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绪尔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之间的相似与差别

　　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索绪尔第一次提出了语言是由符号组成的共时的整体系统这一观点，从而明确了现代语言学的研究对象，为语言学研究开辟了新的路径。在索绪尔看来，语言符号是由音响形象(sound image) 和概念(concept) 组成的双面的心理实体，涉及到两个方面，能指和所指，能指是声音形象，通过联想指向概念所指，它们彼此对立却又相互联系，形成一个配对体。一种语言是所有的这样的语言符号的集合。索绪尔试图解决的问题是:语言符号的本质特点是什么? 符号的组合受什么规律支配?

　　和索绪尔相似的是: 在认知语法的开篇之作里，Langacker就提出了象征单位的概念。认知语法的基本假设之一是语言本质上是象征性的。语言由一系列开放的语言符号构成，每一个语音表征和语义表征相互联系，语音单位和语义单位的配对构成一个象征单位。象征单位的范围很广，几乎包括了所有的语言表达。它们可大可小，可具体，也可抽象，具体的词素、词、短语、固定搭配、句子、抽象的句子结构、词类等皆可视为是象征单位。认知语法认为，语言学家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回答以下两个问题:一、由这些大大小小的象征单位组成的形态和句法结构是如何具有意义的? 二、象征单位是如何构建组合形成语言的?

　　Langacker 的象征单位观点似乎是以索绪尔的语言符号观为参照提出来的，两者具有很多相似点，但由于二者所产生的时代不同，所发源的哲学理论背景各异，因此在内涵上存在巨大的差异，本文将在详细阐释索绪尔的语言符号观和 Langacker 的语言象征单位观的基础上，找出二者的共性和差异。

　　一、索绪尔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及其产生背景

　　(一) 索绪尔语言学及其产生背景

　　在索绪尔之前，19 世纪的历史比较语言学主要关注几种语言的共时比较或一种语言在不同时期的历时比较，希望通过这种方法找出相关语言之间的亲缘关系，构建世界上语言的谱系，发现语言的发展变化规律。历史比较语言学主要侧重研究的是言语，即具体的个别的语言，索绪尔认为它们“并没有明确其研究对象的性质”。

　　发端于 20 世纪的现代语言学是在符号学和结构主义的背景下产生的。受结构主义影响，索绪尔注重语言符号之间的关系而不是语言符号本身。在他看来，能指和所指都是心理的东西，不能脱离另外一方单独存在，语言学家要研究的是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相互关系。另外，语言系统中每一种符号的价值或意义是由系统中成员间的相互关系决定的，一个语言符号的价值，取决于它在符号系统中的位置，而不由它本身所具有的性质所决定。与致力于个别语言研究的语文学和历史语言学研究不同的是，索绪尔认为语言是由众多要素通过严密的组织而形成的复杂的独立自主的系统，有自身的规律。他以整个语言系统为研究对象，提出应该把语言视为一种完整的格式塔和自足的系统进行研究，试图找到语言的普遍整体法则和规律。所以他做出了语言(lan-gue) 和言语(parole) 的区分。他的普通语言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是共时的语言(langue) ，而不是言语(pa-role) 。

　　(二) 认知语言学及其时代背景

　　认知语言学发端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它是在语言学家反思生成语法研究范围的局限性的基础上提出来的，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是经验主义哲学或非客观主义的经验现实主义(experiential real-ism) 哲学。认知语言学一方面承认客观存在的现实性，另一方面强调人类对外部世界的体验和经验在认识中的重要性。认知语言学的观点和生成语法针锋相对，认为语言不是自主的认知机能; 语法是概念化; 语言知识来源于语言使用。和生成语法分歧最大的是对其句法的认识和处理，生成语法强调句法在语言研究中的核心位置，在生成语言学家看来，句法是自主的，句法的生成和转换与意义是截然分开的。而认知语法强调语义、语用在句法形成中的作用。

　　作为一种新的语言研究范式和方法，认知语言学关注语言和人的切身体验之间的关系，强调人的认知机制和识解(construe) 在语言形成中的作用，在具体研究上，试图寻求对音位、形态、词汇、句法和语用等语言现象统一的解释。

　　二、索绪尔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之间的相似点

　　认知语言学注重人们在现实世界的经验对语言的影响，强调人与外部环境的互动在认识世界中的作用。人通过自己对现实世界的感知和体验来认知世界。这和索绪尔语言学思想的哲学基础结构主义是一脉相承的，即在一个系统中，一个事物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事物的意义取决于它在系统或结构中的位置，事物的意义由该事物在系统中和其他存在要素的关系决定。

　　索绪尔将符号学界定为研究社会中符号生命的科学并规定符号学研究交际中社会的约定俗成的和系统的现象。在他的理论框架中，语言符号的社会性首次得以突出和强调，他认为“同表面现象相反，语言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社会事实而存在，因为它是一种符号现象，它的社会性就是它的一个内在特征”。语言意义存在于集体心智中，是某一社会团体所具有的共同知识。认知语法认为，语言是象征单位组成的结构化的清单，语言中这一系列象征结构的形成是人们长期语言使用的结果，具有社会性，而语法就是一系列的语言习惯，这和索绪尔的观点是一致的。下面将分别论述索绪尔的语言观点和认知语言学语言观点的异同。

　　(一) 符号的内涵同中见异

　　索绪尔认为: 像自然界的其他符号一样，语言也是一种符号，语言符号是二元的，具有两面性，一面是能指，以物理的声音形象呈现; 一面是所指，是声音形象在人的大脑中所唤起的相关心理概念。索绪尔把语言比作一张纸，纸的一面是无形的抽象思想，另一面是有形的物理的具体的声音。两者缺一不可，不可分离。语言符号的“约定俗成”性解释了能指和所指的联系，即能指之所以可以指向所指，是社会惯例的结果，这一惯例存在于集体心智或意识中，由说同一语言的语言团体成员共同拥有。

　　Langacker继承并发扬了索绪尔语言符号观这一思想，提出象征单位这一概念。Langacker 区分三种象征单位: 音位单位(大致相当于索绪尔所提出的物理的语音形象，即能指) 、语义单位(大致相当于索绪尔所称的心理概念，即所指) 、象征单位(音位单位和语义单位的配对体) 。象征单位是认知语言学的核心概念，比起索绪尔所提出的符号单位，认知语法中象征单位的范畴更广，内涵更深。音位单位既包括抽象性的音位知识，也包括具体的可感知的物质的一面。语义单位涉及到命题内容、识解、语用因素。

　　在认知语法的框架体系下，象征单位的范畴得以最大化的扩大，象征单位可长可短，小到词素、大到语篇都可以视为象征单位。所有的具体的语言表达式或结构，或抽象的语法概念，如时态、体态也都可称为象征单位。一种语言中的象征单位构成了一个无限大的清单，对语言的研究就是对形形色色象征单位的研究。

　　由此可见，索氏的符号主要指单个的词，而认知语法的象征单位则包括词的组合、短语和句子，覆盖了语言的各个层面，还包括词法(诸如各种词缀、词类等) 和句法等层面，象征单位比索绪尔的语言符号范围更复杂抽象。

　　(二) 系统整体观

　　索绪尔指出，语言是由符号组成的一个封闭的、自足的系统。由于一种语言系统中的语言符号是相互联系的，一个语言符号的价值和作用，取决于该符号在语言系统中的地位，取决于该符号与其他相关符号的关系，所以他说语言是关系而不是实体，也就是说，语言符号的实体形式并不重要，符号之间的关系才是至关重要的。他打了一个比方: 语言是盘棋子，棋盘中一颗棋子的价值取决于它在整盘棋中的位置，这颗棋子和其他棋子的关系决定了它的价值和作用。下棋的人要走一步成功的棋，就要遵守下棋的规则，说话人的每句话要合乎语言系统固有的规则，才能保证言语交际的顺利进行，尽管这些规则看不见也摸不着。

　　认知语言学借鉴认知心理学的格式塔理论(ge-stalts theory) ，强调思维和认知的整体性和连贯性，如图形———背景(figure － ground) 理论，以及意象图式(image schema) 理论，都受到格式塔理论的影响。包括语素、词汇、固定表达、句子等的象征单位都是格式塔，人们对这些语言单位的认知加工，都遵循整体认知的原则。各种各样的句式就是各种各样的象征单位，句式的意义不能完全从组成部分的意思靠规则推导出来，因为整体要大于部分之和，所以象征单位的意义要整体进行把握。认知语言学借鉴认知科学的观点，反对行为主义和结构主义把整体拆分为部分来观察和认识。

　　三、索绪尔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的不同点

　　尽管认知语言学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索绪尔的符号学思想，但因为二者的产生时代、理论渊源和哲学背景不同，差异很大。认知语言学受当代认知心理学思想影响，在基本理论主张、研究方法、研究思路上和索绪尔有很大差异，下面主要选取有代表性的重大差异进行说明。

　　(一) 认知体验观

　　索绪尔用“约定俗成性”解释符号的能指和所指的联系。他认为声音的物理符号和心理概念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即人们怎么用某种声音称呼某一事物，是因为他们的祖先偶然使用某种声音来命名某事物，并且这一习惯延续至今，声音和意义之间没有联系。认知语言学对这一观点持反对态度，认知语言学持经验主义认知观，认为人的认知体验在符号意义的解释上发挥重要作用。认知语言学不认为人的大脑中存在一个独特的语言习得机制(LAD) 。语言认知机制和其他的一般认知机制是相似相通并互为影响的，可以用统一的认知机制和策略得以解释。

　　思维不能脱离切身体验，概念的形成不可避免会受人的切身体验的影响。而索绪尔却将语言视为一个“封闭的、自治的、心理的”系统，实施“关门打语言”的策略。语言符号和语言意义之间的联系，不可避免会有人的主观因素。

　　(二) 使用观Langacker反复强调认知语法是基于用法

　　(usage － based) 的，认为人类语言知识的形成来源于语言的实际使用，并建立种种模型自下而上来描写和解释各个层面的象征单位。语言使用频率对语言结构的形成、变化以及语义的产生和表征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大大小小的象征单位因其在相似的交际场景中重复出现而被固化和抽象化，当脱离交际语境后，能够形成相对稳定的语法结构和意义，存在于人们的心理表征中。

　　和认知语法在动态的过程中审视象征单位的加工不同，索绪尔视语言为一个静态、抽象的共时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一切都以关系为基础，几乎没有涉及到主体参与和语言使用。他对语言的研究是在静态的抽象的系统中进行的，不以使用为基础。实际上，语言永远都处于持续建构之中，源自人们对重复出现的语言表达的认知处理，。

　　(三) 组合观

　　索绪尔将语言系统中符号之间的关系概括为两种基本关系: 句段关系(横组合关系、线性关系) 和联想关系(纵聚合关系、选择关系) 。一方面，在说话的时候，各个词是一个接一个线性排列的，通过遵循一定的句法规则，词语进行线性组合形成短语和句子。
另一方面，在说话的时候，说话人不断在记忆中进行选择，找出准确的符合当前语言交际意图的表达。但索绪尔对于什么样的符号能进行组合没有解释。

　　认知语法认为: 象征单位通过整合(integration)形成组合结构，和索绪尔所提出的符号的线性组合不同的是，组合结构(composite structure) 不等于构成成分之和，一个象征单位和另一个象征单位相结合便构成了合成结构，如词组“above the table”是由“a-bove”和“the table”两个象征单位合成而形成的合成结构。“above”是依存成分，凸显一个次结构界标，提供一个抽象的阐释位(elaboration site) ，作为一个具体的实体，“the table”对“above”所提供的阐释位作出具体阐释，构成了一个合成结构。一个自主成分和一个依存成分联结为一个较为简单的合成结构，这个合成结构作为一个成分还可以和另一个成分联结为一个复杂的合成结构。可见，认知语言学中象征单位的组合方式在复杂度上远远高于索绪尔所提出的符号的线性组合。

　　(四) 情境观

　　如上所述，在索绪尔看来，语言中一切都是以关系为基础的。语言符号的意义是存在于人的大脑中的概念。索绪尔的二元符号观似乎隔绝了符号与外部客体对象的联系，缺乏一个解释环节。符号的意义只能在符号内部建立，没有和外部世界建立起联系。符号之间和符号内部的关系是静态的而不是动态的。

　　认知语言学情境化理论认为: 孤零零的一个符号，在没有被认知之前，表征的是一类事物或过程，没有得到具体的指称。只有当符号和世界正确联系起来，也就是只有让符号进入主体的认知领地，给符号植入一定的情境，即当前所发生的言语事件、言语事件的参与者(即说话人和听话人) 以及直接环境，符号所表征的事物或过程才能被正确识别，符号才能产生意义，这需要非符号性的个人主观认知的参与。

　　符号在没有被情境化之前，单个符号仅指由此符号指称的一类事物。单个的“tree”没有被情景化，本身没有具体指称，“tree”这一符号指向一类被称为“tree”的客观实体。在这个类下面，存在着无数的例，例概念是对类概念的具体化。通过使用情境述谓，如“a”形成“a tree”或“that tree”，“tree”的所指才可以得以确定。这就解决了索绪尔所说的符号和事物之间的联系问题，即当“树”单独出现时，它的语音唤起的树的概念不是具体的哪棵树，而是拥有树的特征的树的类别，只有当我们把它放在认知情境里，给它一定的语法加工，建立心理联系，才能正确识别符号“树”的所指。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认知语言学的符号是进入人们认知领地的，被情境化了的符号。

　　四、结论

　　Langacker 在继承接受索氏符号观的同时又修正和改进了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学说。认知语法中的象征单位概念和索绪尔的能指所指思想如出一辙。他们都把语言视为符号，坚持符号的二元论、整体观点。不同之处在于: (1) 索绪尔的符号组合方式和认知语法中的象征单位组合方式不同; (2) 认知语法强调认知体验对语言符号的影响; (3) 认知语法研究的是情境化的符号; (4) 认知符号观点认为语言是以使用为基础的。而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系统是一个静态的、关系的系统和以结构为主导的，这是它们二者的最大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