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题材电影中“暴民”形象的呈现(2)

　　知识没有让李明光在与成见和陋习的对抗中赢得活下去的机会，同样，信仰也没有让外来护林员李天狗在跟村民的较量中获得先机。相比李明光从出现就被村人视为异类，李天狗在泮源村的经历更为复杂。初来时，村民盛情接待，堆积如山的礼物都是满足身体欲望的吃穿用度，但过度的热情总让人觉得不安，村民们的目的逐渐显露--希望护林员允许砍伐树木。李天狗送走妻儿，孤单一人，并且还是身体有残缺的异乡人--瘸子，作为战斗英雄的代价。以一对多，以残对全，以异乡客对本土人，电影很好地演绎了张平小说的极端的境遇意识。③《天狗》中的争斗双方力量悬殊，但最终李天狗以临死之躯8秒内枪杀了村霸三兄弟。电影以暴力开头，李天狗在爬回小屋的过程中不停闪回村民集体行凶的过程，结尾又再现了天狗持枪杀人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在小说的基础上有很大改变。小说中大量呈现了天狗的心理活动，他艰难地取枪，爬进孔家大院，瞬间向正在打麻将的四兄弟开枪，当场死了三个，这是天狗为信仰而战。电影改成孔家三兄弟趁机上山砍伐树木，天狗开枪示警，对方非但不停止，还准备拿枪射向天狗，接着又有人拿刀、棍来袭击，天狗开枪属于自卫。小说里天狗以“凶犯”的身份死亡，曾同为军人的派出所所长辞职，决心替天狗上访，他曾经失落的信仰被天狗撼动。④而电影的结尾却较圆满，县长被设计成正义使者，天狗虽然一直昏迷，但保全了性命，多年后儿子成为军人，付出得以回报。该片在大学生电影节和华表奖、金鸡奖等国内多项电影赛事评比中获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等奖项。影片中，李天狗被设计成瘸子是对时代的隐喻，即信仰被边缘化、弱势化。支持村民集体对李天狗残忍施暴的是欲望，因为偷伐是高效的致富路径，村民全指望偷伐，但这却是饮鸩止渴。农村集体道德的陷落在阎连科、杨争光等小说家的笔下一再出现，可见，身体欲望是乡土异化的原动力。

　　身体的异化在电影《天注定》里更加清晰、集中，消费主义及全球化将人的身体变成了消费品，于是，大海和小玉在对身体异化的抗争中走向以暴制暴。大海从不名一文的老男孩到孤胆英雄的逆袭是被村霸的硬暴力和村民的软暴力联合促成的。煤企老板焦胜利的手下对大海的一顿铁锹彻底打破了村民们对大海的表面尊重，他得到“高尔夫”的侮辱性绰号。名字是除身体之外个体拥有的象征物，大海被村民强行改名，并试图通过公开场合大声呼唤证其合法性，大海的自尊心被彻底伤害，接下来，他对村庄权贵及肆意侮辱其名字的村民的系列暴力就是他为自己个体尊严的战斗。小玉的极端暴力是对男性客人强行用金钱消费其身体的回应。客人叫骂 :“老子有钱不行啊！”“你不是小姐谁是小姐！”

　　同时用钞票抽打她的头，直到突破小玉忍耐的极限。“在后现代景观中，消费政治是主导一切的力量，它主导身体行为、身体伦理、政治身份的建构以及认同，在这个层面，身体是被塑造、被建构起来的。”⑤小玉只想在旅店做服务员并为上一段感情疗伤，但年轻女性的身体被很多人心照不宣地打下消费烙印。在小辉做保安的娱乐城中，身体在消费时代的商品属性更是得到彻底的呈现。杀手三儿在家乡看到的村民殴斗，原因竟是一男子询问另一男子其老婆在外得爱滋病的情况，进而男人们相互揭短。乡村女人在城市的生存多半与出卖身体相关，如小玉的被胁迫或莲蓉的自觉物化等。电影《天注定》让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割裂进一步清晰。很多进入城市的农村女性具有的唯一资本就是身体，她们便以身体参与一种具有反讽意义的全球化。而进入城市的男性农民小辉就连身体资本也变成零价值，于是选择了彻底的自我否定--自杀。

　　《老井》以牺牲身体欲望走进历史，并获得精神的永生，《血色清晨》《天狗》以主角身体的弱势表现出农村在封建传统或金钱诱惑下的异化，而《天注定》里的各色人物则呈现出当代中国社会的光怪陆离。四部影片组合的实质就是中国农村在社会转型期的裂变。

　　三、影像风格 :从写实到风格化

　　暴力美学作为一种电影艺术趣味和形式探索起源于美国，在香港发展成熟，其特征表现为 :创作者往往运用后现代手法，要么把影片的枪战、打斗场面消解为无特定意义的游戏或玩笑，要么将其符号化，作为与影片内容紧密相关的视听审美要素。

　　“这类影片更注重发掘枪战、武打动作和场面的形式感，将其中的形式美感发扬到炫目的程度，却忽视或弱化了其中的社会功能和道德功能。”⑥新时期以来，现实主义农村题材电影中的暴力还算不上暴力美学，文以载道的传统使得电影人在面对农民和农村时难以放松，暴力事件与农业文明背景结合在一起，显得沉重而悲凉。

　　《老井》中的械斗场景以常规镜头交代叙事线索并创造紧张气氛，无发扬暴力形式美感的特意。旺泉的画面相对较多，喜凤母女对其的深情得以显现。在最后一个画面，旺泉跳井后的长镜头时长19秒，剧本写到 :“像一轮皓月，又像巨大的磨盘。”导演对该画面有很多思考 :“即使有人什么也不会想，那么看过一段紧张的搏斗之后，让他喘口气也好，那圆圆的井口不正是个巨大的零嘛。”⑦结尾中的石碑被公认为提升了全片境界，重点是碑文的内容而不是通过画面形式营造出的深刻历史寓意。

　　《血色清晨》中李明光被杀一场从李狗娃第一斧砍下到李明光瞪着双眼躺在地上，约2分17秒，全部用慢镜头处理，带来缓慢而凝重的感觉，暴力被放大，但根本目的不是为增强形式美感，而是呈现创作者的主观感受。如研究者所言，慢镜头如“导演用忧郁的目光掠过这片乡土”,⑧全程配有类似安魂曲的音乐，使山村的愚昧和启蒙者的艰难具体可感。

　　《天狗》中的群殴场景被碎片化呈现，分成两段 :一是影片开头李天狗在路上爬行时基于主观视点的不停闪回，二是孔青河接受调查时的讲述。画面处理与《血色清晨》有相似处，不同点在于少用慢镜头，而多以视点转换来呈现村民的残忍。在李天狗被殴至生死一线间，插入初来时村民的热情，特别是两个老农唱着本地民歌欢迎的场面，此时，村民的唯利是瞻更显突出。创作者通过流畅的镜语和热情的态度来塑造以生命扞卫信仰的硬汉，而李天狗对孔家兄弟的反击则以动作片一般的快节奏和运镜凸显其英雄本色，无论是被打，还是还击，暴力的呈现都与主题紧密相关。

　　贾樟柯的成名与其电影在欧洲的影响力直接相关，他在接受采访时谈及《天注定》是因为自己对社会暴力状况的揪心，但也有对欧洲观众的考虑。《老井》《血色清晨》《天狗》及其他农村题材电影都立足于国内市场或其本身就是政府参与运作的影片。《天注定》有暴力美学的影子，还充满丰富的戏曲元素，除配乐的戏曲、民众日常的看戏生活外，戏曲人物林冲、苏三还分别是大海和小玉的写照。在武将登台的锣声中，大海穿着呢子大衣从屋里走出来，长镜头里，高大的大海扛起枪出门穿巷，有林冲夜奔的悲壮和无奈，也有一点《英雄本色》里小马哥的神采。对邻居的呼喊置若罔闻，大海克服胆怯，终于完成了自我超越。在杀完最后一个他认为该杀的人焦胜利后，近景中，大海坐在轿车里，愣了一下，接着大悟般地笑了。导演曾坦言，小玉的造型是受香港武侠电影前辈胡金铨电影《侠女》的影响，出手杀人的第一刀用横移、近景两个镜头表现其利落威风，呈现出风格化色彩。大海和小玉的故事尽管有对血腥、暴力的直视以及一定的修饰，但基本判断仍然清晰，大海杀完最后一个人，警笛响起，预告结局，小玉也主动拨打110.三儿在山西杀路匪，在重庆枪杀取钱人，过程冷静、迅速，并且顺利脱逃警方。电影中表现他的乡邻、家族亲人稍嫌冷漠，但妻儿是爱他的，也没有仇恨前因的交代，他杀人一为挣钱，二为他跟妻子解释的那样“枪响那霎有意思”,或天生具有反社会人格，或在杀戮中体会快乐，他甚至是整个新时期银幕上农民形象中最具暴力美学特征的人物。三儿处于后现代生存状态，在他看来，决定一个生命延续还是终止，得视其心情和对金钱的需要而定。小辉也是后现代生存中极端弱势的一类，只能对自我施暴，跳楼过程由于纪实呈现而转瞬即逝，这强化了生命的无足轻重感。

　　现代化是远离乡土的过程，乡愁逐渐演变成虚幻的所指，即便如此，许多人仍不愿把当下存在且占很大比重的农村表现为暴力横生的是非之地，希望乡土的桃花源永远停留于心中。相比武侠、黑帮等类型影片，《天注定》的暴力美学苗头显得含蓄很多，忧伤的诗意是对它最合适的形容。

　　20世纪中叶，法国社会学家孟德拉斯自评《农民的终结》：“是一个文明的死亡证明书，这个文明生存了十个世纪之后死去了。”“在一代人的时间里，法国目睹了一个千年文明的消失，这文明是它自身的组成部分。”⑨因此，电影人当有更大的责任和冲动以优秀的作品将历史的转折保留在光影世界，从这个角度来看，农村题材电影还有很大的表现空间。

　　参考文献 :

　　[1]葛红兵，宋耕。身体政治[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2]张平。凶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3]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三联书店，1985.

　　[4][法]H·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M].李培林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5]社会学家茶座（第28辑）[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

　　[6]电影选刊[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

　　[7]张洁。贾樟柯：“现实中的暴力让我不安[”J].环球人物，201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