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流行于街头巷尾,语言表达、情节安排、内容意蕴都紧贴广大民众生活,与民众的喜怒哀乐情感相契合.作为中国小说家族中的一员,当代回族小说的发生、传播、定形中的群体心理认同、传承与变异,高度凝聚回族民众原生态的生活文化意识和群体心理,其中反复出现的许多自然景物或日常动物、器物,或者说审美意象,成为打动读者的最主要元素.
现代美学体系认为:"审美艺术学的研究(即把艺术作为一种典型的审美活动而对它进行的研究),必然指向一个中心,这就是审美意象."[1]也就是说,审美意象是作家对外在世界所提供的经验材料进行加工后的形象再现,由此引发的接受过程中所出现的细微复杂的思想感情世界.从历史的角度看,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学传统,独特的民族文化会使文学创作产生习惯性的审美意象.回族作家常常借助一些既能反映回族文化特征又能表达创作主体情感意愿的意象,如月亮、水、土地等,进行象征寓意的抒写.这些反复出现的特定审美意象,让读者看到不同时代回族人民特有的审美情趣和心理定势.对这些意象分别加以分析,有利于深刻地把握当代回族小说的艺术特征,了解和认识回族作家的审美角度和创作心理,由此可以更进一步地解读作品的价值和意义.
象征希望、观照信仰"明月"随着大量优秀回族小说的不断诞生,月亮早已成为一种具有民族象征性与隐喻意义的审美意象.回族作家们把咏月这一文化传统与特定的民族历史结合起来,月亮这个可晴可晦、可圆可缺的自然物象,不仅隐喻着回族的沉重历史,还表现着回族人民无比崇高的宗教信仰,是高洁清透的象征,是苦难的肃穆观照.
凝聚中国传统审美情趣的"月",在小说中首先是希望,是寄托.我们知道,回族人民开斋就要以看到新月为准.新月意味着新的开始.霍达《穆斯林葬礼》中的女主人公名字就叫"新月",运用"月"意象的地方更是数以千计,每次写到月,作品中充满着一种向上的心灵之光,一种超越精神的美感.张承志笔下的"月"意象有更厚重的内涵.
"瞬息的弦月"把大西北黄土高原的广袤荒凉烘托无余;"一弯新月"就像黑暗中给人们亮出的一盏指路的明灯,使作品显出别样的意蕴."新修成的大寺顶上的铜月亮.那青铜的半片月牙熠熠地亮着,使人心里充满欢欣和安慰.""那三间破屋顶上也插着一柄铁铸地弯月亮","记得那天透过坍塌的顶棚,他看见了那个锈斑累累,残了一块的镰月.
那牙铁月亮漆黑地立在上面,沉重而神圣."[2]张承志通过一弯铜月亮,三间土坯屋顶上的深沉肃穆凄美温馨的"残月",指出坚守一种信仰的艰难与希望.如果说"残月"和"弦月"是对历史的沉重回忆,那么对张承志而言,"十五的满月"就是"圣光的照耀",是所有穆斯林的心灵灯光.《心灵史》中的一首诗说:"圆月啊,你照耀吧,唯你有着皎洁的本质.""今夜,淫雨之后的天空上"终于升起了皎洁的圆月"我的心也清纯"它朴素得像沙沟四下得荒山"然后,我任心灵轻飘"升上那清风和银晖"追寻着你依恋着你祈求着你怀念着你."[3]124-329在这样的审美意象世界里,月亮不仅饱含了作者深厚的民族情结,把这个蒙受苦难的民族指引到一个更加崇高的精神境界,而且展现了作家对庄严、崇高、博大、深沉的美学风格的崇尚,对诗化、象征化的艺术手法的独特追求.
特定环境中特定审美意象的创造,是作家潜意识中"移情"的过程,在不自觉地对审美客体(月亮)进行想象、联想的同时,审美形象得到了积极的再创造.出自西海固的回族作家石舒清对月也是格外青睐."月亮早就在天上了,只是随着夜的加深才正亮起来.""月光下,一些沟谷和凹处更显得幽奥难测.""我们就静静地立于月光下不知往哪里去."大量"月亮""月光"等"月"的意象,不仅衬托着当时当地的人和事,而且表现出作家对一些哲理性问题的思索."月亮在天上显得安静,甚或是有些慈祥""天宇浩渺而澄澈,几乎只有着一盘月亮的天宇让人心里空荡荡的,有些冰凉."[4]133一些诗意的描写,在表达作者微妙情绪的同时,也为作品带上较为浓烈的象征意味与神秘色彩."一轮明月已挂在天边上,跟妈妈的脚丫子一样好看,我真想在这荒野里抱着月亮大哭一场","有一线月光从箍窖的哨豁眼里照射进来,映在墙上,把墙上一张-看图课文.映得分外的亮",这些描述月亮的句子,跟作家熟悉的人物结合起来,虽然大多时候是为了故事情境的营造,没有特别确定的意义指向,但从文本整体看来,作家把心灵底处对人生的迷惘、对清洁精神的深沉追求、对外在的认识和内在的理解,很自然地表露了出来.
洗洁心灵、寄托后世的"清水"回族作家以自己生活的社会环境和个人生活阅历作为创作的素材.由于水是回族人最圣洁的事物之一,回族一天要做五次礼拜,而每次礼拜前按规定要清洗身体不同部位.经常用水清洗身体成了回族生活的常态,也是讲究清洁、洁净的体现.同时,由于西北回族的居住环境比较干旱,水显得异常珍贵.因此,回族作家笔下常常出现"水"的意象.在有关西海固题材的回族小说中,水不仅是生命的甘露和永久的期盼,还是保持纯净信仰的佑护.
"水"的意象在张承志的《心灵史》中反复出现,成为凸显回族精神之美的重要载体."水,是伊斯兰教净身进入圣域时的精神中介.水又是净身时洗在肉体上不可或缺的物质."[3]79在他看来,"无水乡村窖雪度夏,而坚持宗教沐浴的回民却家家以水的清洁为首要大事;那些盛一瓢泥汤脏水的汉族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留着那么干净的水洗澡."[3]8作家深情歌颂,水最清洁,水最珍贵,用最珍贵最清洁的事物洗去的是纤尘世俗,换来的是心灵的纯净和精神的高贵,这是最可贵的行为.
《穆斯林的葬礼》中《月落》一章,新月接受最后的洗礼,"清水静静地洗遍新月的全身,又从她的脚边流下-旱托.,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一尘不染!"不仅充分表现着女主人公善良、美好、智慧的形象,也更加凸显了这个民族对水的"洁净"至高无上的崇拜.
石舒清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品《清水里的刀子》里,"水"的意象世界充满着象征和比喻,水是清洗躯体内脏的洗洁剂,也是反观自我、洞察命运的一面镜子.当主人公马子善老人明白献祭的老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亡,"看到清水里的刀子后,就不再吃喝,为的是让自己有一个清洁的内里,然后清清洁洁地归去.原来是这样的一种生命.""在他内部的视野里,就有一盆清得让人像涟漪那样微微颤栗的水.在这水里,慢慢就会生出一把世所罕见的刀子,在清水的深处像一种蕴藏的秘密那样不断地向你闪耀着银光.""又想起槽里那盆净无纤尘的清水,那水在他眼前晃悠着,似乎要把他的眼睛和心灵淘洗个清清净净."[7]整个小说的触发点在于一盆清水.清水的出现,让老牛看到了死亡,让老人理解到老牛对死亡的坦然.由此引申开来,感悟到一个人干干净净、身无罪孽、从从容容离开人世的可贵,于是,水有了一种神性的魅力,一个民族对生命的理解也由此展现出来.作家也从对平民的观照中发掘到出人生的真谛清水般的心灵!
青年作家了一容笔下的水往往成为救命的稻草,"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水,是水!,,他趴倒-咕咕咕.贪婪狂醉地喝着柔甜的泉水";有时候水是苦焦土地上苦涩命运的见证,"那学校沟底下的一大坝清水,竟是牲口都不愿饮的苦水";有时候水神奇美丽,"远处,河水显得清澈、滑溜,在下午的太阳光下,像一面玻璃抑或镜子""水凉森森的"特别在短篇小说《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中,一个用轮椅推着瘫痪的儿子尤素福四处求医、沿街乞讨的老人,"每当她用汤瓶里的水细细地倒出来洗着自己的时候,便希望这水能把自己的心和脑子也洗干净,好让自己远离浑浊、远离杂乱的意念,变得纯粹和清明起来.这样,她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活下来照顾尤素福了."[8]这里的水,跟张承志、石舒清等笔下的水一样,也有了奇异的神性,是治疗尘世伤痛、寻求来世的中介.
现代美学认为审美意象是知、情、意的统一,是作家通过作品和读者交融,共同创造的一个新奇的世界.从回族作家"水"的意象看,在知方面"水"成了智慧的藏身地,在情感上是与人、与现实、与来世联系的纽带,在意蕴方面连接了西北部的自然风物与社会风情,它不再是人类对抗的对象,而是人的生命的对应物.
苦苦求索、精神寻根的"土地"杨义先生在《重绘中国的文学地图》中指出,经典作品中老是重复着一个或多个具体的意象,重复的背后包含着民族的潜意识.人总会跟自己与生俱来的环境发生着关联,作家更是如此."黄土高原"构成中国尤其是西北回族小说的一个重要意象,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回族作家的创作.
从《黑骏马》《北方的河》到《心灵史》,张承志是一个脚踏大地的作家,热爱生活的土地,对西北黄土地极尽描写,"风土是不可思议的)))我只能用散文或诗对它抒发一时的联想;我洞彻不了它."[3]8"河沟的冰在远处环绕,犁沟翻起的土壤又重又厚,黑暗中的村庄还在沉沉酣睡,为明天的辛苦积攒着力气."[3]122无比艰辛的生活情境,始终展现着一个感恩民族的虔诚心灵,凭借一种本民族特有的精神和心灵追求)))宗教信仰,默默地与自然环境斗争、相伴,这是多么伟大的精神!
《心灵史》中写到土地的地方太多了,土地展现出的面貌过于厚重了!"于是他们就在这种人世的绝境营造了精神的净土,并在这信任的土地上生息.他们热爱自己的土地,就像提炼了中国人热爱自己祖国的感情一样."[3]11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大西北的广袤黄土地造就了不少回族作家.荒凉沉寂、少有人烟的环境,让回族作家的想象得以延展.石舒清小说集《赶山》《月光下的村子》《沉重的季节》等作品,就选择西北一隅的历史情境(主要是西海固地区),反映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回族人民的种种现实,抒发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深深的悲悯.其中短篇小说《锄草的女人》最具代表性,一位农村妇女在锄草,静默地与土地面对面交流,于是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美妙境界出现了.在这个过程中,作家类似"意识流"一样的思绪也波动不止,他深深感慨于女人与土地的相亲相依.可以说,石舒清的小说主题往往是土地,那是一种对乡土的热爱,一种泯除物我之异、消除心手距离的精神追求.李敬泽在石舒清小说集《暗处的力量》序言中说:"土地,或者更具体地说是乡土,一直是石舒清的主题,从地理学的角度看,石舒清对土地的深情不可思议,因为那里是西海固,是中国最贫瘠的地方,干旱年复一年地煎熬着人、畜和草木.""那不仅是一片皲裂的大地,那还是一个精神充盈的价值世界,在天人之际自有不可轻薄的庄重."[4]8-11事实正是如此,石舒清对西北苍凉的大自然进行哲理的描绘,使对待土地的民族情感上升为对所有人精神世界的思索,从而跨越了民族的界限,反映出了一种人类对大美、大爱的追求,产生了强烈的艺术震撼力.每个人经历的地方不一样,眼界高低不同,对脚下这块土地的理解和审美心理也会大相径庭.
"我们骑着自行车一连走了四个多小时的沙石路,然后就开始爬山了.""狭窄的山路,不是晒干后变得石头一样磕磕绊绊的红胶泥块,就是一脚下去便再也看不见脚面的黄烫土.""西海固的山大多是这个样子的,没一点办法,风一吹,黄土就刷啦啦地往下淌."青年作家了一容用他个性化的语言朴实地将本土最真切的严酷环境描述出来,通过人物艰难的生存,表达出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爱之深、思之切、虑之深.
审美意象的选择全方位地影响、规范着作品的价值取向.除了"月亮""水""土地"这几种审美意象,当代回族小说中具民族特征的意象还有汤瓶、石头、剪纸、礼拜、清真寺、白帽子、玉、胡子等.这些审美意象脱胎于回族生活中衣食住行和工艺制作等物化形式及其生产活动,婚丧礼仪节日祭祀等等日常的生活,透露着鲜明的回族文化基因.而且这些审美意象具有选择与组合的无限丰富性,共同组成了当代回族小说审美意象的长廊,使回族作家的作品既可以区别于其他民族的作品,展现民族内在的精神状态,又可以使小说展现出独特的民俗风景.
虽然回族作家对笔下的意象运用各不相同,赋予的意义也有所差别,但总的看来,还是贯穿着一种对民族的审视和理解,表达出一个民族对和平、顺从、美好、清洁、安然等精神信仰的追求.不管是细致还是繁琐的描写,在这些审美意象的选择与表述,不仅折射出一个民族面对苦难时的伟大灵魂与日常生死中安然淡定的超迈精神,同时也展现了回族作家在创作过程中主动的民族认同意识,让读者在阅读时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向心力.
也就是说,作家们用朴素而沉静的心撷取这些审美意象,捕捉、表现在回族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独特的美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有回族文学发展的明显线索,更能感受到回族人民的精神坚守和衍进的艰难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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