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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波德莱尔《腐尸》与鲁迅《墓碣文》对死亡的描写

来源:学术堂 作者:韩老师
发布于:2014-12-26 共4983字
论文摘要

  死亡是一个生命在世间的谢幕,意味着消散与虚无,当肉体随时间腐烂,所有曾经存在的证据都将不复存在。 文学对于死亡的表现实在太多,无数作家用文字贴近死亡,触碰死亡。 在文学中,坟墓、石碑、尸体、棺木皆为死亡的象征物,它们将死亡这一抽象的现象具实化,刻骨地展现于读者的眼前。 在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充斥着颓然与消沉的叙述,而《墓碣文》一篇中更是将死亡这一意象挥洒得淋漓尽致。 破败的孤坟,残损的死尸,剥落的墓碣,有限的碑文,所有阴森的物体组成了死亡的主题意象。朱光潜先生说过:“文艺作品都是把一种心情寄托在一个或数个意象里, 所以克罗齐以为凡是艺术都是抒情的。 意象要恰能传出情感, 才是上品。 ”

  ①因此,在《墓碣文》这篇作品中,鲁迅必然将自己所希望传达的某些情感注入死亡的意象中,通过种种象征物的描写,以完成一段深刻的人生思考。

  鲁迅笔下的死亡似乎不同于我们所认知的死亡———一切归零,在《墓碣文》中,原本不可能再有活动能力的尸体却再一次地坐起甚至说话,当然,这是在梦中,一切又都显得那么合乎情理。那么,鲁迅笔下这处阴森骇人的墓地埋葬的究竟是什么?那具最后说话的尸体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或许,我们可以从这篇文章的字里行间窥得一些答案。孙玉石先生在《<野草>研究》 一书中谈道:“鲁迅解剖自己思想的矛盾和阴影,就是在现实斗争中同旧我实行不断的决裂。 因此,随着革命斗争形式的向前发展,他的这种解剖与决裂也迅速加快了进程。散文诗《墓碣文》就是在这一进程中鲁迅埋葬自己思想阴影的一座小小的墓碑。”

  ②勇于认清自己的人是勇士,而勇于面对自己的人则是智者。 《野草》不愧为鲁迅哲学思想的集中之地,用梦境让自己与自己相对, 让墓地成为认识自己的场所,这是一种勇气,亦是一种智慧。 鲁迅的《墓碣文》是对自身的埋葬,死亡意象的运用是为了更加刻骨地显示出他自己对于自身反面的认识与摒弃。 在这篇作品中,死亡意象是全部文字的基础,也是记录下鲁迅抗争活动的舞台。 一处墓地,一块刻字石碑,一具尸体,即构成了这处场所。而要想弄清楚鲁迅运用死亡意象来展现自己埋葬阴影的整个过程,就必然要解剖他笔下死亡意象的各个组成部分。

  墓碣文作为本篇文章的题目,亦是所有死亡意象架构基础的重中之重,鲁迅所给予的笔墨自然也就更为浓厚一些。 墓碣文即刻在墓碑上的文字,记述了死者的生平、思想与感悟。 文中的墓碣文分为正面与反面两个部分,正面的部分以诗一般的语言描写了死者是一个怎样的人:……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 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③207“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这两句话点出了死者由喜至悲的强烈过渡。一个人在热情之时突然觉察到寒冷,在天堂一般的地方却突然看见骇人的深渊, 在一切事物之中看见身后的一无所有,在绝望之中却获得了超脱。 《墓碣文》写于 1925 年 6月 17 日,而《野草》的创作处于五四运动之后最黑暗最反动的艰难处境,在冯雪峰《回忆鲁迅》一书中,曾回忆鲁迅谈论写作《野草》的话语:“那时候的北京(指写《野草》等的一九二四—二六年时候的北京)也实在黑暗得可以。 ”

  ④当时的社会,五四运动、北伐相继爆发,革命形势迅猛发展,这些带给鲁迅的是欣快与喜悦,但是当段祺瑞政府重新执掌了国家的大权,北京开始陷入黑暗,这与第一段的墓碣文高度吻合。 在第二段中,毒蛇“不以啮人,自啮其身”,是自己对于自身的吞噬与否定,是与自己抗争的痛苦,而这最后的结果,即为死亡。最后一句“离开”更是将这种绝望与苦痛推向高潮。从历史与碑文的结合来看,我们已然可以印证出孙玉石先生在《<野草>研究中的》观点:这座墓地埋葬的是鲁迅自己的阴影。 不得不说鲁迅是一位勇士,他有直面自己的勇气与力量,而这种面对有时也会带来极度强烈的痛苦。 我们再转向墓碑的背面:……抉心自食,欲知本味。 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 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 否则,离开! ……自食其心何其痛苦,但心已陈旧,索然无味,则更为痛苦。鲁迅在解剖自己的时候已然感受到撕裂自身的巨大痛苦,他将思想的阴暗在梦中剥离,用坟墓埋葬,并树以墓碑,刻文记载。而这正反两面的墓碣文最终也都指向了同一个主体,本文死亡意象中另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那具啮心而亡的死尸。我们已经可以知道,这具死尸即为鲁迅自身,或者说,不完整的鲁迅。 鲁迅在《三闲集·怎么写》一文中描写过自己的心境:“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

  ⑤再结合墓碣文中“寒”、“深渊”、“无所有”等只言片语以及鲁迅当时的写作环境,我们不难看出鲁迅想要埋葬的曾经的自己充斥着虚无、颓唐与消极。 而这具死尸最后的活动也耐人寻味:“而死尸已从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

  ③208成尘即化为虚无,而微笑代表着解脱,墓中的死尸———片面的自己强烈象征着颓废和空虚,而最后“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③208也是鲁迅对于曾经消极、阴暗思想的彻底决裂与埋葬。 因此,这篇作品死亡意向的运用构筑了一个虚无的鲁迅, 一段自己想要摒弃的曾经,也是鲁迅对于自身最无情的解剖。

  谈到意象, 我们可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法国 19世纪最着名的现代派诗人、 象征派诗歌先驱波德莱尔。当《恶之花》诞生的时候,整个文坛一片哗然,正如诗集名称一般,波德莱尔恣意地用极度细腻的笔墨描绘社会中开出的病态之花,展示出工业社会人们痛苦撕裂的灵魂与未知的苦痛。 “波德莱尔 ‘人恶中抽出美’的艺术主张,使他从浪漫主义‘华美’的国度里夺路而出,把‘丑’与‘恶’升华为艺术的美,从而冲破了‘真善美’三位一体的流行法则,为象征主义及后来的现代主义宣泄个人忧愤悒郁之情和表现社会的‘病态之花’开辟了道路。”

  ⑥作为象征主义的开山人物,波德莱尔的笔下必然充满了各类意象。 叶芝在《诗歌的象征主义》一文中谈道:“除了感情的象征,即只唤起感情的那些象征之外———在这种意义上一切引人向往的或令人憎恨的事物都是象征……”⑦波德莱尔是一位描绘丑陋的诗人,而死亡意象的大量运用也是他对于病态世界的一种展示,在《腐尸》一诗中,处处弥漫着死亡的主旋律。

  纵观全诗, 我们不禁产生一种掩鼻憎恶之感,很难想象一位诗人会耗费如此繁复的笔墨极度细腻地描写一具腐烂的尸体:腐败的肚子上苍蝇嗡嗡聚集,黑压压一大群蛆虫爬出来,好像一股粘稠的液体,顺着活的皮囊流动。

  ⑧72这样的写作在整首诗歌中比比皆是,全诗的三分之二都在不遗余力地描写着这具丑恶的尸体,不禁让人费解,这具尸体究竟是什么,而这首诗究竟是为何而写。其实,诗人在一开头就给出了答案:“亲爱的,想想我们见过的东西……” 而随着诗歌后半段的开始,再结合一些注释,我们渐渐得出结论,这首诗是波德莱尔写给他的爱人让娜·迪瓦尔的一首情诗, 很难将这首诗歌与一般浪漫风格的情诗联系在一起,但是在波德莱尔的世界里,死亡的意象依旧可以表达自己美的感情。

  《腐尸》一诗中的死亡意象较为单一,仅仅是路边一具腐烂的尸体,波德莱尔的笔触越是细腻,我们就越是可以感受到这具腐尸的丑陋, 冒着热腾腾的毒气,敞开充满恶臭的肚皮,汹涌起伏的蛆子,无一不显示出尸体意象的恶心。如果全诗仅仅是对于腐尸的全面描写, 那么也只能称得上是一首普通的状物诗,但在诗歌的后半段,波德莱尔笔锋猛转,将全诗引到了情诗的基调上来,也充分表现出了死亡意象的象征作用。 诗人感慨自己的爱人最终也会成为这样一具腐尸,就如同《创世纪》中上帝对亚当所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在波德莱尔看来,无论生前的肉体有多少美丽驻足,最终都要死亡,“在白骨之间归于腐朽”,但是这并不是波德莱尔的全部意旨,在诗歌的最后两句,诗人笔锋再转:我的爱虽已解体,但我却记住,其形式和神圣本质!

  ⑧73波德莱尔在诗歌中表达了一种超越肉体的爱情,即使爱人终将变成丑陋不堪的腐尸, 自己也将深深地爱着她不朽的灵魂与精神。 诗人的爱已然脱离了物质的界限,达到了灵肉分离的状态。 在诗人的眼中,真爱与物质无关,那些附加于肉身之上的如金钱、名气、肉欲等等不过是过眼云烟,最终都将化为腐尸,不再美好,只有精神上的真爱才能够在人的心中永存,永不褪色。

  鲁迅与波德莱尔作品中的死亡意象各有特点,二人都将死亡的主题穿插于作品之中,承载了自己对于社会与人生的深度思考。 两位作家在《墓碣文》与《腐尸》中对于死亡意象的运用有其共通之处,其一,两篇作品中的死亡意象都包含了“肉体—精神”的双层框架。 在《墓碣文》中,墓碣文是着重描写了死尸生前的精神状态及灵魂斗争,这些感念是凌驾于墓中这具死尸的客观单纯肉身之上的念想世界,是精神层面上的描写, 与死尸的状态及动作构成了这一双层的框架。

  而在《腐尸》中,作者将爱分割成两层,一层即为物质的普通存在,在作者眼中,这些身体上的短暂呈现终有一天会化为诗人笔下的死亡意象———一具腐尸,而真正的爱情超脱肉体,达到精神的高度,隐藏于内,是一种理想的理念状态,这种肉体与精神的分离依旧呈现出了一个双层的框架结构。 同时,鲁迅与波德莱尔在写作这两篇作品中的死亡意象时,不约而同地将死亡归于丑陋,以达到自己以丑写美的目的。鲁迅在《墓碣文》中将自己之前阴暗、虚无的负面状态凝聚成一具丑陋的死尸,并加以埋葬,其目的是与过去的丑恶彻底断绝,从而达到自我净化升华的解剖主旨。 墓碣文的存在是为了更加清晰、明确地认识自己从前的虚无、颓唐状态,从而更加彻底地与过去的自己决裂,获得更高程度的层面。

  波德莱尔的丑美转换则显得更为明显,在《腐尸》中,波德莱尔用尽极其丑陋、恶心、不堪入目的词细腻地描绘腐尸的状态与样貌,在诗歌的最后一小半部分才将笔触引到了对于美好事物的赞颂之上,极致的丑陋赤裸裸地映衬出波德莱尔对于内在精神层面、完美无瑕、永不腐烂的爱情的追求以及对爱人的赞美。当然,两部作品中的死亡意象也存在着极大的不同,《墓碣文》中的死亡意象是一处构造完整的墓地,有墓碑,有碑文,也有死尸,这是一个作者精心设计的解剖场所,作者面对的是他自己, 在这个巨大的死亡意象中,存在的是鲁迅与过去的鲁迅之间的对话与撕裂,所以整个作品更像是创造了一面镜子,供作者认识自身的消极。波德莱尔笔下的死亡与日常生活中的死亡有些相像,一具尸体,腐烂的尸体。不同于鲁迅更多精神层面的叙述,诗人在诗歌中运用了细致的白描,以求达到精神上的升华与诗歌主旨上的显露。

  两位作家分属于不同的时代与国家,波德莱尔对于象征的发掘与创构给予了鲁迅巨大的写作启迪,鲁迅选择性地继承了波德莱尔的意象写作,并在《野草》中强烈地爆发。波德莱尔《腐尸》以丑写美,鲁迅《墓碣文》以埋葬解剖自身,二者对于死亡意象的使用皆指本心,以述其旨。 瓦·康定斯基曾经指出:“一个对象的选择(即形式的各种成分之一)必须取决于人类心灵有目的的反响。而这一对象的选择也得从内在需求的原则出发。”

  ⑨两位文学巨子在各自的作品中将死亡这一令人恐惧的意象事实化、哲理化,从自己的精神出发,构建起一套剖析自己、剖析社会的镜子,使得死亡在他们的笔下被赋予了更深一层的意义,从而完美地架构起了两篇寓意深刻的作品。

  注释
  ①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198.
  ② 孙玉石.《野草》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62.
  ③ 鲁迅.野草[A]//鲁迅全集第二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④ 冯雪峰.回忆鲁迅[M].北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23.
  ⑤ 鲁迅.三闲集[A]//鲁迅全集第四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8.
  ⑥ 黄晋凯,张秉真,杨恒达.象征主义·意象派[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2.
  ⑦ (爱尔兰)叶芝.诗歌的象征主义[A]//黄晋凯,张秉真,杨恒达.象征主义·意象派[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89.
  ⑧ (法)波德莱尔.恶之花[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72.
  ⑨ (俄)瓦·康定斯基.论艺术的精神[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41.

  参考文献
  
  [1]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2] 孙玉石.《野草》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3] 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 黄晋凯,张秉真,杨 恒达.象 征主义·意象派[M].北 京:中 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5] (法)波德莱尔.恶之花[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72.
  [6] (俄)瓦·康定斯基.论艺术的精神[M].北 京:中 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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