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人画的“ 野趣”倾向
先秦时期的儒家“野”是与“文”、“礼”相对的,其多指为粗鲁、不文雅的行为或人,这与儒家文化推崇仁义礼孝的崇高思想是密切相关的。作为孔子思想核心的“仁”、“义”,都与“礼”息息相关,孔子极其重视礼教,认为人应当严格遵守礼数,因而提出了“不知礼,无以立也”,②这可以说是一种克服“野”的过程。人们通过学习高尚的仁义思想和礼仪规范,以此摆脱原本的野蛮、粗俗人性,趋向于文明与崇高,从而成为一名“君子”.与儒家之“野”不同的是,道家庄子之“野”更多的是一种人性的本真、放逐与无奈,即精神自由上的天性追求和灵魂放逐。“道法自然”是道家的主旨,“法天贵真”是庄子的思想精髓,强调人性的本真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地位,强调质朴、与自然相通、使人本性不受外在事物拘束的重要性。可以说,“庄子之逍遥是游于尘世之外,无何有之乡,无极之野,是追求精神的超越,摆脱现实的精神束缚。”③漫游是庄子一生当中主要的生活方式。这种漫游可以是实质意义上的漫游,也可以指精神上的漫游,如《庄子·齐物论》所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④这将是一种无奈叹息之后的解放,天地、万物都好像和我合为一体,与大自然形成了一种和谐的共存关系,这也是庄子最终所达到的理想境界,获得了真正的精神自由。这种“野而游”的思想,对于古代艺术家和古代哲学、美学有着巨大的影响。
于是,庄子所见的“野”已不是荒凉、偏僻的,而是质朴、天然的。以庄子为开端,文人视野中的“野”由文明的对立物变为文明的反叛者。而从文学角度看,“喜用‘野’字是杜诗的一大特点,惯用带‘野’字与之有关的意象,是杜甫诗歌创作中的一大奇观。据不完全统计,杜诗中仅冠以‘野’字意象的诗作就有近百首”.⑤由文学兼及书画艺术,“野趣横生”就在无意或有意间形成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画合一”的意境也随之出现了。
在以玄学为主导思潮的魏晋南北朝时期,道家以“自然”为内核的“野”的精神得到更为广泛的发扬,庄子开启的追“野”、慕“野”之风,受到文人的推崇和效仿,“野”字频频出现文人的诗赋创作中,如“原野萧条兮烟无依,云高气静兮露凝衣”,⑥“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⑦“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⑧等等,这些诗作无不显露出空阔寂寥的旷野之景和文人寄情山水、渴望皈依的野逸之趣。此外,刘勰、钟嵘等人的理论着作中,对“野”的论及也具有了褒扬之义,成为新的文学批评标准,“野”字由此也摆脱了先秦儒家所谓的粗鄙之义,转而具有了本真、质朴的哲学之思,成为审美意义上的范畴。
美学范畴中的“野”,抛开了文明、教化的外衣,以道家精神为旨归,在主客观的相互作用下,迸发了一系列的“野逸”审美追求与审美旨趣,包含有江湖之趣、枯淡之趣、闲放之趣、林业散逸之趣,凡此种种野趣,往往见诸历代艺术领域,尤以宋元两代文人画为盛。
宋元两代的文人画常常取材于野景,多以山水、溪流、怪石为题,通过野景瘦石,从自然秩序中发现绘画的秩序,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思想流源的深入。如北宋时期的画家关仝,其代表性之作《关山行旅图》和《山溪待渡图》中,石体坚疑、杂木丰茂、台阁古稚、人物幽闲,自成野趣风范。又如被称为“宋画第一”的范宽,得山之骨法,其《雪景寒林图》则被称为天上神品; 而《溪山行旅图》则被徐悲鸿评为“中国所有之宝者吾最倾倒者”,①可见范宽的代表性。其作品峰峦浑厚、势壮雄强、落笔老硬、悲凉寂寞的风范,把北宋的壮美之野趣推向极致。“趣”本身是中国古代文论的重要范畴,由“趣”牵带出的序列范畴包含了兴趣、意趣、机趣等。
“野趣”源于审美主体与外部自然山水的相互融合,是“情满于山,意溢于海”的产物。“野趣”的产生依托于文人自觉的情感投射,无情之人不可能品物,更难以化境,唯有闲人野兴,才能由眼中之景孕育审美之境,生出一片“别韵”、“别肠”、“别趣”.自东晋以来,观览山林、漫游野水逐渐成为文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进而纷纷纳入文人的创作题材当中,成为文学创作绵延不绝的话题。东坡好竹、米芾拜石的佳话至今广为流传。
文人好自然野生之物,品的却是暗藏其中的生趣。在朱良志看来,“中国人所认为的美好的东西,看起来并不美,一片怪石、一弯瘦水、几株枯木,以及凋零的秋意、残败的落花、秋末风苇等等,都成为创造境界的重要‘原料',都成了与自我生命相关的活的存在物”.② “野趣”更多时候被视为是一种“天趣”,造化使然,犹如天成,得天地之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古人欣赏山水画作要的正是额外的那一点“野趣”,如明代顾起元记载云: “金陵艾宣,工画花竹翎毛,孤标雅致,别是风规,败草荒榛,尤长野趣。”③因而,在规整宏大、富丽堂皇的图画题材外,还有许多饶有风味的细物微景,流露出自然野外的生情活态,充满意想不到的机趣。
野趣指向“真”.与宫廷画呈现出的雍容华贵之风不同,文人画是一种体现自我、性灵所衷的艺术形式。绘画者的这种崇野之趣,既舒展了画家的心境,使其可以在野性的、自由的旷野、山坡、草地、溪流、怪石间恣意发挥情感,又能提供丰富的艺术素材,落笔挥洒任意,用线条的形式表现自我的心境。因而,画作完成之后展现在画家自己和鉴赏者面前的,是富有野性、生机和活力的自然之画。观画之时,一种抑制不住自然的野趣,一种浑然天成的旷野之风扑面而来,使人不由得被这种高尚、纯粹的“野趣”所吸引和俘虏。因此,“野趣”成为文人画的重要的审美心理归属,也成为艺术家常见的审美情调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