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汉广》《樛木》诗歌中比兴循环解释的应用(4)
来源: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作者:张节末
发布于:2017-06-03 共11846字
四、陈奂的”兴而比“说
陈奂《诗毛氏传疏·葛藟》云:”曰’若‘曰’如‘曰’喻‘曰’犹‘,皆比也。《传》皆曰兴。比者,比方于物。兴者,托事于物。作诗者之意,先以托事于物,继乃比方于物,盖言兴而比已寓焉矣。“[5]13陈氏举了很多《毛传》解诗使用”若“、”如“、”喻“、”犹“诸字的例子,本来均是”比“的意思,但《毛传》都说是”兴“,因此陈奂有先”兴“后”比“、”言兴而比已寓焉“之说。如《诗·邶风·旄丘》,《毛传》云:
”兴也……诸侯以国相连属,忧患相及,如葛之蔓延相连及也。“先说”兴“,后又说”如“,这就是”兴而比“.
陈氏此说,朱自清批评道:”这真是’从而为之辞‘,《传》意本明白,一’疏‘反而糊涂了。但《传》
意也只是《传》意而已,至于’作诗者之意‘,是很难说的。有许多篇的作意,我们现在老实还不懂。“[11]240朱自清的意思是《毛传》既已用了”若“、”如“、”喻“、”犹“诸字,那就说明”兴“是譬喻。不过,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作诗者之意“确实难晓,而”《传》意“之难懂,可能恰恰因为它是将”比“与”兴“做了循环解释。陈奂所指的先”兴“后”比“,其实正是”兴“义优先所要求的。
再来看《旄丘》一诗:.
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毛诗序》云:”责卫伯也。狄人迫逐黎侯,黎侯寓于卫,卫侯不能修方伯连率之职,黎之臣子以责于卫也。“①狄人把黎侯逐到卫国,卫侯身负”方伯连率之职“②,却不能帮助黎侯返国,黎国的臣子就为此作诗指责卫侯。此为”《传》意“,非”作诗者之意“(至少没有证据)。此一先定之”《传》意“决定了该诗首句”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被《毛传》标为”兴“,即以葛之蔓延”比“诸侯国相连而忧患相及,方伯之国有责任救助其下”连率“之国。《郑笺》也是这样”兴“”比“连称:”兴者,喻此时卫伯不恤其职,故其臣于君事亦疏废也。“这样,”卫侯不能修方伯连率之职“之”兴“义是先定的,它要求”诸侯以国相连属,忧患相及,如葛之蔓延相连及“(注意句中的”如“字)之”比“的设定必须能说明”兴“义。
两者的关系是:非”兴“无以有”比“,非”比“无以明”兴“,互相可以循环解释。《旄丘》诗中”葛之蔓延“所”比“之义是可以事先设定的,正如樛木”逮下“之新创义乃主题先行一样。因此,陈奂的”兴而比“如果不是指”作诗者之意“而是指”《传》意“,就对了。
细究之下,《诗经》解释学中”比“和”兴“发挥的功能是不同的。在”比“的结构中人事与自然物并置共存,乃平衡的对待关系,而意义蕴涵于此结构之中,明白可晓,好像人事与自然物天然地具有此种意义联系一般,于是比喻意义的缔造者可以隐去,”他“不在场并不妨碍意义被准确理解。这是好的比喻。然而,在”兴“的结构中意义获得优先权:(1)并置之一方(自然物)须通过另一方(人事)而被理解,即所谓的”讬事于物“(郑众语);(2)此一”讬事于物“因为意义优先而具有更多人为的性质,它由一隐身之”兴“义的缔造者所造;(3)此一缔造者具有双重身份,他同时又是意义的解释者。
此一双重身份引致如下矛盾:根据起兴须让读者自然地将自然物联系到其”兴“义的解释惯例,”兴“义的缔造者一定不能现身于”兴“的结构之中,于是”他“隐去而让自然物孤单、突兀地存在以便起兴;然而,意义优先往往造成意义的缺席,”他“须通过”比“来重新输入意义,置”兴“于”比“之背景,使自然物重回与人事的并置结构。例如,人们有了古已有之的藤缠树之比喻结构这样先入为主的认知,难以适应樛木主动去荫蔽葛藟而”逮下“、”不嫉妒“之主题,会觉得其转变非常突兀。在这样强势的主题先行之下,意义的缔造者被赋予重新设置”比“的结构之权力,意在让自然物即樛木蕴含”逮下“之义,在解释暴力的强制下,”比“的结构被倒转或重置,从而完成让人陌生、不适之解释:樛木主动荫蔽葛藟(注意,即便是樛木生来树枝弯曲也不能说明它的主动性)。葛藟喜欢攀缘樛木,樛木主动荫蔽葛藟,这一”比“一”兴“是互为因果的。这恰是一个解释循环。汉儒往往在”兴“的结构之外调用”比“来完成此一循环,以重返自然物与人事的平衡。这就是《毛传》释”兴“使用”若“、”如“、”喻“、”犹“诸字的原因,也是《郑笺》的基本工作。质言之,若是”比“与”兴“相对平衡如《旄丘》,理解”兴“义不会让人产生不适感,而若是平衡被强力打破如《樛木》,则此一理解将会受阻于”比“之”古义“,导致不适感。
五、结论
以上,我们先是分析了先秦围绕道德主题之戏剧性叙事解释模型让位于汉儒四家诗之基于自然物与人事并置的”比兴“”美刺“解释模型,两者分属不同的解释系统。先秦的《诗经》解释是不用比兴的,它应该源于更为久远的礼乐传统。
尔后,我们重点分析比兴循环解释模型。无论比还是兴,它们都基于一个自然物与人事并置的比类结构,遵循对比原则,平衡两者的基础是”比“.这个”比“的结构本来是不讲因果联系的,而汉儒解《关雎》《汉广》和《樛木》三诗所采纳之解释路径恰恰是运用了线性的因果思维,先行的主题松动、打破了自然物与人事并置模型的原有平衡,让”比“退避以起”兴“,使之发生向人事一侧的倾斜,从而依当代需要产生新的释义(”兴“),并最终回到并置结构以获得理解(”比“)。这就是比兴循环解释,此一方法实乃自然物与人事并置模型之结构松动和重心迁移的结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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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朱自清:《诗言志辨》,见《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原文出处:张节末. 从《诗经》比兴循环解释现象探究“兴”的起源——以《关雎》《汉广》《樛木》三诗为例[J].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01):19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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