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楼集》论元代文人与歌妓的互动关系(2)
来源:北京社会科学 作者:陈琳琳
发布于:2017-06-20 共19148字
2. 浪子文人与歌妓的交往。
除了名公显宦之外,与歌妓交往更为密切的是另一类文人即下层胥吏或书会才人,如白朴、乔吉等均进入 《青楼集》的叙述之中。与名公显宦相比,这一群体的文人更富时代气息,与元曲发展的关系也更加紧密。由于政治境遇的大幅改变,元代汉族文人的人生选择发生了转变,其中一部分文人从传统的儒家仕宦道路中摆脱出来,过上了逍遥山林的生活,一部分文人开始浪迹勾栏,寄情曲辞,成为书会才人。邾经 《青楼集序》云: “我皇元初并海宇,而金之遗民若杜散人、白兰谷、关已斋辈,皆不屑仕进,乃嘲风弄月,留连光景。”[8]( P20)这一群体的文人或者沉抑下僚,或者飘零江湖,带有浓重的浪子气息,与歌妓的交往更为深入。由于远离政治权力中心,边缘化的身份地位使他们与歌妓之间存在强烈的文化同构感,他们之间不再有森严的等级差别,更像是患难与共的精神知己。
对浪子文人而言,创作散曲或杂剧既是他们谋生及施展才华的主要方式,更是他们宣泄不满情绪的重要途径。与歌妓的交往是浪子文人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们艺术创作重要的灵感来源。歌妓杰出的艺术才华与高尚的人格品质激发文人的创作灵感,而歌妓不幸的人生遭遇又提供了大量的现实素材。对歌妓而言,书会文人为她们提供了优秀的剧本和歌词来源,使她们具备更好的谋生基础,为她们的生存提供更多保障。同时,社会身份的急剧转变促使浪子文人以更平等的姿态与歌妓交往,给予她们更多的尊重与自由。浪子文人与歌妓的交往,不再是佐樽侑觞的献唱表演,也不止于表面的诗书赠答,而是更为深入的艺术互动,尤其是艺术合作。他们在频繁交往中互诉衷肠,在艺术切磋中碰撞思想的火花。俞为民甚至认为,杂剧中 “一人独唱”的旦本、末本是 文 士 特 为 其 交 好 的 伶 人 “量 身 定 做”的,[24]足见歌妓与浪子文人之间的艺术合作实践,对元曲的发展具有直接的推动意义。
《青楼集》中不乏歌妓与浪子文人的唱酬赠答事迹,例如淮扬名妓李芝仪,“乔梦符亦赠以诗词甚富”;[8]( P196)歌妓般般丑与曲家刘廷信一见如故,自此 “往来甚密,所赋乐章极多”.[8]( P211)不过,夏庭芝更关注的是这一文人群体与歌妓的精神共鸣。譬如歌妓天然秀,夏庭芝有如下记载:
天然秀,高丰神靘雅,殊有林下风致。才艺尤度越流辈,闺怨杂剧,为当时第一手。花旦、驾头,亦臻其妙。始嫁行院王元俏,王死,再嫁焦太素治中。焦后没,复落乐部,人咸以国香深惜。然尚高洁凝重,尤为白仁甫、李溉之所爱赏云。[8]( P128)天然秀不仅表演技艺高超,而且精神气质脱俗,尽管平生遭遇不幸,但一直葆有 “高洁凝重”的品格,这引起了白朴的精神共鸣。复如赛天香, “善歌舞,美风度。性嗜洁,玉骨冰肌,纤尘不染。无锡倪元镇,有洁癖,亦甚爱之,则其人可知矣”.[8]( P183)赛天香虽然沦落风尘,却洁身自好,这种冰清玉洁的人格引起了倪瓒的称赏。对于浪子文人而言,让他们援为知音的歌妓,不仅表演技艺超群,更具备高洁的精神气质,而这种独立的人格,正是在贤愚颠倒的黑暗世道之下,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文人所极力坚守的。又如连枝秀:
连枝秀,姓孙氏,京师角妓也。逸人风高老点化之,遂为女道士,浪游湖海间。尝至松江,引一髽髻,曰闽童,亦能歌舞。有招饮者,酒酣则自起舞,唱 《青天歌》,女童亦舞而和之,真仙音也。欲于东门外化缘造庵,陆宅之为造疏,语多寓讥谑,其中有“不比寻常钩子,曾经老大钳槌,百炼不回,万夫难敌”之句。孙于是飘然入吴,遇医人李恕斋,乃都下旧好,遂从俗嫁之。后不知所终。[8]( P157)。
《青楼集》没有正面记载与连枝秀交往的文人,然从其生平经历来看,这是一个富有浪子气息的歌妓。 《青楼集》所记载的歌妓,不少为了生计多处奔波,如帘前秀流连于武昌、湖南等处,金兽头、王奔儿为官宦侍妾后流落江湖以卖艺为生。这些四处漂泊的歌妓,与下层文人的飘零遭际颇为相似,更能理解浪子文人在曲作中的身世感伤。像连枝秀这样的歌妓,为了摆脱被凌辱的地位,竟然选择了入道的方式,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追求人格上的彻底自由,这与浪子文人有着极强的精神共鸣。而作为演员,连枝秀的这种经历则给元曲的表演带来一种崭新的风格,一种异于厅堂的民间底层歌妓的审美风格。
三、《青楼集》所载歌妓的文学修养。
文人与歌妓密切的互动关系,对作为元曲表演者的歌妓而言,最重要的影响在于文学修养的提升。歌妓通过阅读诗书,积淀文学素养,与文人展开更丰富而深入的交流互动,从而提升自我的声名。与此同时,通过与文人频繁的诗文唱酬,歌妓的创作能力得到充分的训练与提高,并在潜移默化中受到文人文化品位与审美取向等多重影响。与文人的互动既是歌妓艺术表演的源初动力,也是她们提升自我文化素养的基本途径,更是她们展现艺术才华的重要渠道。
夏庭芝继承胡祗遹的 “九美”说 ( 《黄氏诗集序》) ,[25]( P224)在 《青楼集》中明确主张 “色艺并重”,且开始注意到一群姿色平凡而才艺超群的歌妓,如喜春景 “姿色不逾中人,而艺绝一时”,[8]( P115)朱锦绣 “虽姿色不逾中人,高艺实超流辈”,[8]( P167)和当当 “虽貌不扬,而艺甚绝”.[8]( P186)这些记载反映了夏庭芝对歌妓艺术才华的重视。而除了传统的曲唱、表演等技艺之外,夏庭芝最为欣赏的是歌妓的文化修养,特别是文学修养,这既是元曲发展的新风尚,也是元代歌妓与文人密切互动的直接成果。夏庭芝笔下的歌妓多善于文墨,广涉书籍,如般般丑 “善词翰,通音律,驰名江、湘间”,[8]( P211)更突出的像梁园秀、张怡云、珠帘秀、张玉莲等杰出的歌妓,不仅饱读诗书,还具备出色的文学才能,能够独立创作诗曲,甚至可以即兴作诗填曲,凭借出众的创作能力获得文人的青睐。 《青楼集》记梁园秀,“喜亲文墨,作字楷媚; 间吟小诗,亦佳。所制乐府,如 [小梁州][青歌儿][红衫儿][抧砖儿][寨儿令] 等,世所共唱之”.[8]( P61)夏庭芝对她的曲子如数家珍,且云 “世所共唱之”可见其散曲创作在当时的流行。对元代着名杂剧演员珠帘秀,《青楼集》以详细的篇幅记录了胡祗遹、冯子振与珠帘秀的交往状况。除此之外,珠帘秀还与卢挚、王恽等散曲作家广泛接触,有词曲互赠,关汉卿亦有散曲 [南吕·一枝花]《赠珠帘秀》,记述其二人的深厚感情,盛赞珠帘秀高洁的品格与杰出的才艺。除了长期刻苦练习表演技艺外,珠帘秀出色的艺术成就也与其深厚的文学修养密切相关。珠帘秀能赋诗写曲,胡祗遹曾为其诗卷写序,盛赞她 “以一女子而兼万人之所为,尤可以悦耳目而舒心思” ( 《赠宋氏序》) .[25]( P246)除了上文详述的 [双调·寿阳曲] 之外,还有套曲 [正宫·醉西施] 流传至今,虽是传统的闺情题材,然情感真挚,文笔细腻,亦见其脱俗的文学才华。
刘婆惜则是一个命途多舛却机敏过人的歌妓。她在流落异乡之后,以擅长即席作曲博得全子仁的称赏:
时宾朋满座,全帽上簪青梅一枝,行酒,全口占 [清江引] 曲云: “青青子儿枝上结”,令宾朋续之。众未有对者,刘婆惜敛衽 进 前 曰: “能 容 妾 一 辞 乎?” 全 曰:
“可”,刘应声曰: “青青子儿枝上结,引惹人攀折。其中全子仁,就里滋味别,只为你酸留意儿难弃舍。”全大称赏,由是顾宠无间,纳为侧室。[8]( P213)一分儿也因擅长即席作曲而声价大涨:
一分儿,姓王氏,京师角妓也。歌舞绝伦,聪慧无比。一日,丁指挥会才人刘士昌、程继善等于江乡园小饮。王氏佐樽。时有小姬歌 [菊花会] 南吕曲云: “红叶落火龙褪甲,青松枯怪蟒张牙。”丁曰: “此 [沉醉东风] 首句也。王氏可足成之。”王应声曰: “红叶落火龙褪甲,青松枯怪蟒张牙。可咏题,堪描画,喜觥筹。席上交杂。答剌苏,频斟入,礼厮麻,不醉呵休扶上马。”一座叹赏,由是声价愈重焉。[8]( P209)。
由此可知,在元人的宴饮场合中,歌妓在表演中的即兴创作颇受认可,歌妓能否即兴作曲是衡量其才艺高低的一大标准。刘婆惜和一分儿的即兴作曲,并不是完全的独立创作,而是文人与歌妓的合作成果: 由文人出题或写前一二句,而令歌妓续成全璧,被称为 “当筵合笙”,是元代酒令的一种。[26]这种酒令考验的乃是歌妓的临场应变能力,不容许有太多的推敲或斟酌,最好是出口成章,对歌妓的文学素养要求极高,这从另一个侧面显示出元代歌妓良好的文学底蕴。另外,戏曲艺术虽发生成长于勾栏,但因其较早就受到文人的介入影响,所以尽管文人较少直接参与戏曲搬演,但通过剧本的创作,文人在戏曲活动中占据主导地位。朱权 《太和正音谱》引赵子昂语: “杂剧出于鸿儒硕士,骚人墨客所作,皆良人也。若非我辈所作,倡优岂能扮乎?”又引关汉卿语: “非是他当行本事,我家生活,他不过为奴隶之役,供笑献勤,以奉我辈耳,子弟所扮,是我一家风月。”[27]( P24)据 《青楼集》的记载可知,在曲唱繁盛的元代,歌妓的即兴表演,尤其是曲词创作,在现实表演中颇受欢迎,不仅得到文人剧作家的青睐,还由勾栏酒肆逐渐拓展到整个上层文人圈。这与入明以后,文人曲家对倡优的即兴创作所采取的贬抑态度截然不同。[28]这种积极态度对元曲的发展无疑具有一定的推动意义,而究其根源,则与歌妓与文人的频繁交流密不可分。
旺盛的即兴创作能力是元代歌妓深厚文学修养的体现。这种文学修养的积淀,首先出于自小学戏的需要。戏曲表演需要强大的记忆力,歌妓需要记诵大量的曲词关目,文学底蕴便在潜移默化中得到提升。然而,歌妓的文学才华更多地来源于与文人士夫的交往。一方面出于生计,为了表演技艺的提升,歌妓主动向文人作家学习,努力丰富自身的文学修养,以便更好地理解与把握文人的创作意图,提升戏曲的表演效果。另一方面,长期的交往使部分歌妓对文人的才学产生倾慕,这促使她们主动向文人的趣味靠拢,提升自我的艺术品位。例如名盛一时的顺时秀:
平生与王元鼎密。偶疾,思得马板肠,王即杀所骑骏马以啖之。阿鲁温参政在中书,欲瞩意于郭。一日戏曰: “我何如王元鼎?”郭 ( 顺时秀) 曰: “参政,宰臣也;元鼎,文士也。经纶朝政,致君泽民,则元鼎不及参政,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则参政不敢望元鼎。”阿鲁温一笑而罢[8]( P101-102)。
顺时秀与王元鼎相交甚密,对属意于她而其位又远在王元鼎之上的参政阿鲁温,她报以婉转的诙嘲。夏庭芝记录这则轶事显是为了称赞顺时秀的聪慧机敏,但顺时秀重才学、轻显位的志趣,恰恰体现出元代歌妓对文人的精神向往。又如曹娥秀 “赋性聪慧,色艺俱绝”,敢于在鲜于枢宴上机趣应答,博得众宾客的喜爱。[8]( P73)王恽 《乐籍曹氏诗引》记曹氏[29]语曰: “妾虽不慧,颇解之无,猥以薄技,陈述古今兴亡,闺门劝诫,必探穷所载记传诗咏,掇采端倪,曲尽意趣。久之,颇有感悟,欲为效颦,愿乞一言为发越,俾妾姓名得见于当代名公才士题品之末,庶几接大雅之高风,一时増价。”[30]( P198-199)虽是为王恽祝寿之语,不乏恭维逢迎的色彩,但其间所流露的对文人通古今、擅诗咏的钦慕应是发自肺腑,效仿文士进行文学创作的美好愿望亦颇为诚恳。
另外,由于与文人的互动交流增强,元代歌妓的文学素养得到提升,即兴创作能力得到増强,有利于她们在舞台表演中展示深厚的艺术功底,在表演技巧上时时翻新,满足不同观众的观赏需求。如 《青楼集》记小春宴:
小春宴,姓张氏。自武昌来浙西。天性聪慧,记性最高。勾栏中作场,常写其名目,贴于四周遭梁上,任看官选拣需索。近世广记者,少有其比[8]( P217)。
元杂剧的演出一般采取由观众 “点戏”的方式。元代有两种 “点戏”方式,一种是观众向演员当面点戏,演员要把自己所演的戏目报给观众,一种是演员在勾栏中张贴名目,供观众自由选择。第二种点戏方式需要戏路更广的演员方能驾驭。宽广的戏路既要求歌妓具备强大的记忆能力,也要求歌妓有自由表演的才能,而文学修养越深厚的歌妓越可能有出色的记忆能力,越能在表演中自出新意。
通过与名公显宦的佐酒献唱、诗曲酬答,与书会才人的艺术合作,元代歌妓普遍积淀了较高的文学修养,这也催生了一批文学价值较高的曲作。尽管歌妓的作家地位始终未受到正面承认,多数作品早已散佚,但从 《青楼集》所载的歌妓创作情形看来,她们对散曲艺术形式的掌握和运用已达到相当娴熟的程度,歌妓的文学创作为元曲风格的多样化作出了独特的贡献。同时,如果将她们的创作实践置于即兴表演的语境之下,则可以看出文学修养对元曲搬演的推动作用。可以说,歌妓突出的文学修养是元曲繁荣的一个重要因素,而这种文学修养的积淀则有赖于与文人密切的交往互动。
原文出处:陈琳琳. 元代文人与歌妓交往述论——以夏庭芝《青楼集》为中心[J]. 北京社会科学,2017,(02):4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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