬间结合,这种结合是突然和令人畅快的,而且给人以超越时空的解放感和瞬间成长的成就感。在这里,庞德强调了思想和情感的关联性,即意象是一种交流手段而非一种简单概念,人们只有借助意象才能实现真正的交流,在真正的交流中,“每一个词都必须是一个能看见的意象,语言正是因其视觉内涵而具有交流的功能。”
这句话充分体现了庞德意象观的核心,即意象本身就是语言,而不是修饰品。这一观点被当今的认知语言学家所推崇,在他们看来,语言是具形的,语言的结构和意义来源于并受制于客观世界的经验。当人们通过“体认”感受外部世界时,外部刺激的物理特征就会通过人的感觉器官作用于大脑,进而转换和编码成大脑可识别的心理事件,这样的心理事件再通过语言表达出来。又由于记忆中存储的已有表象经验,人们也能够用语言表达出视觉表征的效果,比如“心理地图”。所以,人们思考世界的时候,是信息的视觉与言语的表征相结合的过程,是语言的具形性和思维的具象性相结合的过程。
其次,庞德所认为的意象的瞬间特征体现了“语境”的特征。他认为诗歌中或者以一个单一的主要意象为主,或者也可以是快速闪现的或叠加在一起的一连串相关的意象。他这种注重情景与意象结合达到境界的观点,是意象“语境”化的充分展现。语境强调当下的此情此景所产生的概念或图像的意义,彼时彼景则含义可能会大不相同。即景生情、因情生景,只有情景相生、契合无间,才能达到诗的意境。
再次,意象之超越时空的解放感,则表现出新柏拉图神秘主义色彩。因为通过意象人们关注到了一个超越表象的新的精神世界,进而使产生视觉共鸣的一些幻想在人们头脑中或梦境中展现出来,如闪电般形成每秒的心理体验。庞德这种重精神的意象观的形成是受到当时西方哲学的影响,并综合着他对东方诗学的理解。他在翻译东方的诗词时,总是想象着诗人当时所处的情景,力图使自己也置身当时的图景之中,引发相同的情感,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使自己和诗人能够进行交流。
庞德的意象理论以其独特的内在价值影响着现代诗歌的发展,其写作和翻译过程中简练的措辞和富于想象力的文字表达都使得意象的概念更加深入人心,对自由诗的推广也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四、心灵哲学的意象观
20 世纪末,随着心理学从哲学中分离出来,人们开始正视潜意识世界,并探讨着其内容及受到直觉世界影响的种种意象。心理学家荣格的“原型意象观”,体现了潜意识对意象生成的影响。
荣格在 1921 年出版的《心理类型》一书中探讨了个人对世界、他人和事物的关系,还讨论了意识头脑对于世界可能产生的态度。在这之后的诸多著作中,荣格基于潜意识的作用,着重从客体、历史的积淀以及集体心理经验的角度来研究意象的生成与发展,探索经验与本能、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转化关系与转化条件,从而形成了自己的意象观———“原型意象”。荣格的意象观弥补了弗洛伊德单纯从主体、个人经验、梦境等角度对意象的探究,并包含了比弗洛伊德更为深刻和广阔的客观意义与社会历史内容。
“原型意象”理论的材料主要来自于宗教和艺术。荣格认为,世界上不同地区的人们之所以可以信奉同一宗教,是因为意象的通约性,即人们可以想象出相同的形象、关系和背景,进而可以达到对宗教和原始神话的相同理解。这体现了荣格的“集体潜意识”思想,即人类心灵普遍存在的结构; 集体意识中的世界,有共同价值与形式的文化世界。他认为,原型是人心理经验的先在的决定因素,它促使个体按照他的本族祖先所遗传的方式去行动。人们的集体行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这种潜意识的原型所决定的。原型所构成的集体潜意识具有一种与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人皆符合的大体相似的内容及行为方式。正是由于这种普遍的方式,使它组成了一种超个人的心理基础,普遍地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进而影响我们每个人的心理和行为。鉴于此,荣格认为,历史上所有重要的观念,无论是宗教的、科学的、艺术的或是哲学的,都必然能回溯到一种或几种原型。
在荣格的“原型意象”中,原型是一种反应倾向,具有柏拉图的“形式”意味。按照荣格的说法,原型的存在并不取决于个人后天的经验,它在人的一生中是从不会被意识到的。但是,通过遗传,每个人都可以从他的祖先那儿继承原型。这不是说个人可以有意识地回忆或拥有他的祖先曾拥有过的那些意象,而是说,它们是一些先天倾向或潜在的可能性,即人类采取与自己的祖先同样的方式来把握世界和作出反应。后天经历和体验越多,潜在的原型得以显现的机会也就越多。但同一原型显现出的形象并不完全一致,这是因为这种原型首先基于大脑的遗传特质,进而表现为一种心理反应的先验式的经验的浓缩和凝结。
从“原型意象”产生的背景来看,荣格的思想受到了尼采关于现代人的“颓废”与“虚无”境遇等思想的影响———认为现代人正处于世界的最边缘,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希望通过对原始意象的追寻,为现代人找到一条返回人类生命、人类感性的最深泉源、最原初根基的途径。所以,荣格所言的“原型”作为中介,已不仅仅是手段,更是目的。
荣格在毕生所识别和描述的众多原型中,有出生原型、再生原型、死亡原型、英雄原型、大地母亲原型以及许多自然物如树林原型、太阳原型、月亮原型、动物原型,还有许多人造物如圆圈原型、武器原型等。
这些“原型”都将意象置于了广阔的历史发展背景当中,并以其独创的“心理积淀”假说阐明了原型意象产生的原因及各种关系之间的心理转化机制,富于了意象丰富的内涵。但是,用生理遗传对“原型”的继承加以解释显然是片面的,因为心理是一种复杂的现象,受到社会等各种因素的影响,要比生理现象复杂得多。如此,荣格就陷入了生物社会学的泥沼,使之理论缺乏必要的科学性。
从柏拉图的“洞穴”观到荣格的“原型意象”说,西方哲学的意象观经历了非理性到理性、直觉到思维的漫长过程。西方哲学家们的意象理论主要建立在审美经验细微的心理分析的基础上,具有严密的概念体系和多样的表现形态,并辅以了逻辑的演绎和论证,为当代心理学、认知科学对意象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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