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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君臣、兄弟、朋友三者的关系研究(

来源:学术堂 作者:姚老师
发布于:2014-12-02 共10493字
论文摘要

  中国古代对人的社会关系的群体性异常重视,具体表现为“五伦”,即五种最基本亦最重要的社会关系。相关内容记录于传为子思所作的《礼记·中庸》:“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

  五伦之排序,首伦君臣乃封建政治之基石,朋友排在五伦之末,既在“朝廷”外,又在“家庭”外。朋友与君臣二伦,一在首而一在末,两者相隔甚远,看似不相关,实则存有深刻之联系。本文在古史研究界已有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对《诗经》中有关诗篇之研究对此予以进一步揭示。

  一、基于血缘性之君臣关系与兄弟关系

  王国维于《殷周制度论》一文论述周制度与商之差异时,首先即提及周之继承制。他认为:“商人兄弟相及,凡一帝之子,无嫡庶长幼,皆为未来之储贰,故自开国之初,已无封建之事……周人既立嫡长,则天位素定,其余嫡子、庶子,皆视其贵贱贤否,畴以国邑。开国之初,建兄弟之国十五,姬姓之国四十,大抵在邦畿之外;后王之子弟,亦皆使食畿内之邑。”[1]237 238同时,王氏亦指出:“又与嫡庶之制相辅者,分封子弟之制是也。”[1]237与此继承制度相辅助的,正是周之分封制度。周灭商之后,因周公旦摄政引起管叔、蔡叔等兄弟不满,导致“三监”叛乱,周公成功地平定了这次叛乱,他“吊二叔(管、蔡)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左传·僖公二十四年》)[2]418,据说这就是周朝实行分封最初的政治动机。王国维论述分封带来之重大变革曰:自殷以前,天子、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故当夏后之世,而殷之王亥、王恒,累叶称王。汤未放桀之时,亦已称王。当商之末,而周之文武亦称王。盖诸侯之于天子,犹后世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于《牧誓》、《大诰》皆称诸侯曰“友邦君”,是君臣之分未全定也。逮克殷践奄,灭国数十,而新建之国皆其功臣、昆弟、舅甥,本周之臣子;而鲁、卫、晋、齐四国,又以王室至亲为东方大藩,夏、殷以来古国,方之蔑矣。由是天子之尊,非复诸侯之长而为诸侯之君……[1]238根据这段论述,可知正是分封使周代政治架构异于商代:天子不再是各诸侯之首长,而成为各诸侯之君。分封更确立起了严格的君臣秩序,即如王氏所言:“而天子诸侯君臣之分,亦由是而确定者也。”[1]238分封确定了君臣秩序,以便国家日常运作管理。而国家运转的有序并不是单单来自其君臣名分之确立,名实必须相符,实至方能名归,此“实”就是经济利益的划分。《周礼·大司徒》载:“凡建邦国,以土圭土其地而制其域: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其食者半;诸侯之地,封疆方四百,其食者参之一;诸伯之地,封疆方三百里,其食者参之一;诸子之地,封疆方二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诸男之地,封疆方百里,其食者四之一。”[3]254邦国、诸公、诸侯、诸伯、诸子、诸男之地大小各有不同,构成一个序列。此外,《礼记·礼运》篇记:“故天子有田以处其子孙,诸侯有国以处其子孙,大夫有采以处其子孙,是谓制度。”[4]681可见,周所封建的公、侯、伯、子、男不同爵位等级的诸侯拥有了大小有别的土地,确定了经济利益的等级秩序。

  分封之举划定经济利益,催生了君臣之伦,但尤须注意的是,君臣背后保留的血缘性。《荀子·儒效篇》说,周公“兼治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5]114,被“封建”的邦国大多是与周同姓之“亲戚”,血缘关系乃其基本纽结。《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昔成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并建母弟,以蕃屏周,亦曰:‘吾无专享文、武之功……’”[2]1472这则史料揭示了基于血缘性而建立君臣关系之目的,就是君之兄弟被分封建立邦国(“并建母弟”),“以蕃屏周”。所以,《大雅·皇矣》提到周准备伐崇,首先要“询尔仇方,同尔兄弟”,这是周的政治领导者争取军事同盟的举措,以达到“以尔 援,与尔临沖,以伐崇墉”的军事目的。此时周要联合的“仇方”即是异姓之邦,“同尔兄弟”的兄弟指代的是“兄弟之国”,很可能即是王季的兄弟,太伯和仲虞所在之虞国。以兄弟来称呼所要联合的邦国,正好证明了《左传》中“并建母弟”的记载,印证了君臣背后的血缘性。另外,《尚书·梓材》有一处记载:“今王惟曰,先王既勤用明德,怀为夹,庶邦享,作兄弟,方来,亦既用明德。”[6]387文中歌颂了先王能够辛勤地用明德安抚四方,使众邦国亲近,归附进贡,兄弟之国一同来朝。此处同样以兄弟来称呼同姓邦国。

  既然君臣的血缘性构建了国家政治的基本架构,那我们就可以对周家族中兄弟与君臣两对身份的平行关系详加考察。西周中期穆王时代繁卣有铭文曰:“惟九月初吉癸丑,公 祀,越旬又一日,辛亥,公褅 辛公祀。衣事亡 。公蔑繁历,锡……车、马两。繁拜手稽首,对扬公休,用作文考辛公宝尊彝,其万年宝。或。”[7]15陈佩芬认为,铭文中的“公是或族之长,所以他有资格主祀 祀,而繁不是嫡子,只能参与,公与繁可能是兄弟辈”[7]16。繁作为弟,受了兄长“公”的赏赐之后“对扬公休”,这是西周时期臣下接受君主赏赐之后的惯常礼仪。许倬云亦指出:“臣下对君主的回报,在金文中最常见的是恭谨的颂扬与祝福,所谓‘对扬王休’。”[8]171繁卣铭文证明当时贵族家庭内部的兄弟之长幼关系意味着君臣之地位尊卑关系。约处在西周中期初的豦簋,其铭文中将这种现象展示得更为明显和深刻。铭文为:“豦拜稽首,休朕宝君公伯锡厥臣弟豦井五,量;锡甲、胄、干、戈。豦弗敢忘公伯休,对扬伯休,用作祖宝尊彝。”[9]46公伯和豦之间是兄弟关系,公伯是兄长,所以豦自称为“弟”,同时,公伯又是“君”,所以豦也自称为“臣”,从称呼上可以看到,兄弟关系实际上成了君臣关系。公伯对豦进行赏赐之后,豦“对扬伯休”,采用了臣对待君的特定仪式,兄弟之间的血缘关系又一次化身为君臣之间的政治关系。王晖指出,豦簋铭文中的公伯“应是诸侯一级的国君”[9]48,可见在当时分封制度的大背景下,基于血缘性之君臣关系与兄弟关系应该辐射到诸侯国内。

  从《诗经》有关诗句,我们亦可一窥此类君臣关系。《小雅·沔水》乃“规宣王”之作,“嗟我兄弟,邦人诸友”之兄弟指与周王有血缘关系的同姓之臣。《鄘风·鹑之奔奔》中“人之无良,我以为君”之“君”,非《毛诗序》所指之宣姜,而是与“人之无良,我以为兄”之“兄”同为一人的卫宣公,“君”乃“国君”而非“小君”。魏源曰:“《鹑之奔奔》,刺卫宣公也。”[10]627王先谦举《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与《礼记·表记》引此诗“君”皆指“国君”为证,甚确[11]233 234。这也意味着在诸侯国,君臣关系同时也指兄弟关系,与前文所提豦簋铭文可相印证。

  二、一对同义词:君臣与朋友

  《诗经》的君臣和兄弟两伦基于血缘,似乎并无难解之处,让我们吃惊的是,以兄弟为中介,君臣与“五伦”中关系最远的朋友有着非常奇特的关联。而君臣与朋友两伦的联系在以往的《诗经》研究中似乎一直未受到相应的关注。我们对《诗经》中关乎朋友的用词做了统计,包括朋友、“良朋”、“友”、“友生”、“友君子”共22处,其中《风》只出现2处,《雅》多达20处,《颂》为0处。风、雅、颂三部分,朋友之分布,于《雅》中数量为最多,亦最丰富。以下对《诗经·大雅》的《假乐》、《抑》和《既醉》三篇进行分析,以展现君臣与朋友二伦间之联系。

  (一)《大雅·假乐》《假乐》是一首对君王的赞歌:

  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千禄百福,子孙千亿。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威仪抑抑,德音秩秩。无怨无恶,率由群匹。受福无疆,四方之纲。

  之纲之纪,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塈。

  全诗四章,共24句。诗篇赞扬一位德行高尚且受人尊敬的君王,但难以断定具体是哪一位君王。

  开篇第一章即毫不铺垫地对君王美好的德行(“令德”)大唱赞歌,他无论对待国之人民(“民”)或者为政之官(“人”)皆得其宜,所以能受“天”之佑护。第二章继续歌而颂之,前两句祝福这位优秀的君王子孙无穷匮,福禄不尽。三、四句转入对君王政治的歌颂,说他能够不犯过错,循用前代治理国家之章法。第三章继续推进,夸赞君王善于听取身边辅佐大臣的意见(“率由群匹”),因此从没有招致怨恨与憎恶,造福了四方,终成为天下学习之法(“纲”)。第四章讲这位君王制定或者以身践行的法则(“纲”、“纪”)能影响到朋友。君王之下的诸侯卿士们也非常爱戴(“媚”)这样一位天子,进而纷纷督促自己,在自身的岗位上不流于懈怠,能够兢兢业业,成为民之所爱。

  统观全诗,其于歌颂国君的同时也揭示出人群在政治生活中的两对重要关系,即君臣和官民。

  在统治者内部是反映政治地位高下的君臣关系,在整个国家范围内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官民关系。本诗第四章出现“朋友”一词,其前是君王之纲纪,其后是“百辟卿士”,即君臣关系,而“朋友”横亘其中,显得异常突兀,用现代意义的“朋友”去理解显然不通,不禁叫人疑惑。那么这个“朋友”究竟是何身份呢?

  “之纲之纪,燕及朋友”句中之“燕”,历来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为“安也”。“燕”的这种用法同样出现在《小雅·吉日》中:“悉率左右,以燕天子。”郑《笺》云:“率,循也。悉趋禽顺其左右之宜,以安待王之射也。”[12]658讲的是天子出外打猎,这时候左右随从保护天子。此外,《周颂·雝》一诗中出现“燕及”的用法:“宣哲维人,文武维后。燕及皇天,克昌厥后。”《雝》是一首有关周王祭祀的乐歌,其中盛赞了君王为人明哲,才兼文武(“宣哲维人,文武维后”),所以能够“燕及皇天,克昌厥后”,不仅能让上天心安,还使后代昌盛不息。“燕”的第二种用法是通“宴”,即“宴饮”之意。此意在《诗经》中频繁出现,《小雅·鹿鸣》有“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写的是主人邀请宾客赴宴,用美酒招待,和嘉宾一同行乐。《大雅·凫鹥》:“凫鹥在泾,公尸来燕来宁。尔酒既清,尔殽既馨。公尸燕饮。

  福禄来成。”写的是邀请在祭祀祖先的仪式上扮演“公尸”的人来赴宴。《小雅·楚茨》:“诸父兄弟,备言燕私”,是写同有血缘关系的“诸父兄弟”一同宴饮。《小雅·车舝》:“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写诗中主人公驱车去迎娶美好的少女,虽然无好友,“我”仍用宴饮来庆贺,心中喜乐。《假乐》中的“燕”,郑《笺》认同“燕饮”之意:“成王能为天下之纲纪,谓立法度以理治之也。其燕饮常与群臣,非徒乐族人而已。”[12]1108细究以上两种解释,皆说得通。不过似乎将“燕”解释为“安”要更为合理些,可更好地理解前后文,使整个诗歌文本呈现出连贯性。“燕及朋友”之前摆出的是“之纲之纪”,乃顶针上边“四方之纲”,其要义当是君王所践行或树立的法度(即“纲纪”),现将朋友如郑《笺》一样作“群臣”解,诗意即是因为君王能够用合理的“纲纪”对待群臣,使群臣“安”(若是暴君,无纲无纪,则群臣惶恐不安),所以群臣即“百辟卿士”也就会反过来“媚于天子”,并进而为民办事,工作不懈怠,才为人民所爱。

  (二)《大雅·抑》《抑》诗凡12章,前三章每章八句,后九章每章十句,是以一长者口吻告诫年轻执政者的诗篇。《毛诗序》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12]1162通篇皆在语重心长地提醒执政者要谨言慎行,遵循先王制定的刑法,尽心治理国家,勿招来丧国之祸。诗的倒数第三和第一章为: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民之靡盈,谁夙知而莫成?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天方艰难,曰丧厥国。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

  两章皆用“於乎小子”开头,“於乎”即“呜呼”,是古文中常见的语气感叹词。王逸《楚辞章句序》云:“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按,此处漏引‘匪手携之,言示之事’一句)风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11]939王氏所说之“切”可能是落在诗人“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劝告“小子”之耐心殷切上。“於乎小子”一句在《尚书》中可读到与之极其相似之句,此类句子所出现的篇章,其主旨用意也相似:王曰:“呜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6]362王曰:“呜呼!肆汝小子封,惟命不于常,汝念哉!”(《康诰》)[6]372设若给《抑》中“於乎小子”改用另一种断句方式可为“於乎!小子”;或是将《康诰》两句的感叹号除去,则可为“呜呼小子封”,便与《抑》中那句只多出一字罢了,古文本无现代汉语之标点,其相似性更加明显。《康诰》一篇序云:“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作《康诰》、《酒诰》、《梓材》。”[6]357周公平定“三监”之乱,诛伐了管叔和蔡叔,封康叔于卫,因此写下《康诰》,教导和告诫康叔“勿替敬”(不要放松警惕),好好治理其封地。据历史记载,周公因成王年幼而为摄政王,因此是康叔之君长,同时在血缘上又是康叔之兄长,在《康诰》中周公称康叔为“小子封”,“小子”一词即是年长者对年轻者之称呼。《抑》中诗人也是一个告诫“小子”的长辈,他对待这位执政者是“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更是“诲尔谆谆”。诗人从威仪、敬天、修德、刑法、慎言、军事、爱民等多个方面告诫“小子”,目的是望其能治理好国家,使国泰民安,而非导致诗中所言“曰丧厥国”与“俾民大棘”。

  诗的第六章曰:“无易由言,无曰苟矣,莫扪朕舌,言不可逝矣。无言不仇,无德不报。惠于朋友,庶民小子。子孙绳绳,万民靡不承。”“无言不仇,无德不报”一句在此章中有承前启后的作用。

  “无言不仇”承接前面“无易由言,无曰苟矣,莫扪朕舌,言不可逝矣”,总结起来是要慎言,诗中还讲到要“慎尔出话”,因为“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小子”作为一个邦国的执政者,他的言语也是政令,一言可以兴邦丧邦,政令若反复无常定会给国家带来灾难,因此须慎言。

  “无德不报”一句引起后文的“惠于朋友,庶民小子。子孙绳绳,万民靡不承”,执政者若能施惠给朋友,继而施惠给普通老百姓,那么就能够得来回报,自己的子孙也能够行为谨慎,天下老百姓就没有不归顺的。此处之朋友亦当同《假乐》中朋友一样解释为“臣”。郑《笺》即解朋友为“诸侯”[12]1168。接下来一章中,“视尔友君子,辑柔尔颜,不遐有愆”的“友君子”,也是这种朋友。陈奂云:“‘友君子’,即上章所云‘朋友’也。”[11]936《尚书》中用“友邦冢君”、“友邦君”来指周族同姓邦君,构词法与“友君子”相似,将君臣关系等同于朋友关系。

  (三)《大雅·既醉》

  全诗如下:

  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

  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昭明有融,高朗令终。令终有俶,公尸嘉告。

  其告维何?笾豆静嘉。朋友攸摄,摄以威仪。

  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其类维何?室家之壶。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其胤维何?天被尔禄。君子万年,景命有仆。

  其仆维何?厘尔女士。厘尔女士,从以孙子。

  全诗8章32句。关于此诗主题,《毛诗序》只说:“大平也。醉酒饱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12]1089郑《笺》云:“成王祭宗庙,旅酬下徧群臣,至于无筭爵,故云醉焉。”[12]1089诗中“朋友攸摄,摄以威仪”一句的朋友,指来参加君王祭祀仪式的诸侯、臣。《周颂·雝》:“有来雝雝,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写的正是此类君王之臣来参加宗庙祭祀时温和恭敬(“雝雝”),到了宗庙则表现得严肃有礼(“肃肃”)。“辟公”即诸侯,“相”则是助之意,与《既醉》之“摄以威仪”之“摄”意思相同。可见,在君王的祭祀仪式上,被指定的诸侯、臣需要前来参加,他们并不仅仅是简单出席,而且起到相助之功,很可能在这种仪式上承担某种职能。我们从《既醉》中只能知道,参加祭祀仪式的诸侯、臣能够对君王起到“摄以威仪”的作用,那么什么是“威仪”?“威仪”于《诗经》中出现颇多:

  《邶风·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小雅·宾之初筵》:“宾之初筵,温温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曰既醉止,威仪幡幡。

  舍其坐迁,屡舞仙仙。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既醉止,威仪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

  《大雅·假乐》:“威仪抑抑,德音秩秩。无怨无恶,率由群匹。”

  《大雅·民劳》:“式遏寇虐,无俾作慝。敬慎威仪,以近有德。”

  《大雅·烝民》:“令仪令色,小心翼翼。古训是式,威仪是力。”

  《大雅·瞻卬》:“不吊不祥,威仪不类。人之云亡,邦国殄瘁。”

  《鲁颂·泮水》:“穆穆鲁侯,敬明其德。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周颂·执竞》:“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

  “威仪”一词在《诗经》中的频繁出现,显见当时人们是非常看重之。若人有好的“威仪”,如《假乐》中的“威仪抑抑”就会受到称许,反之,像《宾之初筵》中喝醉酒的人“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仙仙。

  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既醉止,威仪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举止不当,则会受到批评和谴责。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录了北宫文子回答卫襄公“何谓威仪”:“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故能守其官职,保族宜家。顺是以下皆如是,是以上下能相固也。”

  “威仪”是让人敬畏进而楷模的,大致是指表现于人之言行举止的一种精神品质。君须有君之威仪,才能受到臣之敬畏爱戴,进而使臣效法,这甚至会关系到国家统治的稳固。在这段话后面,北宫文子还对“朋友攸摄,摄以威仪”进一步做了解释:“言朋友之道,必相教训以威仪也”,即君臣之间应该相互教训,以助长各自之威仪。文王之威仪则是万世之楷模,他乃优秀的政治统治者,是具有威仪的优秀人格象征:“文王之行,至今为法,可谓象之。有威仪也。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

  上面对《诗经》有关诗篇的考察,告诉我们君臣与朋友并非如“五伦”排序上距离那么遥远,反倒近在咫尺,甚至可用一体两面来表述。

  倘若追问君臣与朋友二伦为何会有如此密切关系,则必须借助“五伦”中的兄弟一伦,方能将其解释清楚。简而言之,“朋友”在产生之初于外延上已涵盖兄弟,具体是指同族内的兄弟。《毛诗序》云,“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友”正是当时兄弟之间的伦理规范。周人谈论“友”往往将之与“孝”联系起来,《尚书·康诰》记载周公曾这么教导卫康叔:封,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

  周公告诫说,这世界上罪大恶极之行,莫过于“不孝不友”。周公不仅颁布了这一“基本法”,且还提出相应之“行为细则”,“友”具体指兄弟间应相互恭敬友爱。倘若“不友”、“不孝”,将会导致天授予我们治理百姓的大法(“彝”)遭受严重破坏。《国语·晋语四》:“(文王)孝友二虢”,韦昭注释:“善兄弟为友。二虢,文王弟虢仲、虢叔。”此外我们还可以在西周铜器铭文中找到证据,有历鼎铭曰:“历肈对元德,孝友惟刑。”

  “友”是兄弟间的道德规范,“孝友”常常放在一起,已经是周人的习惯用语,所以《小雅·六月》在诗歌结尾处以“孝友”来称赞参加宴饮的张仲:“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炰鳖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友”不仅规范了兄弟,更用来指代兄弟。西周师父壶的铭文曰:“师父作壶,永,其用友眔以友饮。”

  铭文大意是,师父制作此壶是用来尽友道,具体是用以与“友”一起喝酒。既然“友”在西周是用来规范兄弟的一套行为准则,那么铭文中与师父一起饮酒的“友”自然就是指师父的兄弟无疑了。此外西周毛公旅鼎的铭文曰:“毛公旅鼎,亦唯簋,我用饪厚,暨我友匓,其用友,亦弘惟孝,肆毋有弗竞,是用寿考。”

  铭文大意为:

  “毛公的族众公用的鼎和簋,我用做丰富的饭菜,跟我的朋友们饱餐,这用来友兄弟,也大大地来孝父母,就没有弗优胜的,用以长寿。”

  毛公鼎是制鼎者用来祭享祖先毛公,同时也是用来宴飨朋友即兄弟的。

  “友”用来规范兄弟,在铭文中也用来指代兄弟,在周之分封过程中,由于周的君王“并建母弟”,君王的兄弟成为君王的诸侯和臣,这样朋友一伦就借由兄弟与君臣联结起来。

  三、“友纪”作为行为规范

  “友”起初用来规范兄弟,因兄弟关系在宗法制社会对维系社会结构之重要性,“友”成为当时人们极其看重之道德品质。上引《小雅·六月》称张仲孝友,《大雅·皇矣》赞美王季说:“惟此王季,因心则友”。周人还通过制定“礼”来强化这样一种重要的关系。《周礼·大宗伯》云:“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

  通过“饮食”的礼制,可以亲近宗族内部的兄弟,使兄弟相善,宗族相亲。《小雅·棠棣》一篇主题关涉兄弟,诗中说“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正是强调兄弟的重要。关于此诗的创作,《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说:“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

  这个“德”显然是指兄弟之“友”了。此外《诗经》中还有多处强调兄弟:

  《小雅·伐木》:“笾豆有践,兄弟无远。”

  《小雅·角弓》:“兄弟婚姻,无胥远矣。”

  《小雅·斯干》:“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大雅·行苇》:“戚戚兄弟,莫远具尔。”

  《大雅·思齐》:“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而当君臣成了朋友,“友”则又发展为规范君臣的“友纪”:“旱既大甚,散无友纪。鞫哉庶正,疚哉冢宰。趣马师氏,膳夫左右。靡人不周,无不能止。”(《大雅·云汉》)对于“友纪”一词,郑《笺》云:“人君以群臣为友。散无其纪者,凶年禄饩不足,又无赏赐也。”

  由于国家遭遇了一场严重的旱灾,群臣不再遵守“友纪”。众官之长的庶正陷入穷困,冢宰也痛苦不堪,管马的趣马和掌兵的师氏不再秣马厉兵,膳夫也不烹制美味的膳食,君王左右之人无不忧愁不止。

  在《诗经》的创作时代中,我们可以看到,君臣即朋友,那么,君臣相处定会要求双方以朋友相待,直至春秋战国的用诗时代,虽不再以朋友指君臣,但人们谈论君臣行为规范时,还常常与朋友的相处规范并提: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论语·颜渊》)子曰:“……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论语·里仁》)可见在孔子之世,君臣相处之行为规范与朋友相处之行为规范相似。孟子说:“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孟子·万章下》)鲁缪公说得并不错,“古千乘之国以友士”,《诗经》中正是存在这种君臣型朋友。子思不高兴是因为到了子思的时代,君权逐渐加强,原来规范君臣行为的“友纪”也已经渐渐弛坏,因此有千乘之国的鲁缪公竟想和子思交个朋友也不被理解了。

  “友纪”规范的君臣是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为君者须“惠于朋友”(《抑》),为臣者须“摄以威仪”(《既醉》)。“威仪”在前文中已提到,北宫文子阐释为“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为臣者所“畏”的正是君主之“威”。《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载:“春,陈人杀其大子御寇,陈公子完与颛孙奔齐。颛孙自齐来奔。齐侯使敬仲为卿。辞曰:‘羁旅之臣,幸若获宥,及于宽政,赦其不闲于教训,而免于罪戾,弛于负担,君之惠也,所获多矣。敢辱高位,以速官谤?请以死告。诗云:“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使为工正。”

  敬仲自称“羁旅之臣”,赋诗言志,不欲应承齐侯为官。而其所赋之诗,今本《诗经》不收,属于逸诗。细读诗句,“翘翘车乘,招我以弓”,结合《左传》中的赋诗语境来理解,应是说齐侯欲招陈国公子完(敬仲是其谥)为卿,即君欲使其为臣。“翘翘,远貌”,那么“翘翘车乘”乃指君王车乘从远处而来,用以指代君王。而“招我以弓”,即用“弓”召唤“我”加入王之“车乘”,为君王役使。“弓”首先是作为战争所用的武器,此外,还是君主对有功臣子奖赏的象征物。《小雅·彤弓》写天子对有功诸侯赐以彤弓。郑《笺》云:“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飨礼之,于是赐彤弓一,彤矢百,旅弓矢千。凡诸侯,赐弓矢然后专征伐。”《荀子·大略篇》云:“天子彫弓,诸侯彤弓,大夫黑弓,礼也。”

  “弓”进而成为规范政治秩序之“礼”,处于不同地位者拥有各自不同的“弓”。而“我”面对“弓”之召唤,心中一面是“岂不欲往”,希望去建功立业,一面是“畏我友朋”,这“友朋”应该就是敬仲原来的君主无疑了。本来臣须对君“摄以威仪”,帮助君主据有“威仪”而可“畏”,而敬仲自己却要选择一臣去事二主,其处境之两难可想而知。

  君臣之间的行为规范还同时成了臣子内部的行为规范,臣也将臣视之为朋友,以“友纪”对待。

  春秋时代的孔子指出朋友关系会有良好与恶劣之分,换言之有好朋友也有坏朋友,即《论语》所谓的“益友”与“损友”。在《诗经》中,君臣关系遵循“友纪”进而辐射到臣与臣之间。臣臣间之政治关系也被视为朋友关系,这并非一种比喻,或者单单用以指代关系良好之状态,而是无论关系状态良好或恶劣,皆视为朋友。《大雅·桑柔》就写了一种恶劣的朋友型臣臣的关系:“瞻彼中林,甡甡其鹿。朋友已谮,不胥以穀。”郑玄解释为“视彼林中,其鹿相辈耦行,甡甡然众多。今朝廷群臣皆相欺背,皆不相与以善道,言其鹿之不如”,尤为贴切。《桑柔》以“虽曰匪予,既作尔歌”一句作结,意思是“(朋友)你虽然诽谤我,可是我已经给你作了这个歌,加以揭露和讽刺”,我们可以将其视为诗人对于自己政治损友的态度及诗歌写作动机。

  《小雅·十月之交》就写了一名政府官员被“损友”包围:“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这名官员所处的时空,日月自然出现了异象,国家的政治也极其败坏,政府不能任人唯贤,看到这种情况他说:“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徹,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人们没有哪个不安安逸逸地生活的,唯有“我”不敢休憩。天命难料,“我”可不敢效仿“我”的朋友们放任自逸。而所谓的那些“友”正是诗中提到的七名官员,他们分别是: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氏。郑《笺》云:“皇父、家伯、仲允皆字。番、棸、蹶、楀皆氏……司徒之职,掌天下土地之图、人民之数,冢宰掌建邦之六典,皆卿也。膳夫,上士也,掌王之饮食膳羞。内史,中大夫也,掌爵禄废置、杀生予夺之法。趣马,中士也,掌王马之政。师氏,亦中大夫也,掌司朝得失之事。”

  《十月之交》一诗,为臣者面对“损友”,自己只是看在眼中不敢效仿,不愿同流而选择洁身自好。

  而《桑柔》一篇诗人还对“损友”发出警告之言:“嗟尔朋友,予岂不知而作。如彼飞虫,时亦弋获。既之阴女,反予来赫。”诗人疾呼:我的朋友啊!我难道不知道你所做之恶事吗?你这么做,就像是天空恣意飞翔的鸟儿,哪时定会被弓箭所射中为人捕获。我本是来劝告帮助你的,你却反过来对我发怒训斥。郑《笺》:“嗟尔朋友者,亲而切磋之也。”

  这种对朋友之“切磋”正是与前面提到的臣对君有“摄以威仪”的责任一样,臣与臣相处时亦同时遵循这样的规范。

  因臣臣之间须遵循“友纪”,有互相教训的义务和责任,所以当某一臣的行为不当有失“友纪”之时,自然会害怕招来僚友之批评责怪。《小雅·雨无正》中有诗云:“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这里的“使”是役使之意,用法与《大雅·卷阿》“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同。但这里诗中身处下位之“臣”处境堪忧,与《卷阿》正好相反。因为此时政治败落环境黑暗,做官为仕非常不保险,如诗中所言“孔棘且殆”。此时真是进退维谷,叫人无所适从。“不可使”则得罪于上位之天子,尤恐自身难保,“可使”则会招来朋友之“怨”,左右为难。诗中的朋友更深刻的身份是臣臣间之政治身份。这位官员害怕“怨及朋友”正是“摄以威仪”之“友纪”更加具体的一种表现。

  四、结论

  通过对《诗经》相关诗篇中君臣、兄弟与朋友三种基本人伦关系的考察,本文尝试得出如下结论:(1)分封制决定了君臣与兄弟之血缘性关系,此乃周之基本政治架构。(2)考察《大雅》的《假乐》、《抑》和《既醉》三篇,其所述朋友之真实身份即君臣,当时将君臣视为朋友。(3)朋友一伦最初与兄弟关系密切,“友”可指代兄弟,且为之规范。(4)以兄弟为中介,君臣成为朋友,且以“友纪”作为其行为规范,君对臣要“惠于朋友”,臣对君须“摄以威仪”。(5)“友纪”进而从君臣之间辐射到臣臣之间,臣与臣亦须以“友纪”相对待。(6)《诗经》中的朋友乃血缘性之人伦关系,《诗经》时期还未出现后来孔子的“同门友”和“同志友”的义涵,后者是朋友一伦朝着非血缘性之演进。换言之,至孔孟之世“友纪”不再基于血缘。《诗经》伦理与儒家伦理的这种差异性须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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