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式喜剧惯用辛辣、夸张的闹剧元素营造喜剧氛围。世人熟知的《悭啬人》,又名《吝啬鬼》,这部作品的蓝本来源于古罗马作家普劳图斯的《一坛金子》,作于 1668 年。小说讲述的守财奴阿巴贡悭啬如癖“一见人伸手,就浑身抽搐”。夫人死后,为剥夺儿女继承财产的权利,他要求女儿嫁给一个阔绰不要陪嫁的贵族爵爷,让儿子娶年老却富有的寡妇,自己却爱上儿子的女友,他觉得“哪怕上天入地,皮开肉绽,对方也得张罗一点彩礼。”平日里,他擅自增加戒斋日,宴会吃饭更是吩咐家中身兼数职的仆人在酒中掺水,上些油腻不可口的食物; 就连带人问好都极为吝啬地说“借你一个‘早安’”,[1]面对亲情麻木不仁,只有装可怜与放贷款才是他人生的唯一美事。
《看钱奴买冤家债主》源于自东汉以来就广为流传的“张车子”的故事。汉·张衡的《思玄赋》、晋·干宝的《搜神记》都对其有记载,较之而言志怪小说《搜神记》记载更为详细。[2]讲述秀才周荣祖携妻儿上京赶考将祖产埋于周家老宅。穷儿贾仁生性贪恋富贵,向灵派侯哭诉,请求赐予财富。周荣祖因其父拆毁佛寺,合受折罚,灵派侯令增福将把周家财产借与贾仁二十年,贾仁遂掘得藏金成为巨富。
周荣祖落第而归,家中财物被盗,无奈将儿子周长寿卖给贾仁为子。二十年后,贾仁病死,其子贾长寿( 周长寿) 赴东岳庙还愿,巧遇生父却互不相识,因争执父子撕扭在一起,直到周荣祖再次遇见卖子的见证人,贾仁的门馆先生陈德甫才得以父子相认,财物完璧归赵。
二
元代是我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少数民族大一统时期,民族高压政策与人种等级制度风行,社会职业依次为官、吏、僧、道、医、工、猎、娼、儒、丐十等,汉族文人地位低下,一度兴盛的科举制被废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仕人深入市井成就一大批“书会才人”。封建统治下民族矛盾、阶级矛盾异常尖锐,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底层文人郑廷玉就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中创作出《看钱奴》的。剧中贾仁是刨金暴富的封建地主阶级代表,其姓名贾仁便有“假仁”之一语双关之意。相较于阿巴贡,贾仁的飞来横财更具有喜剧性。他本是“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里眠”的瓦匠工,因在神前祈求,借予他些小富贵,而一夜暴富后,贾仁为富不仁,奸诈的丑陋本性暴露无遗。第二折周荣祖卖子,贾仁落井下石巧立契书: “若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逼迫周荣祖送儿与他,可见其无赖、狡黠。第三折贾仁将死之际是全剧最富喜剧元素的一折。首先贾仁生病的原因就让人啼笑皆非,身为“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有钱”的富贾,对自己却是“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想吃烧鸭又不舍花钱,趁人不备在油渌的烤鸭上挝了一把,富甲一方的财主因狗舔一指鸭油而病入膏肓。病重的贾仁想破一破悭,便与他买了五文钱豆腐,叮咛儿子问清店家情况好日后要回被欠的五个钱。垂危之际,更是嘱咐儿子画喜轴时画背面,可省开光的喜钱。就连最后入殓的棺椁都要用马槽代替,儿子说马槽太短,他竟要儿子拿斧头把自己“拦腰剁做两段,折叠着”,并特地叮嘱儿子要借别人家的斧子,“我的骨头硬,若使我家斧子剁卷了刃,又得几文钱钢”,真是爱钱胜命,悭啬至极! 越来越不切常理的逻辑思维,层层递进的滑稽行为,愈发夸张的言语,极端的贪婪必然导致变态的吝啬,在贾仁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异化和人格的扭曲。生动的细节描写使大财主贾仁的吝啬鬼形象跃然纸上。
再谈谈阿巴贡,十七世纪的法国资产阶级急速壮大,封建贵族日趋衰亡。日渐强大的资产阶级疯狂积累资本,极端个人主义、金钱至上的价值观使得新兴资产阶级贪婪、吝啬、利己。阿巴贡作为资产阶级的高利贷暴发户,自然也有以上资产阶级的通病。剧中守财奴阿巴贡虽为富翁,穿得却破烂不堪,为了独占金钱,他把家里的财物都埋在地下,时刻怀疑别人知道金钱藏在何处。阿巴贡的狡猾体现在他放贷手段上“该贷方手边并无此款,为满足借方需要起见,本人不得不以五个利向他人借入,故该借方自应承担前利之外,并担负后利……所以一万五千法郎,贷方只有一万两千现金,剩余三千法郎贷方以旧衣、杂物、首饰折服……”不和谐的情节编排,个性夸张的行为动作,让读者更加深刻地认识到金钱奴隶阿巴贡。
看财奴贾仁和守财奴阿巴贡纵然有诸多相似,但两个人物终究是不同作者笔下的主人公。譬如杂剧《看钱奴》中贾仁虽爱钱如命但却没有完全泯灭人性。第二折“( 贾仁云: ) 今日下着偌大的雪,天气有些寒冷。下次小的每,少少的酾些热酒儿来,则撕只水鸡腿儿来。我与婆婆吃一钟波。”[2]“小的”“少少的”虽然刻画出贾仁的吝啬,可从中我们能看到贾仁铜臭的身上还有丝丝“人味”,不至于像守财奴阿巴贡对儿女亲情不以为然,面对女儿苦苦的哀求,他淡淡地说: “你寻死不了,还要嫁他。”全剧点睛之笔是阿巴贡丢失钱匣的表现。显然易见,在爱情、金钱、亲情中,他选择了金钱。这样一段独白把金钱奴隶阿巴贡刻画得入木三分,一个没有血性,冷漠的资产阶级商人突显而出。究其原因: 中西方文化观念不同。中国自古就有宗法血缘家庭观,子嗣传承被看得极为重要。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封闭的环境使得传统思想并未受到外界文化的冲击,伦理道德深入人心,甚至一度成为戕害女性的工具。而在欧洲,封建阶级发展到中世纪时期,一种新的阶级逐步形成并日益瓦解了封建社会。新兴的资产阶级为扩充财力开始资本原始积累,视金钱为上帝的资本家们淡化感情、人伦,将追逐资本作为根本。所以在莫里哀的《悭啬人》中我们能看到儿子保证父亲不到八个月就死,父亲咒女人不如淹死的好。也能看到固守中华传统民族文化、伦理观念的郑廷玉赋予了贾仁从哀叹无子到祈子、买子,事实上已包含了延续香火、传承世族、养老送终之意。
三
巧合、夸张、误会、发现、突转等是常用的喜剧表现手法。《吝啬鬼》中阿巴贡的女儿爱丽丝爱上了救她于狂涛怒浪中的瓦赖尔,为了两人的爱情,瓦赖尔成了阿巴贡的仆人。原本借机会想向阿巴贡说明原委的瓦赖尔却阴差阳错地使阿巴贡把管教儿女的权力交给他,要女儿一切都要照着瓦赖尔的话去办。这样的误会增强了喜剧性,使得瓦赖尔与爱丽丝有机会去约会。阿巴贡的儿子克雷央特爱上了玛丽亚娜。可这位姑娘却是他的父亲将要迎娶的后母! 克雷央特和父亲发生了冲突,为了帮助心爱的姑娘,他向高利贷商人借款一万五千法郎,凑巧的是借贷双方确是阿巴贡父子,气得守财奴阿巴贡火冒三丈。这些巧合和喜剧性的发现造成了喜剧效果。在第四幕剧中,谜底渐渐揭晓,复杂错综人物关系得以交代清楚。原来阿巴贡女儿所爱的男子恰恰是他为女儿所选择的丈夫的儿子,亦即两个老头要娶的姑娘均是彼此的女儿,又恰好是各自儿子的情人。不得不叹服作家莫里哀巧妙的情节构思,奇巧的人物关系,令人哄堂。《看钱奴》中,穷贾儿因穷祈富,灵派侯借他保管周家财力二十年。随后悭啬苦克的贾仁却买下周祖荣儿子周长寿为养子。一切巧合被作者郑廷玉不失时机地安排在剧作中。整部作品中,贾仁临终嘱咐一折戏堪称经典。正如贾仁所说“若有人问我要一贯钞,就如同挑我一根筋似的”。大财主因被狗舔指头上的鸭油一病不起,嘱咐儿子省钱喜轴画背面,把尸体剁开装进马槽,极尽夸张之能事,令人不禁叫绝。同样夸张的阿巴贡对于请客吃饭的刻薄安排,金匣子丢失后的大失常态,要求昂赛米老爷担负两桩婚事的费用,还要给他做件新衣服在办喜事那天穿,才肯在钱箱和爱情中放弃了爱情的滑稽,让人哄堂大笑。丰富的表现手法强化了作品的“包袱”,笑料更多,滑稽性也就越强。总体来看,《悭啬人》比《看钱奴》讽刺、鞭挞的现实意义更为深刻。
四
同为驰名文坛的讽刺喜剧对后世作品的影响也是举足轻重的。被称为人民作家的莫里哀通过栩栩如生的人物、生动活泼的情节和嬉笑怒骂的语言,真实深刻地嘲弄资产阶级的贪婪与虚伪、人情冷漠和对金钱的狂热。其形象刻画的阿巴贡成为“吝啬鬼”的代名词,与莎翁笔下的夏洛克、巴尔扎克小说中的葛朗台、果戈里塑造的泼留希金,并称为“四大吝啬鬼”。作为古典主义的开创者,他严格遵循"三一律"原则。矛盾集中、结构紧凑的创作特点为剧坛树立典范。但由于“三一律”的局限性使得人物性格单一,偏于程式化、类型化,也就是表演艺术中所说的人物创作流于范式,使得人物性格不多面、不立体,僵化了人物形象。这样的人物被英国作家爱·摩·福斯特称为“扁形人物”。他笔下的艺术形象均有很强的概括性,注重矛盾的突出阐释喜剧的斗争性,这与中国传统喜剧戏弄有异曲同工之处。
当然作为身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作家,时代赋予了莫里哀作品反封建的精神,他讽刺贵族靡乱的生活,在当时来说有一定的进步意义,推动了剧坛的创新。作为中国杂剧巅峰时期的元朝,郑廷玉塑造的贾仁也是家喻户晓的守财奴形象,他抓住人物贪婪、悭吝的特点,运用漫画式的语言将贾仁荒诞不羁的性格描摹得生动入神,擅于细节描写的特点加上戏曲中多种艺术形式的呈现,使得贾仁的人物形象较之阿巴贡而言要丰满许多。全剧前两折陈述周荣祖凄贫无助,从侧面勾勒出元代市井小人物真真切切的悲欢离合,基调悲怨清戾,喜中参悲的创作手法新颖独特。像明代徐复祚杂剧《一文钱》中“卢员外”、清代吴敬梓《儒林外史》里“严监生”均受其影响颇深。《冤家债主》在明清时期,被多次改编为传奇,即便当代也被编排成戏曲经久不衰。《看钱奴买冤家债主》多在宣扬因果报应,给作品增加一丝宗教色彩,削弱了剧作的客观批判性。情节中亦神亦鬼的构思给《聊斋》《西游记》等后世小说的创作带来灵感。作者客观、现实地对元代社会的罪恶进行批判,神秘的鬼神色彩下隐喻着作者对现世不平,将孤闷沉寂的文人心态洋洋洒洒地展露在作品的字里行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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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学奇. 元曲选校注( 第四册 下卷) [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3983,4004.
[3]师华. 两部讽刺喜剧,两种文化信息———《吝啬鬼》与《看钱奴》之共性和个性[J]. 外国文学研究,1993(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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