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美学思想无疑是极具争议的,自古希腊有诗与哲学之争以来,不断有人对柏拉图的思想提出反驳,想要为诗学争回一席之地,甚至有人通过明确指出柏拉图的着作与其说是美学着作,不如说是反美学,而将柏拉图的美学思想彻底地否定。
《理想国》里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宣称要将诗人彻底地驱逐出理想国的言论是让人吃惊的,但是,再读柏拉图的其他有关美学的着作之后,会有新的看法。
首先,他关于美学的思想是充满了矛盾的,而这些矛盾显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位影响了整个欧洲哲学的哲学家的思想里,所以,正是在这样的矛盾中才真正体现出了柏拉图对于诗学的复杂情感。而这种情感显然不是以不负责任的一句“柏拉图根本就是反美学的”就可以匆匆概括的。但是,这种矛盾真的是无法消解的吗?其实在柏拉图看似矛盾的思想的背后有着一个很重要的、却又一直被人们所忽视的核心前提,那就是他从头到尾都深深地爱着诗歌,有了这个前提,我们再去看他的美学思想,就会发现其实他思想中的矛盾性恰恰在于他想要去消解诗学与哲学间的矛盾,也就是说,他一直试图使哲学与诗学在最高的意义上达到统一。
一、从“美”谈起
要谈柏拉图的美学思想就必然离不开对他所定义的“美”做一个讨论,柏拉图的美学观是与他的理念论紧密相连的,他在《理想国》通过“洞穴之喻”“线段之喻”和“太阳之喻”将世界划分为现实世界和理念世界,并且认为人们可以通过理智去认识至高无上的理念世界。具体的认识过程以“洞穴之喻”为例可以划分成对作为影像的现实世界的认识、对一般的现实世界的认识和对洞穴之外照耀万物如同太阳一般的最高的理念——善的认识。现实世界的万物是变化多端的,因而是虚假的,只有凭借着分有或模仿最高的理念才能得以存在。最高的理念是永存的,是万物的本源。
与理念论相对应,柏拉图对美也划分出了相应的客观的等级,在《会饮篇》里他将美分为从低到高的几个等级 :个别的形体之美、一切形体之美、心灵之美、法律和体制之美、知识之美再到“仅以美本身为对象的那种学问”,即终极的美,也就是美的本身。
其他的所有的美,都是因为这个最后的、最高的美而美,因此这种美才是人们真正应该去追求的。在《大希庇亚篇》中,虽然苏格拉底与希庇亚直到最后都没有给美下一个真正的定义,只是如同感慨似的说了一句“所有美的东西都是困难的”,但在前面的对话里我们不难看出苏格拉底——或者说柏拉图——所追寻的是“美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是美”,前者便是最高的美,是使一切美的事物之所以为美的原因。
但与此同时,柏拉图对“不可见”的美的理念强调,并没有因此而让他忽略那些实际审美存在,他在许多着作里都赞扬过现实世界的美丽,如《裴多篇》里写道 :“地上的树木、鲜花和果实都体现出合乎比例的绚美。还有高山——至于石头,它们平滑、透明、表现得那么匀称,更有那绝美的颜色。”
这好像显得有些自相矛盾,似乎他从客观唯心主义的美又回到了纯客观的形式美。但仔细分析后就会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从一开始柏拉图就没有否定具体的、客观事物的美,他的确是认为与最高的美理念相比它是微不足道的,但这只是从相对性而不是从绝对性上来说的,而且,如果没有具体事物的美,最高的美也就没有可以借以体现的依托,人们在认识真理之路的第一个环节——对具体的美的认识上就会遇到障碍,也就无法去认识最高的美了。
二、矛盾中的统一
虽然人们对柏拉图的美学的印象大多都停留在“将诗人逐出理想国”这一点上,而认为柏拉图对艺术抱有否定的态度,但不要忘记,在柏拉图20岁时遇上苏格拉底之前,这位打着驱逐诗人旗号的哲学家是一门心思决心要成为诗人的,他年轻的时候写过不少的诗,也被证明富有文学才能,而且在其着作中他也没有掩饰对荷马的热爱和敬意。可以说柏拉图从来没有完全挣脱过诗的诱惑。诗的美,诗的遐想和神奇使他动情,使他兴奋,使他入迷。但既然这样,他又是为何要残忍地对自己所热爱的诗下“逐客令”呢?
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离不开,也与柏拉图成为一名哲学家的终极追求离不开。柏拉图生活的时代正是雅典的民主政治从繁荣走向衰落的时代,社会的动荡、法律道德制度的瓦解使人们的思想呈现一片混乱,另一方面,智者学派的出现又使社会统一的道德价值标准受到了重创。在这样的情况下,柏拉图无比敬爱的老师——苏格拉底又被雅典民主政府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怀着悲愤的心情,柏拉图意识到,他必须得找到一条通往真理的路,找到真正的善与美,去建立一个有着永恒的正义的国度。这样,他所遇上的第一个敌人,便是诗学。正是因为热爱,所以他才了解诗歌的弱点,知道它可能会对正义的城邦带来的危害,但是又正是因为热爱,所以他无法彻底地舍弃诗学,这样,在现实和理想的冲突下,感性与理想的斗争下,才有了现在这个矛盾的柏拉图。但这样的矛盾并没有使柏拉图的思想逊色,反而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伟大哲学家,为了调和诗学与哲学,为了在建立一个理想的正义之邦的同时为诗学留下一席之地,柏拉图将艺术分为了两种,一种艺术是对“在者”的模仿,另一种则是对“存在”的关照。
而理想国所要驱逐的、柏拉图所要反对的正是前者。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十三章里以床之喻对模仿的艺术进行了阐释。他提出,世界上存在有三种类型的床,第一种是“实在之床”,它是神工的产物,是独一无二的 ;第二种是木匠的实物之床 ;第三种则是画家的画之床,实物之床是对实在之床的模仿,而画之床则是对实物之床的模仿的模仿,它与实在之床隔了两层,因而没有认识的价值,与实物之床也隔了一层,因而也不具有实用的价值。因此,艺术家本身并不具有技艺,他们只是一群“善于模仿术的魔术师”,只能“让人们站在远处观看,欺骗他们这些儿童或笨人”。在《伊安篇》里,柏拉图进一步提出了模仿的诗人本身并不具有任何技艺的观点,因为他们创作诗歌的过程被他用优美的语言描写为 :他们一旦登上和谐与韵律的征程,就像被酒神所俘虏,酒神附在他们身上,就像酒神狂女凭着酒神附身就能从河水中汲取乳和蜜,但他们自己却是不知道的。
诗人作诗的灵感来源于神的启示,作诗的过程也是处于被神灵所附身的迷狂状态。诗人自己不是自我意识的“艺术家”,他们在一种“灵感”的状态中创作作品,在这种状态中,他们“超越自我”并且像“预言家”或酒神崇拜者,暂时由一个更高的力量支配着,他们不过是这一力量的不知不觉的代言人。
所以,诗人的理解性和能动性都是值得怀疑的。 同时,单纯只是对“在者”进行模仿的诗人很容易受世俗之风所左右,为了迎合大众而写作,并且陶醉在美的花园中,沉浸在掌声和名利所带来的喜悦中。在表象美的诱惑下,诗人忘却了原型世界的真善美。
他所创作的作品也会对观众产生不好的影响,使人沉迷于感官的享受,使理性对心灵的控制力量削弱。
这么看来,这种类型的艺术似乎的确是百害而无一利了,当然,我们现在看来,柏拉图的观点有一定的可取之处,但他为了让模仿的艺术与关照的艺术相互区别也难免有一些走向了极端。第一,柏拉图认为模仿是没有意义的,但我们认为模仿却正是艺术的独特之处,在这里我更同意亚里士多德的模仿是人与生俱来的学习能力的观点。同时,试想,没有了模仿,艺术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了。正是因为艺术的模仿,我们才能对过去做出正确的认识,如果没有《清明上河图》,我们就不会知道南宋的繁华 ;如果没有米勒的《拾穗者》,我们就不会知道法国农妇的辛勤与质朴第二,柏拉图认为诗人是靠神赐的灵感,而不是靠技艺诵诗,这样的观点也是片面的,我们不能否认灵感在艺术创作中的重要性,但也不能过高地提升它的作用而贬低艺术家的主动性和创造性。正是艺术家多年的艰苦训练才对灵感的出现奠定了基础,否则,如果没有相应的技艺准备,就算获得了灵感,也无法将它表现出来。第三,柏拉图还认为诗人本人不是任何种类知识的专家,而且作为诗人未必有什么东西教给我们。
艺术家的确不同于其他的职业,他们没有具有实用性的某一方面的专门知识,但是他们有着把分割开来的知识整合起来的能力,这是其他职业所不能做到的。比如文学作品的写作,作者必须对他要写作的内容的相关知识(如历史背景、社会环境、时代风气等等)有着充足的了解才能够成功地完成作品,所以这样的作者有着比其他专攻于某一方面的职业有着更丰富的知识储备,而且他的作品也会为读者们带去知识。
当然,正如前面所说的,柏拉图毕竟是爱着诗学的,他在剔除了模仿的艺术之后,对观照的艺术进行了保留。在《斐德若篇》里,他将人分为了九等,第六等是“诗和其他模仿艺术家”,也就是模仿的艺术,而第一等则是“爱智慧者,爱美者,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从这里可以看出,柏拉图是把后一种诗学与哲学等同起来了,哲学追求真与善,诗学追求美,而真善美又是相互统一的,所以在最高的意义上,哲学与诗学所追求的都是一样的,都是对至高的理念的寻求,都是为了达到对现实生活的超越,因此“哲学和最好的诗是一致的”。
在叶朗老师的《美学原理》一书里,无数次地对艺术的“意境”做出了强调,认为意境照亮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这跟柏拉图对于诗学的期待是一样的,虽然在他那个年代诗学已经堕落为世俗大众感官娱乐的对象,但是他却永远没有忘记诗学曾经的纯洁与美好,也希望通过理想国的建立还诗学一个“清白之身”,所以他才在《法律篇》里改变了无条件地驱逐所有诗人的想法,主张建立一个严格的审查制度,只允许“赞美诸神和具有美德之人”的诗人进入城邦。这样,柏拉图就在既对现存的诗学的不满地进行了批判的情况之下同时化解了诗学和哲学之间的矛盾,实现了两者的统一。
这种观点对于我们现实也是具有警示意义的,诗歌在柏拉图的年代面临腐化,在我们的年代又何尝不是。尼采曾经对现代艺术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说现代人因为精神麻木,于是艺术沦落成为制造亢奋的手段和工具,一些艺术家“率领着浩浩荡荡的激情,向现代人扑去”,艺术成了迎合大众和市场的产物,各种炒作现象也层出不穷,在这个浮躁的社会,在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驱使下,习惯于用金钱来衡量事物的我们似乎都快忘却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了。
在这种情况下,重思柏拉图的思想,才更能感觉到他的伟大。他在思想极度混乱的社会背景下,却没有选择同流合污,而是一心继承老师苏格拉底的遗志对真善美进行着孜孜不倦的追求,至死都没有放弃建立一个正义之邦的理想。同时,我们也在他思想里的矛盾之处看到了他对诗学的真挚之爱。人们常说尼采是诗人哲学家,柏拉图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