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逊传说或为最能体现赣鄱文化内蕴的地域叙事。许逊为六朝时期的道士,做过旌阳县令,曾在江西和周边地区帮助老百姓消除水患,后被净明忠孝道奉为始祖,宋徽宗封其为神功妙济真君,民间因此称许逊为许真君。道教文献中的许真君是一位道貌岸然的忠孝神仙,其化金斩蛟、拔宅飞升等行为带有明显的“仙话”色彩,然而在生动活泼的民间传说中,许逊更多是以擒获孽龙、为民除害的英雄面目出现,这就昭示出为什么许真君崇拜会在鄱阳湖流域及周边地区长盛不衰,①为什么祭祀许逊的万寿宫会逐渐衍变为赣鄱大地的符号象征──万寿宫曾遍布江西城乡,省外江西移民建立的万寿宫则成了敦睦乡谊、寄托故里之思的江西会馆。
②可能有人会以为许真君崇拜在江西已成历史,事实恰恰相反,尽管南昌城里的铁柱万寿宫毁于十年浩劫,但城外西山玉隆万寿宫( 净明道祖庭) 的香火依旧十分旺盛: 每年农历七月二十至九月初一的庙会期间,省内外来进香朝拜的信众竟达数十万人之多,这样的庙会规模在整个中国都属罕见! 然而除了少数对地域文化有兴趣的人之外,文化精英们基本上对这一现象知之甚少,城外的轰轰烈烈与城里的冷漠以对形成极大反差。有鉴于此,本文认为需要对许逊传说进行深度审视,撇去其宗教迷信泡沫,对其中的“孽龙”、“铁柱”与“谶语”等关键符码做出透视性的释读,或许这种释读能解析出一些有趣和有用的信息。
一、孽龙──生态敏感与水患想象
许逊传说的民间版本十分简单,主要内容是孽龙兴风作浪危害四方,许逊费尽心力将其擒获,最后用八根铁索把它紧紧地捆绑在豫章城南万寿宫的铁柱之上,完成之后还留下让人回味不已的谶语。不言而喻,故事中孽龙形象显然是水患的人格化,许逊降伏孽龙意味着人对自然的征服。然而为什么江西人会选择这样一个治水故事作为自己的文化图腾,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从赣鄱水系说起。
江西是一个群山环抱、口开北面的巨大盆地,这个盆地中流淌着由东、西、南三个方向朝北面鄱阳湖流去的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水五条大河,江西人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众水归湖、自成系统的自然环境之中。赣鄱水系的一大特征是春涨秋消: 鄱阳湖洪水期间烟波浩渺一望无际,面积最大时超过 5000平方公里,而枯水季节核心湖区只有 50 平方公里,其他水域这时变成了狭窄的河道、湖汊和范围广阔的湿地。每年一到秋天,江西各地媒体便有五河水位迅速降落的报道,有时水位甚至会低到影响自来水公司的取水,引起城市居民的一片恐慌。除了“水来一大片,水去一条线”之外,鄱阳湖还带有北纬 30 度线附近地区特有的神秘特征,“老爷庙”一带经常发生莫名其妙的船翻人亡事故,人们称这片水域为中国的百慕大魔鬼三角区。
③从历史上看,鄱阳湖有一个由北而南的扩展过程。距今六七千年前,位于江西正北端的赣鄂皖交界区域,有一片横跨长江南北的彭蠡泽,由于地壳升降带来的湖盆变化,彭蠡泽的江北部分在三国时演变为鄂皖境内的龙感湖与大官湖,江南部分则逐渐向南蔓延,水面至隋代抵达鄱阳县境内的古鄱阳山,这就是鄱阳湖之名的来历。
鄱阳湖水体自春到秋和自古到今的变动不居,严重影响了鄱阳湖流域的经济生产与社会生活,培育了当地人民在这一特定自然条件下生存发展的智慧,赣鄱文化因此被打上深刻的生态烙印。人与自然关系之所以构成赣鄱文化最为重要的主题,生态意识之所以深刻地渗透在赣鄱文化当中,与江西之水的变化莫测有密切关系。
①桀骜不驯的水体既给周边人民带来巨大苦难,也赋予他们特殊的生态敏感,使他们对大自然怀有一种铭心刻骨的敬畏之情。时至今日,途经“老爷庙”水域的船只还会燃放鞭炮,湖边“鼋将军庙”依然香烟缭绕,这些行动看似愚昧无知,实际上却是敬畏自然伟力的表现。据不完全统计,1862 年至1990 年的128 年间,江西水灾年份有 122 次,其中大水灾年份 26 次,特大水灾年份 15 次!
1大水浸了禾; 一床破絮一担箩,出去挨户叫婆婆。[1]( p50)饱受洪涝之苦的历史事实,导致许逊降服孽龙的民间传说在江西各地长期讲述。水体涨落激发的生态敏感与自然敬畏,使水患在人们的想象中化作一条兴风作浪的孽龙,孽龙最后的束手就擒反映了人们战胜自然灾害的强烈愿望。传说对孽龙的本领与危害有许多渲染,但这更显示出治水英雄的伟大。
江西为人杰地灵之邦,涌现过许多彪炳千古的人物,但最终竟然是许逊这位外省籍人士赢得了民间百姓的永远纪念,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伏波安澜在水患频仍的江西乃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传说中许逊对孽龙的四处搜寻与不懈追击,体现出人们在自然灾害面前不是俯首帖耳逆来顺受,而是奋发进取顽强抗争,这种昂扬的姿态具有穿越时空的强大感召力,从中可以感受到一种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从一定意义上说,万寿宫不啻是一座抗洪胜利纪念碑,一代又一代赣鄱儿女来此叩头进香,深层意图是通过重温往事汲取精神力量,分享前人奠立安居乐业之地的成功喜悦。
②然而切莫只将孽龙看作恶的化身。孽龙在传说中的变幻无常与所作所为,确实给人留下怙恶不悛的印象,但正因为这一形象暗喻赣鄱水体的变化莫测,我们看到民间传说对孽龙的态度又是十分微妙的。态度微妙的根源在于水患固然可怕,没有水对人来说也是万万不行,因此祸害地方的孽龙身上并非一无是处,其蛮力还可以用来为人造福。以下是民间传说中的“孽龙耕河”故事:孽龙被许逊弟子团团围住,自愿与许逊讲和。许逊要他在一夜之内,耕出一百条河,疏通水路,以鸡鸣为限。果然,当晚孽龙豁出全身解数,到四更时分就耕出了九十九条,只差一条。土地公吓呆了,心想如果让孽龙达到目的,岂不隐藏祸心? 便用嘴唇作鸡叫声,引得村鸡齐鸣,孽龙眼见交不了帐,只好自缚请罪。观音见状,告诉许逊,“孽龙耕河九十九条,也有功劳,念他尚有悔过之意,放过他这一趟吧,以后倘再闯祸,我会帮你收拾”。便在南昌市罗家集一座小桥上释放了孽龙,后来这座桥叫“鸡鸣桥”,至今还有遗迹。[2]( p291)“孽龙耕河”透露出赣鄱文化中化害为利的生态智慧,驯服洪水不能靠四面围堵,还得用疏导之法令其归槽畅流。就像许逊与孽龙斗法实际上是斗“智”一样,湖区百姓与洪水的斗争也是以“变”应“变”。
笔者 1960 年代末在鄱阳湖边的朱港农场开船时,亲眼看到农场对面的农民如何与水博弈: 涨水之前他们并不拼命加高圩堤,对堤内稻田也不多加施肥和管理──如果洪水漫过圩堤,他们就在水退后捕捉留在田里的鱼虾; 如果这一年水势不大,他们就收获堤内未被水淹的稻谷。如此看来,洪水并不等于洪灾,只要应对得宜,水“患”也可变为水“利”。这样我们就可理解,为什么传说中的许逊会对孽龙手下留情,对孽龙的子孙也不是赶尽杀绝,而是斩去尾巴后让其逃生,这种网开一面的做法代表着一种尊重自然、珍惜生命和留有余地的思想。每年春夏之交鄱阳湖上都会刮起风暴,人们此时会用“孽龙探母”故事来做解释,这些都显示孽龙在人们心中并非不共戴天之敌。凡是千古流传的民间故事,其中必定蕴藏着地域文化的精髓,我们应耐心地对其刮垢磨光,弄清楚故事讲述人的真正态度。
二、铁柱──水患沙害的树木克星
“铁柱镇蛟”是许逊传说的画龙点睛之笔──南昌的铁柱万寿宫以“铁柱”为名,便是为了强调镇蛟的那根铁柱。那么镇蛟为什么要用铁柱呢? 铁柱又名铁树,[3]( p396)这一名称已让人联想到树木,章文焕循此思路给出了极富冲击力的解释:( 许逊) 最终在南昌城南铸铁柱,象征树木; 下施八索,象征树根,而以铁柱镇蛟螭的谶语表达他抗御水旱灾的用意。多少年来,人们还不了解他的宗教涵义。随着现代科学实验证实,一株 25 年生的天然树,每小时能吸收 150 毫米降水,而 22 年生的人工水源树每小时吸收 300 毫米降水。一公顷树木蓄水量是300 立方米,为无林地的20 倍。3000 公顷森林蓄水量相当一个容量100 万立方米的水库。这就是许真君铁柱镇蛟或铁树锁蛟的秘密。
[2]( p277)“铁柱镇蛟”传递的信息,就是让人大力植树造林,用覆盖地面的植被和扎入地下的草木根须,以涵蓄水源保育土壤,这是在江南地区防治旱涝灾害和水土流失的最好方法。然而水患危害主要在广大农村,为什么要把那根铁柱安在豫章城内呢? 这或许是因为豫章郡的郡治在南昌,让被缚的孽龙在政治中心示众,更有利于将“以木克水”的道理晓喻四方。“豫章”之名据说得之于江西城乡广为种植的樟树,《水经注》说南昌城内有棵“垂荫数亩”的大樟树,①流行于赣地的“樟树崇拜”显然也具保育生态的隐性功能。
印证这一观点的还有许逊植树传说,据章文焕调查,江西各地有不少据说是许逊手植的植物,包括仙柏、侧柏、罗汉柏、倒插松、槐树、杉树、樟树、竹子、仙茅与紫荆等,分布在南昌、新建、丰城、奉新、高安、安义、宜丰、永修、新余、宜春等地。“西山猴岭之东禅悟院井有深岩,藤生井上,摇藤取雨,许祖谶云:‘老龙寄在蟾坞内,留与江南救旱灾。’此谓用森林涵蓄水源,抗旱救灾。”[2]( p278 -279)与擒龙传说一样,植树传说反映的也是故事讲述人即广大民众的经验与智慧,他们将自己的认识附会于名人,是因为名人传说能使其传之久远。树木吸水缘于其内部有特殊管道,这些管道通过水分子之间以及水分子与木质管道之间的分子间力,把水从地下提升到树木的支干与根须之中,因此一棵树就是一具吸水器与储水器。
赣江上过去常常发生一种被称为“清涨”的现象,②山上植物根系蓄积的水分超过饱和程度之后,会突然之间释放出来,形成不含泥沙的绿色山洪,这种奇观告诉我们树木蓄水的能力是多么不可思议。
与水患一道影响江西生态环境的还有沙害。“赣、抚、信、饶、修”五条巨龙从古到今不舍昼夜的流动,将大量沙土搬运至下游和滨湖地区,形成了“豫章十景”之一的“龙沙夕照”和南昌县境内的“厚田沙漠”,濒临鄱阳湖的都昌县更有江南大的 4. 5 万亩沙山。沙多了不是好事,大风吹起的沙土不仅吞噬良田,毁坏植被,对湖区人民的正常生活也构成严重侵扰。清代同治年间的《星子县志》记载该地蓼华池周围沙害猖獗,民不聊生,知府董文伟以蔓荆遍种沙山,取得了良好的治沙效果:又购蔓荆百担,遍种近地沟旁诸沙山,禁民采取。数年后荆藤滋蔓,葛累联络,解飞沙填淤沟道之患。询之耆老,蓼池左近,原皆柴草山林,其沙系外湖冬涸,狂风所扬而集,日积月增,山头沙均数尺,或深及丈馀,致草木不能生发。唯蔓荆一种可生于沙,蔓密则山头之沙不能起,诚为良法。第冬旱湖涸,风扬沙飞则亦不能有恃无恐也。唯当是时,岁修奏效,故数十年人食其惠,民到于今称之。
选择合适的植物在沙化土地上栽种,现在看来仍是消弭沙害的唯一有效途径。近年来湖区人民通过引入湿地松、蔓荆子、沙棘、香根草等 50 多种适应当地环境的先锋物种,让大片沙山披上绿装,这是对历史经验与智慧的最好继承。
三、谶语──“天下大乱,此地无忧”
许逊传说中最耐咀嚼的是长短不一的几则谶语,我们不妨先读其内容:真君曰: 吾上升去,一千四百四十年后,有当洪都龙沙入城,柏枝扫地,金陵火烧报国寺,骊龙下地来地陵,沙涌钱塘江,黄河澄清,暴水冲坝桥断濠,复筑满坝桥作路,潭水剑龙腾空,出辅圣仙。在延年金山,石生石塔,禅僧脱胎,流迹古心塔,四川古柏显神。五陵之内,采金烹矿,洪水涨濠。当此时也,吾道当兴,首出者樵阳子也。八百地仙,相继而出,逐蛟至洪都而大会聚矣。谶曰: 维木维猴,吾心甚忧。洪洚北决,疫瘅南流,沙井涨遏,孽其浮游,若人斯出,生民之庥。强圉大献涂月。
铁柱锁洪州,万年永不休。八索钩地脉,一泓通江流。天下大乱,此地无忧。天下大旱,此地薄收。
地胜人心善,应不出奸谋。若有奸谋者,终须不到头。
北沙高过肩,城里出神仙; 北沙高过城,城里出圣人。
这几则谶语在民间流传甚广,第一则为镌铸于万寿宫铁柱之上的《龙沙谶记》,第二则见于《江城名迹》第三卷,第三则至今仍为南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龙沙谶记》中的“首出者樵阳子也”,透露出谶语作者与这位“樵阳子”的关系非同一般,其动机似为确立“樵阳子”的许逊接班人名分,这类“大楚兴,陈胜王”式的把戏历史上屡见不鲜。不过这则谶语的其他内容,特别是与江西有关的预言,倒是与一千多年后的事实有一定程度的契合。“龙沙入城”中的“龙沙”在今日南昌下沙窝一带,随着豫章城范围的扩大,“龙沙入城”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情。
①接下来的“柏枝扫地”也不难预测: 许逊对柏类植物情有独钟,其手植之树以柏类为多,千百年后它们必然长成枝叶垂地的大树。再往下的叙述亦符合这一时间逻辑与事物发展规律: 许逊治理过的江河不可能永远驯服地流淌下去,按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自然规律,“暴水冲坝”、“洪水涨濠”等乱象在千百载之后必然出现,这时候就需要许逊式的拯救者出来重整河山! 《龙沙谶记》使用闪烁其辞的模糊词语,但其“预言”的生态变化却是注定会“应验”的,这就为好事猎奇者提供了强大的再叙述动力,看来这则谶语的炮制者深谙传播之术。
较之《龙沙谶记》,《江城名迹》记录的谶语文字虽短却意味深长,其中承载的不是自命为拯救者的个人欲望,而是叙述者对赣鄱大地的宏伟瞻瞩。如果说“八索通地脉”如前所释是用植物根系涵养水源,那么“一泓通江流”可以理解为赣鄱之水连通长江,为江西提供了交通运输的莫大便利。在靠天吃饭的农耕经济时代,一个地区如果拥有抵御旱涝袭击的能力,又有舟楫、灌溉与水产养殖等方面的便利,那么该地的经济繁荣指日可待。从前面对江西山水的描述中,我们看到这个巨大盆地构成了一个自成体系且与行政区划高度契合的地理单元,这种生态格局意味着赣鄱大地的农业生产不会遭受周边省份的影响。“天下大乱,此地无忧。天下大旱,此地薄收”这十六个字,道出了植被繁茂的江西从此具有旱涝保收的地区竞争优势。
②历史事实告诉我们,先秦时仍属化外之地的江西,到汉代已进入全国经济发展的先进行列,③此后鄱阳湖流域一直是全国重要的征粮区,宋元明三代江西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上交税粮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明清以来每遇饥荒发生,中央政府便从江西调出大量粮食支持其他地区。
④或许是由于江西在历史上一直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鱼米之乡,人们已经习惯了把“江西是个好地方”归因于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很少有人会想到赣鄱大地并非天生就对自然灾害有免疫力( 这一点可从前举江西历年发生的水灾次数看出) ,而是许逊传说反映的生态敏感与自然敬畏让江西人较早懂得如何与灾害作斗争。由于时代悬隔,这则谶语中的“奸谋”带来一点理解障碍,章文焕的解释是“一些奸巫乘各地洪水为患,疯狂鼓吹蛟蜃兴洪将豫章化为沧海的谎言”。
[2]( p35 -36)谎言不可能凭空发生,前述彭蠡泽的南浸致使豫章郡属下的海昏、枭阳两县沉入水底,①这一陵谷之变引发了整个豫章郡都将被洪水淹没的恐慌性传闻。平息水患的同时需要收拾人心,“地胜人心善,应不出奸谋”是对豫章民情的判断与安抚,“若有奸谋者,终须不到头”则是对妖言惑众者的严厉警告。谶语在现代人看来属于荒诞不经的表述,但这里传递的却是不折不扣的正能量──只有用“终须不到头”之类的狠话令“奸媒者”畏避,②才能恢复人民大众对地区发展的信心。赵毅衡在论及预言等“意向张力特别强”的“意动型叙述”时说: “意动型叙述诸体裁,以预言与宣传为代表,主导模态是祈使,主导语力则是‘以言成事’,是‘为促使听者实行某目的而叙述’。”[4]( p35)这则谶语让我们感受到一股强大的“语力”存在,它和“铁柱镇蛟”一样都有稳定局势的“以言成事”功能。
第三则谶语中的“北沙”即“龙沙”,孟浩然的“龙沙豫章北”可为证明,③旧时过往南昌的文人多来这一胜地登高赋诗,一代英豪方志敏亦于此处慷慨成仁。这则谶语看似与“黄河清,圣人出”同出一理,但“黄河清”为河沙减少,而“北沙”增高为河沙堆积,因此前者明显是以祥瑞兆示圣人诞生,后者则有不祥的意蕴在内。联系《龙沙谶记》中的“首出者樵阳子也”,可以看出此类灾祥成了拯救者将“出”的前奏,但由于这里并未点出具体人名,因此不存在什么人以“神仙”或“圣人”自命的问题。
那么“北沙”之谶究竟何指? “北沙”增高是坏事还是好事? 此类问题到最近似乎有了答案。前面提到水能为“患”亦能为“利”,其实沙“害”未尝不可变为沙“益”。赣江上的沙丘过去只是供人观风弄景,但后来随着沙丘的隆起与扩大,南昌城区获得了向江边不断扩展的机会。清代姚鼐《南昌竹枝词》云: “城边江内出新洲,南北弯弯客缆舟。莫上滕王阁上望,青天无地断江流。”“新洲”现在已是南昌“九洲十八坡”中的一个地名,“九洲”之中除“新洲”外还有“新填洲”( 或称“新添洲”) 等,④河泥堆出的此类“新洲”如今都属闹市,这一现象让我们想到北半球广泛分布的“捞泥造陆”创世神话。
⑤不仅如此,新世纪以来横空出世的红谷滩新区( 相当于上海的浦东) 也属江上新出之洲,其范围包括《龙沙谶记》中提到的“沙井”。许逊生活在公元 3 世纪,姚鼐为 18 世纪的人物,姚鼐写《南昌竹枝词》差不多正是“一千四百四十年后”。匪夷所思的是,江西河道两岸与下游湖区貌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砂石,在建筑事业大发展的当下竟然成了市场上的抢手货,赣江丰城段的河沙甚至因色白质硬而备受省外建筑商青睐。如此看来,“北沙高过肩( 城) ,城里出神仙( 圣人) ”,传达的原来是“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救”的哲理。⑥
四、余论: 买椟还珠与探骊得珠
以上所论,让我们看到许逊传说实为生态叙事: “孽龙”与“铁柱”暗喻水患与植物,提示与自然博弈应怀敬畏、尊重与怜惜之心,以自然力量相互制约方为正道; “谶语”则将独特的意义赋予“水”、“沙”、“树”等自然之物,凸显它们与地区命运休戚相关。如果一代又一代的后人能从中获得启示,不折不扣地按自然规律行事,那么他们就成了自己命运的“拯救者”。许逊在历史上虽然实有其人,但民间传说中的许逊只是个箭垛式人物,讲述其人其事为的是传播鄱阳湖流域的集体记忆。遗憾的是,后人在接受传说时往往只将注意力聚焦于传说主人公──其实从传播学意义上说,传说主人公只是一名携带信件的邮递员,信息递送到位后,他应当立即退隐:一旦递送完成,邮递员即从任务中撤回或“递回”自己。因为一旦“递送”达成,信件丢失之可能性———此前与信件一同由邮递员携带———即可以被消除。邮递员此时撤回因为他不再被需要,而他不再被需要是因为信件不再与他同在。
①这种情况就像古希腊从马拉松平原一路狂奔到雅典广场的菲迪波德斯,他在说出“我们赢了”之后便倒地身亡──没有他的死亡这故事或许不会流传到现在。而我们的问题在于过度关注递送信息的许逊,对其递送的信息反而是买椟还珠。
许逊传说递送给后人的一个至关紧要的信息,便是对自然伟力不能一味抗争──许逊对孽龙可谓“得饶人处且饶人”,既有妥协让步,也有手下留情。但这一重要信息在历史上几乎一直处于“无人认领”状态: 江西自唐宋起就有“与湖争田”的盲目冲动,近代以来滨湖地区不断扩大围垦面积,用修建和加高圩堤的方法来约束湖水,20 世纪下半叶围湖造田的面积更达 620 万亩之多,两千多公里长的湖岸线被缩短了将近一半。这种破坏生态平衡的行为最终导致了大自然无情的惩罚,后来的水灾一次比一次规模大,一次比一次范围广。1998 年特大洪水发作之后,人们终于认识到“虎口夺粮”得不偿失,于是顺应自然的“退田还湖”行动正式登场。1998 年至今已经过去 16 年的时间,由于湖盆扩大后蓄洪能力大为增强,“九八洪水”那样的水患再未出现。如果人们能早点领会许逊传说的真谛,不至于走过如此漫长的弯路,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不过买椟还珠易,探骊得珠难,在缺乏科学话语的历史条件下,古人的真知灼见常常是包裹在封建迷信之类的泡沫之中,今人要善于聆听传世故事,学会去芜存菁,养成“得古人真意于千载之上”的披沙拣金本领。“洪水猛兽”之类危害已成既往,国人目前的焦虑来自不可须臾无之的空气,时代在呼唤新的伏霾英雄,从包括乡土传说在内的传统叙事中寻求启迪,仍然是一条实现“自我拯救”的重要途径。
参考文献:
[1]许怀林. 鄱阳湖流域生态环境的历史考察[M]. 南昌: 江西科技出版社,2003.
[2]章文焕. 万寿宫[M]. 北京: 华夏出版社,2004.
[3]冯梦龙. 警世通言[M]. 北京: 中华书局,2009.
[4]赵毅衡. 广义叙述学[M]. 成都: 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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