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人画的“野逸”品格
“野逸”之思,与先秦时期的庄子思想有一脉相承的联系。中国古代文人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感伤怀旧情怀,使其更加渴望回归大自然、回归恬静、回到物我相忘的精神追求,纯朴闲适、放纵不羁的隐逸生活成为不少文人一生的向往与追求。许多文人都在诗歌或“题画诗”中展示了自己的这种审美志向。“逸”的本义是“走失”,世人常用其引申义,即“超越”、“高超”.唐代以来,文人始用“神、妙、能、逸”四品来品评书画,北宋黄休复将“逸品”提高到首位。关于“逸品”、“逸格”的经典阐释,黄休复于其《益州名画录》中曰: “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①率真自然之人逸出规矩,超出秩序,笔法虽简,却难以捉摸。
在绘画中,野逸主要涉及对规矩或者法度的超越问题,常由绘画本身推演作画之人的性情。在此层面上,野逸偏向于“放”.清代画家论画时常用到“野战”一词,郑板桥评石涛画竹: “好野战,略无纪律,纪律自在其中。”②高秉则言: “非有八大山人才识,未容野战也。”③将兵家概念运用于笔法、画法之中,野性文人的江湖气息可见一斑。
总体而言,古代文人的生活是艰辛而困顿的。连年的战争和生活上的窘迫,令文人更易寄情于山水、忘情于山水,以此理想来暂时遗忘现实生活中的艰辛与苦楚。宋代永嘉“四灵”,其诗作多为琐细的日常生活,注重抒发主观情感体验,描写山水小景及其闲情野趣,词风清瘦野逸,以平和冲淡见长。
永嘉自古便是山水之乡,钟灵毓秀,风景优美,为文人提供了独具优势的客观条件,受环境的熏陶,主观情绪上更易产生“野逸”之寻,主客观的相互作用,迸发了一系列的“野逸”审美追求与审美旨趣,包含有“江湖之趣、枯淡之趣、闲放之趣、林野散逸之趣”④等“野逸”观念。诗画同源,呈现在文人的画作中,便是以“野逸”为品格、为标准、为价值倾向的一系列山水画。宋代画家韩拙在《山水纯全集·论观画别识》中将画细分成十种不同的风格,“野逸而生动者”便是其中之一。
北宋时期,郭若虚和沈括分别提出、完善了野逸的美学理论,而宋元两代的画家则是野逸学说的真正践行者。郭若虚的野逸理论经由品鉴黄筌、徐熙二人不同画体入手,他指出: “谚云: 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不唯各言其志,盖亦耳目所习,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也。”⑤沈括对此二人也有论述国初,江南布衣徐熙、伪蜀翰林待诏黄筌,皆以善画着名,尤长于画花竹。蜀平,黄筌并二子居宝、居实,弟惟亮,皆隶翰林图画院,擅名一时。其后江南平,徐熙至京师,送图画院品其画格。
诸黄画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徐熙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筌恶其轧己,言其画粗恶不入格,罢之。熙之子乃效诸黄之格,更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图”.工与诸黄不相下,筌等不复能瑕疵,遂得齿院品。然其气韵皆不及熙远甚。⑥郭若虚和沈括对黄筌、徐熙二人的评价是不同的,郭若虚认为此二人画风上“富贵”和“野逸”的差异是由于二人生活环境的差异造成,即“耳目所习”不同,并无高下之别。沈括则明显倾向于褒扬徐熙之野逸,“然其气韵皆不及熙远甚”.气韵生动,是谢赫所说“六法”之一,也是传统画论的至高评价标准,这无疑也为徐熙的野逸找到了合法性依据。沈括的此番论述得到了当时乃至后世众多文人大家的响应,明代着名学者王世贞评价陈复甫作墨梅,就赞其“甚得徐熙野逸之趣”.
马远的《苇岸泊舟》,画面意境深远,极富野逸之趣。画的远端以简约的笔法,寥寥淡染几笔远山,勾勒出萧瑟淡远之景; 近处一叶扁舟和几片苇草,水岸在即,满目苍凉萧疏。一个白衣人蜷缩在小舟之上正在凝望远处的山水空旷。全画着墨不多,大片地留白,给人以无限的遐思想象空间,蕴含着画家委身江南偏安一隅的“不平则鸣”情怀,以及对远方故土家园的深深的乡愁。画中小舟停泊在岸边不远处,如同乘舟者的进退两难的窘境,小舟是孤独的,预示着人类个体的孤独、渺茫和无助。“诗画一律”,“二者同源而应无高下之分”,①就如柳宗元《江雪》诗所云: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②小舟上面载着“渔翁”就是每一个自我,在凄清、孤独中带着希望追寻着美好的生活。这种画作的解读,需要以典型的“野逸”之品格进行审美观照。
一般而言,“清狂野逸”是古代文人自许或相互欣赏时常用的词汇,与杜甫所说的“疏”和“狂”相近。宋代文人常自称“疏狂”者,主体恃才傲物,自信又自负,放纵性情,执着追求。既疏于仕宦,则不妨狂放些,在山水与声色中流连、痴迷,喜爱诗意的狂想和酒意的狂醉,从中享受审美的愉悦。艺术家们在文人画的世界里,以极简洁的笔墨进行景物描写,传神地写出了闲适生活的宁静野逸之趣,表现出一种清淡遁世的心理倾向与静穆空寂的艺术情调。
在整个封建社会的后半段,随着社会发展的快速变化,人们同样面临着无法在众多纷繁复杂的事物中明确地、快速地认识自我的困境,对现实社会仍存在着不安、烦躁的情绪。于是,崇尚自然、任意恣为的不受拘束的“野逸”之美,成为越来越多人的生活品质追求,即质朴天真、无所拘束的精神自由成为了近代主流的艺术境界和审美趣味追求。因而,文人画的美学传统一代代继承和发扬开来,并且沿着“野逸”的道路不断探索下去。
清初画家朱耷的山水画是一种极端野性而狂逸的典范。冷涩的笔画、怪异的构图、扭曲的造型既是表现残山剩水的需要,也是写愁寄恨、愤世嫉俗的心态写照。朱耷曾自题山水画云: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石枒杈树,留得文林细揣摩。”③他躲进寺庙、道观精心构筑他的精神世界,以丑鱼、破荷、败柳、枯木、怪石作为自我的形象寄托。这些烙着他生命印记的物象不能给人愉悦的喜剧美感,而是给人以痛苦、焦躁、不安、压抑、孤寂、怅惘、无奈的悲剧美感和荒诞美感。
可见,随着“野”范畴的审美内涵的不断演进和丰富,“野”在中国文人画的领域内已逐渐形成了内在的文化审美特征,具有反叛性、中心化与多元性的特点。“野”一开始的属性,就是与“文”、“礼”相对,这暗含了一种反叛性的审美特征。以至后代文人在科举制度文化根深蒂固的时代里,一反世俗思想,不满当朝者的腐败、奢靡,蔑视功名富贵,不肯趋炎附势,辞官归隐的遁世生活成为更多文人的崇高生活品质的追求。而很多时候,求异、求新的前进心理却又反映了人的回归与反思思想。应当说,文人画的“野逸”品格在审美的超越性上树立起一个新的标杆。“野逸”已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绘画技巧、题材以及审美风尚,其背后隐匿了文人真切的人生哲思和感悟。
从先秦时期儒家文化粗俗的“野”文化,逐渐上升至魏晋时期的“疏野”、唐宋时期的“野逸”等古典文学审美文化趣味的中心地位,得到许多文人志士的文化审美旨趣的追崇,显现出“野”之文化审美趣味的中心化特色,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追崇与喜爱。后代文人对“野”文化进行不断地扩展,其涵盖意义也有所变化,出现了“疏野”、“野趣”、“野逸”等异构同质的多元化的文化审美观念,用以阐释不同“野”的文化审美维度。总之,具有丰富多彩的文化审美趣味的“野”,在源远流长的文人画的文化发展流变中,呈现出了一派新兴繁荣的景象,其多维度的意蕴也不断地丰富、扩展和升华,从而形成了更为较为系统的“野”的文化审美范畴与审美追求,昭示着古代文人野性的、质朴的生命美学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