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美学的理论贡献与局限性

　　理查德·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在《身体美学：一个学科提议》（Somaesthetics: A Disciplinary Proposal）这篇论文中，提出了从学科的角度重构“身体美学”的可能性和可行性问题。这标志着“身体美学”作为一个美学研究领域正式确立，也意味着“身体”成为美学研究关注的焦点之一。但是舒斯特曼的理论志趣既不是从身体出发重塑美学的形象，也不是在美学的视野下挖掘和阐释身体的丰富意义，他所要做的是让美学通过改善身体的效能从而为改善生活服务。这从本质上，决定了其身体美学是一种实用主义哲学视野下的美学思想。

　　一、身体美学的提出、界定、理论结构及学科定位

　　在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有四个标记性事件，国内学者程相占总结如下：首先是，1988 年春季，舒斯特曼在给舞蹈专业学生开设的美学课上，深切体验到了“身体意识”和“身体经验”的重要性，这促使舒斯特曼从审美经验的角度来思考“身体意识”和“身体经验”的美学意义。其次是，1992年出版的《实用主义美学》（Pragmatist Aesthetics:Living Beauty and Rethinking Art）第一版，已经蕴含了提出“身体美学”的可能性。再次是，1999 年夏季，舒斯特曼的论文《身体美学：一个学科提议》在美国《美学和艺术批评》（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杂志第57卷上发表，标志着“身体美学”正式诞生。最后是，2008年出版的《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Body Consciousness: A Philosophy ofMindfulness and Somaesthetics），是舒斯特曼近20年思考的结晶，是研究身体意识和“身体美学”的专门着作。

　　根据舒斯特曼自己在《通过身体思考：身体美学文集》（Thinking Through The Body: Essays in Somaesthetics）中的说法，可以稍稍补充一下以上的理解。舒斯特曼在这本书的序言中提到，1996 年他在自己的德文着作《解释之前：解释学、解构和实用主义中的语言和经验》(Vor der Interpretation：Sprache und Erfahrung in Hermeneutik, Dekonstruktionund Pragmatismus)阐释了关于“身体美学”的一些构想，遭到了德国学者的尖锐批评。1997年，他在《哲学实践：实用主义和哲学生活（》Practicing Philosophy: Pragmatist and thePhilosophical Life）一书中提出了构建“身体美学”这门学科的想法。在这本书中，他写道：“哲学需要给身体实践的多样性以更重要的关注，通过这种实践我们可以从事对自我知识和自我创造的追求，从事对美貌、力量和欢乐的追求，从事将直接经验重构为改善生命的追求。处理这种具体追求的哲学学科可以称作‘身体美学’”。1999年发表的《身体美学：一个学科提议》这篇文章后来收入2000 年出版的《实用主义美学》第二版中。

　　综合以上的论述，可以大体得出，从舒斯特曼“身体美学”思想的萌芽到《身体美学：一个学科提议》的发表，经历了近10 年的酝酿过程。从1990 年到2000 年左右，可以说，是他的“身体美学”从酝酿到逐步明晰，再到形成纲领性构想和初步论证，并相对成熟的阶段。

　　在《身体美学：一个学科提议》这篇文章中，舒斯特曼把“身体美学”暂时界定为：“对一个人的身体——作为感觉审美欣赏（aisthesis）及创造性的自我塑造场所——经验和作用的批判的、改善的研究。因此，也致力于构成身体关怀或对身体的改善的知识、谈论、实践以及身体上的训练。”

　　在此基础上，他把“身体美学”的理论结构归结为分析的、实用主义的和实践的三个不同维度，并从学科定位的角度探讨了“身体美学”与传统美学的关系。

　　在舒斯特曼看来，“身体美学”的分析维度是一种理论化维度，主要从传统本体论和认识论的角度谈论身体问题，把身体感知和实践的基本性质，描述为我们对现实的知识和构造。这个维度强调对身体问题的多样性和统一性，进行理论化的描述、揭示和总结。然而，实用主义维度则强调提出身体改善的方法并对这些方法进行比较批评，从而为方法的优劣选择提供一种标准和规范，以保障方法的可行性和有效性。比如把身体的刺青、化妆等美容术以及亚历山大技法、菲尔登克拉斯方法、生物能量学、罗尔芬按摩疗法等各种修炼或训练身体的方法，区分为外观模式的身体美学和经验模式的身体美学。舒斯特曼认为，实用主义维度包含了分析维度，但又超出了分析维度。因为，任何改善身体的方法的生存能力都依赖于关于身体的某种（无论是本体论的、心理学的还是社会的）事实，实用主义维度的身体美学只有在对分析描述的身体事实进行比较评价的基础上，才能更好地提议重塑身体和社会的方法，从而改善关于身体的某种事实。有了改善身体的方法，不诉诸实际的操作和身体练习，方法不会自动发挥有效改善身体的功能和作用，它就没有实际的意义。因此，舒斯特曼认为自己的身体美学必须具有第三个维度：实践维度。实践维度的身体美学不从事任何理论和文本的制造活动，甚至也不提供关于身体关怀的实用主义方法的文本，它只与做有关系，完全是一套以身体自我完善为目的的高度规范性的身体操作，是对身体关怀的切实的实践。

　　针对以往的哲学实践一直遗弃实际的身体练习的弊病，舒斯特曼策略性地说，“身体练习的具体活动，必须被强调地命名为身体美学至关重要的实践维度，必须被看作是致力于自我知识和自我关怀的综合性哲学科目的训练内容”。

　　就“身体美学”与传统美学学科的关系，舒斯特曼的观点大体如下：身体美学应构成一个学科的框架，以便在结构上联结和广泛地整合许多有关身体的研究，因此身体美学必然突破狭义的美学的学科框架。然而，身体美学最好是一种拓展了边界的广义的美学学科的分支。

　　舒斯特曼认为，作为广义的美学的分支学科，身体美学与音乐美学、视觉美学、环境美学等等分支学科在美学学科中的地位不一样。因为其他的分支学科一般都由特殊的艺术类型或特殊的审美对象所界定，而身体美学似乎可以跨越所有的审美领域。身体美学可以把身体视为审美价值和审美创造的对象，但与此同时，也必须把身体看作是审美活动的中介和主体。作为至关重要的感觉媒介，身体可以增进我们对其他所有审美对象的处理，也可以增进我们对非标准的审美事物的处理。按照舒适特曼的设想，美学学科最好为了把身体美学纳入自身的领地而做出改变和扩展，身体美学现在还不应受太多的学科约束，它应该享有足够的自由在其最富有成效的方向上茁壮成长。而且，就身体美学和传统美学的学科关系问题而言，舒斯特曼甚至表示，可以把这个问题搁置起来，没有必要仓促地下一个结论。他说，“在身体美学领域中从事实际的工作，比划分它的精确界限具有更大的紧迫性和更大的兴趣。”

　　二、身体美学的理论贡献

　　自从舒斯特曼明确提出身体美学的学科构想之后，在学术界就引致了诸多尖锐的批评。在批评与回应的互动过程中，舒斯特曼对身体美学的思考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成熟。这可以从他学术着作和论文发表的履历上窥知一二。从1999年《身体美学：一个学科提议》的发表到2008年《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的出版，近10 年的时间里，舒斯特曼大多是从身体美学的角度对别人的思想进行研究和阐释。他研究了福柯、梅洛-庞蒂、西蒙娜·波伏娃、维特根斯坦、威廉·詹姆斯以及约翰·杜威等人的身体美学或身体哲学思想。这种反向或逆向建构和研究是必要的，也是有意义的。就像鲍姆嘉通命名了“美学”这个学科之后，研究者们能够反向建构出一套从古至今的美学史一样。

　　一个新名称的提出，就像一道光把过去的传统的曾不可见的东西照亮了，把不可见的变成了可见的，把不在场的东西带入了人们的视野。在这种意义上，舒斯特曼对美学研究的贡献可以说是不可估量，不可轻看的。

　　舒斯特曼对身体美学的创始之功影响了国内外许多优秀的学者。在身体美学的视角下，学者们已经做了大量极富开创性的研究工作。仅就国内的学者而言，就可举出彭富春、张再林、张法、刘成纪等等。彭富春提出，身体美学不只是关于身体的美学，也是从身体出发的美学；身体是欲望、技术和智慧的游戏之所；身体美学的基本问题最后要归结为身体的美育问题等等观点。

　　刘成纪则从身体美学的视角出发，对中国汉代的身体美学思想进行了细致的考察和探究，切实地开启了把身体作为中国古典哲学和美学研究对象的可能性，并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舒斯特曼对身体美学的开创性研究工作也一直在深入进行。2012年，舒斯特曼的最新着作《通过身体思考：身体美学论文集》出版。这标志着舒斯特曼对身体美学的研究和思考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不但直接提出自己关于身体美学的原创性见解，而且把身体美学理论应用于具体艺术门类的研究。从这本着作所收录文章的标题《身体美学和美学的局限》、《身体美学和建筑：一个批判性选择》、《亚洲的房中术和性感美学》、《身体美学的觉醒和生活艺术：日常生活美学》以及《身体风格》等等，就可以看出，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思想和研究工作不断在发展和深入，他已经不再满足于研究和阐释别人的身体美学思想。由此，我们也看到，现在还很难对舒斯特曼的美学贡献下一个定论。可以肯定的只是，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开启了一个美学研究的新视角，有助于重塑人们的美学观念。当然，他的身体美学思想也是当下现代美学“身体转向”思想潮流的代表性理论之一。

　　三、身体美学的局限性

　　舒斯特曼为建构自己独特的身体美学思想，从古希腊语借用了一个生僻的词Soma 用来代替Body 表示身体的意思。舒斯特曼认为，Body 这个词在西方文化中已经被身心二元对立的思想污染得太久了，以至于人们一想到body，就认为是和心灵、精神、灵魂等相对立的肉体，是低贱的，被人的各种欲望控制的躯体。所以他放弃Body 而选用Soma 表示人的身体是身心合一的，是心灵化的肉体也是肉体化的心灵，意即人的身体就是指整体的人。其实，Soma 这个词在古希腊语中主要是指人及动物的躯体，是医学研究的对象，而与人的精神恰恰没有什么关联。舒斯特曼选用这个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词，和新造一个词再赋予新义，没有很大的区别，是一种策略性权宜之计。在汉语语境中，舒斯特曼的良苦用心就完全没有了作用。我们得时时提醒自己身体美学的“身体”不是指和心灵相对的肉体或躯体，不是指我们的肉身，而是指作为身心一体的整体的人。可以说，这种意义上的身体美学首先意味着通过重塑我们的身体观念来改造美学。而改造美学，就需要从美学所涉及的根本问题出发，对美学做出一种更完善的理解。如果身体美学（Somaesthetics）的身体表示的是作为身心一体的整体的人，那么这种身体美学就具有元美学或美学原理的维度。而舒斯特曼强调的是让身体美学借助整体性的身体观念拓展美学的学科边界，从而让美学的领域发生一些大小方面的变化。研究领域的变化并不必然涉及到对美学的一种更完善的理解。从舒斯特曼对身体美学的阐释和他实际关注的身体美学问题，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的身体美学并没有展示出身体美学应有的本体论之维度或元美学之维度。

　　本体论或元美学维度上的身体美学，是美学学科的奠基性部分，其学科地位应该类似于纯粹美学或美学原理，属于美学这个学科的基础性内容。舒斯特曼对身体美学三个维度的理论设计和构想，特别是对实践维度的强调，就决定了他如何看待身体美学与传统美学的关系。而从这两者关系的看法，反过来又使他的身体美学不重视发掘身体美学的美学本体论意义。

　　身体显然是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核心，甚至也可以说是舒斯特曼实用主义美学思想的核心。舒适特曼身体美学的性质和精神气质，都是实用主义的。他的身体美学代表着他的实用主义美学思考的顶峰或者说至高点。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有着浓厚的实用主义美学特征，这是舒斯特曼身体美学摆脱不掉的烙印，是没有问题的。而他的实用主义美学是在实用主义哲学的框架内，也是在美学学科框架内建构的。从这个角度来讲，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在不同的层次上，实用主义哲学与哲学，美学与哲学，实用主义美学与美学，甚至身体美学与美学等等之间似乎有一种性质上相类似的关系。这些层次不同的学科，构成了一个可以称作哲学的学科群。就像一粒树的种子，从萌芽到长成参天大树，这个生长过程并不是对树的否定，而是对其意义的丰富和实现。如果说“美学之父”鲍姆嘉通（Baumgarten，1714—1762）在18世纪种下了美学这粒种子，那么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只是这粒种子在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中其内在可能性的实现，是否能长成主枝或成为树干，还是取决于美学这粒种子的内在规定性或者说可能性。

　　舒斯特曼试图借助于对“身体”这个概念在身心一体意义上的完整理解，来建构他的身体美学，拓展传统美学的边界。这种拓展边界的说法只能建立在对传统美学特定理解的基础上，才能具有合理性。如果舒斯特曼认定由鲍姆嘉通所命名的这门学问，发展至今仍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一直在遗忘、曲解或贬低了身体的角色，那么可以说，身体美学突破了传统美学的边界，但不能说，身体美学突破了美学的边界。美学作为一粒种子，作为感性学，致力于“感性认识的完善”、“感性的完善”这个目标，是一直没有变化的。如果美学致力于感性的完善这个生长方向和目标发生改变，那就类似生物学意义上的基因突变，美学就不再是美学了。而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并没有改变美学的这个根本目标，所以他的美学还是致力于实现美学这粒种子的内在可能性，还是对其意义的丰富和展示。一粒树的种子往往看起来并不美，长成参天大树才是对其美的展示和实现。

　　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可以说继承了约翰·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和美学的衣钵，澄清或者说明确了杜威的一些观念，扩大了杜威的研究领域，这是其贡献。但在核心思想上并没有实质性突破，而且比杜威面临更大的被曲解被庸俗化的风险。

　　舒斯特曼把身体美学区分为分析的、实用主义的和实践的维度。下面我们从实用主义哲学的改善主义（meliorism）精神出发，来看这三个维度的区分，并分析其局限性。首先是分析的维度，重点呈现的是关于身体的问题和事实，或者说是对身体真相的理论揭示。其次，是实用主义的维度，重在改善身体的方法的遴选和提出一套可行的方法论。最后，实践的维度，即操作和执行的维度，完全不涉及理论活动，是对身体的具体修炼或练习，以便达成改善身体效能的实际成果。

　　这和杜威在教育中所倡导的五步教学法没有实质性不同。

　　其最核心的思想就是：揭示或发现问题，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用合适的方法去解决问题。也可以简单表示为：发现问题——寻找方法——化解问题。

　　因为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致力于改善身体的效能，从而改善人的生活，所以从逻辑顺序上，我们可以把分析的美学的任务理解为发现身体存在的问题；实用主义的美学其任务则是找到能有效治愈或消除身体问题的方法；实践的美学则遵循有效的方法去操练身体，实现消除问题改善身体效能的预期。

　　其实任何问题本身就指向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同时也指向了问题的解决。这也就是很多时候发现问题要比解决问题更加重要的原因。从问题到方法再到问题的解决，这本是任何一种理论建构的自然而然的内在冲动。一种理论能够兼顾所有三个维度或三个环节上的事情，是合情合理的，更应肯定理论的使命感。

　　关键是，问题和方法都具有无比多样性，发现真正的问题并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法，要比最后一步行动起来解决问题困难得多。就身体美学而言，仅仅揭示出的身体问题就具有多领域性，可能有医学方面的、社会方面的，也可能有源于文化、政治和经济体制方面的，根本就不是美学思考和研究能解决的问题。

　　充其量美学能够发现问题，并让人们有改善现状过更好生活的愿望和理想。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试图弥合理论与实践、身体与心灵、哲学与生活以及美学与生活的分离，这种理念是值得肯定的。但这种理念在实际生活中，用于解决实际问题时，可能引起的危险也很大。

　　舒斯特曼把约翰·杜威和米歇尔·福柯看作是能够有力地佐证他的身体美学理论的活生生的例子。恰恰相反，杜威和福柯的例子也预示了身体美学所可能面临的巨大风险。杜威按照实用主义哲学精神创办的实验学校，并没有取得可喜的成功。

　　福柯的边缘性行为和不得善终不知应该归于他对理论的献身还是归于其人性上的弱点。因此，实用主义哲学的局限，同样也是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所不能逃脱或避免的局限。

　　注释：

　　[1]程相占.生态美学论集——从文艺美学到生态美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261-262 页
　　[2][美]理查德·舒斯特曼.哲学实践——实用主义和哲学生活.彭峰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03 页
　　[3][4][5][7][美]理查德·舒斯特曼.实用主义美学——生活之美，艺术之思.彭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354页，360页，361页，371页
　　[6]RichardShusterman.PragmatistAesthetics:LivingBeautyandRethinkingArt[M].SecondEdition,Maryland:Rowman&LittlefieldPublisher,2000.P276
　　[8]彭富春.身体美学的基本问题.中州学刊，2005(03)
　　[9]参见：刘成纪.形而下的不朽——汉代身体美学考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