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子妮乍》是一首古老的彝族诗歌,早在魏晋时期,就已载入彝族祭司毕摩的经籍。[1]( P. 108)历经千载,《姿子妮乍》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至今仍在四川凉山彝族地区广泛流传。《姿子妮乍》是一首有着丰富文化内涵的彝族古诗,从中不仅能了解彝民族的民风民俗、宗教信仰,感受彝族古诗别具特色的艺术魅力,对探寻彝民族的传统思维模式,也有着十分有益的启示。
一、溯本述源的咒鬼经诗
《姿子妮乍》有不同的传抄本和译本,亦有称为《紫孜妮楂》。版本虽异,故事情节大同小异。在此,主要参考岭光电先生的译本《姿子妮乍》和朱文旭先生的译本《紫孜妮楂》。[2]( P. 353)“古代彝族地区为原始宗教巫祭活动的昌炽之地,隆祭祀、事鬼神、人神杂糅,巫风甚烈。”[1]( P. 16)鬼灵信仰在古代彝族民间是一种普遍现象,彝人凡遇家境不顺、收获欠佳、疾病缠身、出行不利、口舌不解等情况,都会认为是鬼怪作祟,必须请毕摩或苏尼( 彝族巫师) 来咒鬼驱鬼。《姿子妮乍》就是一部毕摩用于咒鬼仪式的咒鬼经。受彝族传统思维模式述源思维的制导,彝民族凡事皆善追溯本源。在彝族宗教仪轨中,咒鬼必先叙述鬼的来源,这样才能使对鬼的诅咒产生神力。故《姿子妮乍》又名《涅茨波帕》,即“鬼的起源”。从此角度看,《姿子妮乍》是一首充分体现了彝民族传统述源思维模式的述源诗歌。
《姿子妮乍》全诗分为“狩猎”、“偶遇美女”、“婚配”、“阿俄宜库生病”、“为夫寻药”、“咒妖”、“捕鱼”、“捞羊食肉”、“变鬼”九个内容相对独立的章节,内容梗概是古时住牧于兹兹蒲乌的君主敏阿机带着谋士莫克德智和勇士罕依狄古去狩猎,一天,他们追撵到一头灰白公獐,这是鬼姿子妮乍所变。因遇一代勇士,公獐自知难以逃脱,便哀求罕依狄古放其一条生路,可公獐最终还是被罕依狄古所射杀。然而公獐肉体虽死,阴灵不散,又变成一只枣色鹿四处逃窜。当追鹿的猎狗追到一棵摇曳的大红树下时,鹿不见了,从树后走出一位惊世美女,自名姿子妮乍。后来,姿子妮乍与另一君主兹阿俄宜库邂逅相遇,一见钟情,结为夫妻。过了几年幸福平静的生活后,姿子妮乍本性难移,背地里又变为鬼怪,危害乡里。因与鬼生活在一起,阿俄宜库得了重病。为了救夫,姿子妮乍千方百计为夫求药,最后遵夫之言去取维则尔曲山的白雪。姿子妮乍走后,阿俄宜库在家请毕摩、苏尼大行诅咒,最终使姿子妮乍变成一只褐尾公山羊。阿俄宜库派人将山羊捆缚丢入岩洞之中。后来山羊被洪水冲到乌撒拉曲家的住牧地,被此部落的人食用。吃了山羊肉的人都变成了鬼,从此世间便有了无数的鬼。
《姿子妮乍》散发着浓郁的神话色彩和神秘诡异的巫术气息。作为鬼的始祖,姿子妮乍是彝族先民泛灵思维的产物,鬼这抽象的概念被赋予了形体和情感,成为鲜活的生命。诗歌开篇极力渲染姿子妮乍的变幻莫测。她先是被猎人追赶的灰白大公獐,被射杀后又变成红母鹿逃窜,再变成摇曳的红树,最后变成衣着华丽、神态迷人的俊美姑娘。阿俄宜库生病后,为给丈夫治病,她变成豺狼、水獭、山鹞,上天入水,为丈夫取来熊胆、鱼心、天鹅蛋。在为丈夫采雪归来的途中,被毕摩、苏尼诅咒,姿子妮乍最终变成一只山羊,被宰杀后,让食肉者都变成厉鬼。诗歌通过姿子妮乍在鬼、兽、人三界自由穿行的种种灵异行赋予她作为鬼母的非凡魔力。作为毕摩用于咒鬼仪式的咒鬼经,诗歌大力渲染姿子妮乍非凡魔力的用意,更在于以此来烘托毕摩、苏尼的法力无边。诗中对毕摩、苏尼法术的描绘非常有气势,进一步渲染出诡谲神异的巫术氛围: “姿子妮乍离开后,阿俄宜库氏,派遣九十小伙子,去请毕摩和苏尼。去请苏尼九十九,喊到家里来,鼓鼓排如岩,苏尼唤神切,神灵如蜂梭; 毕摩九十九,招到家里来,列座如岩壁,签筒如竹杆,毕声轰轰响,毕声如雷滚。毕摩苏尼来,叫着吼着咒。拾石烧来淬,漆树劈来烧,房前放出烟,婢来扫家内,毕口咒了蒿杆,毕手折了蒿杆。
这样做以后,到了十三日,姿子妮乍氏,变作灰红色山羊。”作为毕摩用于咒鬼仪式的咒鬼经,姿子妮乍为采雪离家时叮嘱夫不要淬石、不要劈烧漆树、不要打扫家内、不要折蒿杆等“不要”,便成为毕摩咒鬼的几个必行仪式程序,也是彝人的宗教禁忌。而《捞羊食肉》一章中所描述的剖宰山羊时石板作菜板、羊皮绷在地面上、镰刀割羊肉、姑娘理羊肠、竹筛装羊肉等行为,也成为彝人的日常生活禁忌,人们相信,谁违背禁忌,必遭神灵惩罚。
二、诗意与巫术交融的审美力量
彝民族生于诗,长于诗,是一个极富诗性思维的民族。在彝族古代诗歌的发展史上,彝族经籍诗歌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彝族经籍诗歌的一个显着特点是兼具宗教仪式与艺术审美的双重功能,是巫术与诗意的交融。《姿子妮乍》历经千载仍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也得力于它浓烈的艺术感染力。
作为毕摩经籍中的咒鬼诗,《姿子妮乍》用于毕摩驱鬼祈福的宗教仪式,有着明确的巫术实用价值。受彝民族传统述源思维的制导,《姿子妮乍》寻源溯始,用一个富于神话色彩的爱情故事演绎鬼的起源,把美女、君主、英雄、鬼神、爱情、宗教等母题交织在一起,在宣扬毕摩法力和宗教禁忌的同时,生动描绘了古代彝民族围猎、出征、捕鱼、宰羊、婚恋、作法等生活场景,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有着极大的认识价值。诗歌出色运用了富有彝民族特色的铺陈、比拟、层递、问答等艺术手法,更是增加了诗歌的形象性、抒情性和音韵美。
《姿子妮乍》以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来讲述鬼的起源,叙事极具张力。诗歌以人神杂糅的艺术手法塑造了姿子妮乍这一鬼母形象。姿子妮乍有着人的外貌和人的情感,她美丽多情,为了救丈夫,她一次次历尽艰辛四处寻药,堪称温柔贤惠的好妻子。尤其令人感慨的是,当姿子妮乍冒险到维则尔曲雪山为丈夫取雪时,丈夫阿俄宜库却在家大请毕摩、苏尼作法,一心要置姿子妮乍于死地。就在姿子妮乍被咒变成了山羊时,她唯一牵挂的是为丈夫治病,竭尽全力把雪藏在朵耳内、夹在蹄隙间、卷在皮毛中、裹在犄角上,以此诉说着她对阿俄宜库至死不渝的爱情,真可谓人鬼情未了! 虽然诗中也竭力渲染了姿子妮乍作为鬼母“前后两双手,前手拾柴烧,后手挖人心”的一面,但一个美丽痴情的女性形象已深入人心。姿子妮乍的命运尤其得到历代彝族妇女的同情,在彝族地区流传着这样的感慨: “毕摩咒得气势汹汹,妇女听了含悲流泪”。[1]( P. 115)姿子妮乍的悲剧命运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特定时期彝族妇女的生活境遇。在漫长的奴隶制社会,广大彝族妇女社会地位十分低下,没有爱情、婚姻的自由。如果像姿子妮乍那样,没有强大的娘家作后盾,婚后又没有子嗣,更是会被夫家嫌弃,甚至遭到虐待。姿子妮乍对美好爱情至死不渝的执着追求,正传达出广大彝族妇女的心声,每每引起共鸣。
《姿子妮乍》的艺术魅力还源于它富于民族特色的艺术手法。彝民族长于以赋的手法铺陈、渲染,这在《姿子妮乍》中表现得极为突出。《姿子妮乍》通篇以赋的手法直叙其事,脉络清晰,富于气势。诗歌从天边渐红,雄鸡叫鸣,云雀飞叫写起,此时老奴烧起火,老婢安铁锅,姑娘做狗食,孩童系狗绳,青年去放狗,做好了出猎前的准备。接着更是大力渲染出猎时的壮观场面,各色的猎狗如喜雀、如猬子、如灰狼,更似老熊、花虎般在山林中追逐猎物,“人在这面喊,狗在这面吠,风在这面吹,竹叶这面飘,狗吠竹叶颤,竹叶颤阵阵。谷里吠声频,了望人奔叫,扎衣胀鼓鼓,扎裤也飘飘。
猎物 翻 翻 滚 来。赶 去 又 赶 来,赶 到 山 头 绕 三转”[1]( P. 258),以铺排之笔,把古代彝民族大型围猎的壮观场面描摹得惊心动魄,激动人心。《姿子妮乍》在叙写勇士罕依狄古父母对儿子的思念之情时,也是用赋的手法直接描摹老父老母的日常生活: “你父想你闷闷坐,你母念你呆呆站。你父想你啊,白天发疯四处寻,走出七条路;夜晚伤心流热泪,泪水湿枕头。你母念你啊,白天心乱眼也花,村里走十处; 夜晚泪水顺指流,湿透三层土。你的父母啊,自从你走后,拿小猪来喂,全都成了大肥猪,父说杀来食,母亲就不肯,说要等狄古。拿小山羊来喂,全都成了大山羊,父说杀来食,母亲就不肯,说要等狄古”。这一行行散发着浓郁生活气息的诗句,朴素真切地写出父母对儿子的深切思念,感人尤深。在讲述罕依狄古自幼就表现出的神勇和渲染毕摩、苏尼的法术时,赋的艺术手法也都运用得十分出色。
自古彝民族就是一个善于作比的民族,比的手法在《姿子妮乍》中也是广泛使用。如描绘姿子妮乍的音容笑貌时,诗歌就用了一连串传神的比喻: “眼亮如明珠,睫毛如翼翘,眉毛一影痕,如杉柏挺拔,似杜鹃花开,风度神态啊,好似地坡的河流; 说话口气啊,好似原野云雀鸣”。
民歌中常用的自问自答的艺术手法在诗中也被大量使用。如在描写围猎场面时,就多次自问自答: “胸腹沾露否? 胸腹未沾露,究是腿脚高?
还是露水轻? 腿脚高也是,露水轻也是。赶去又赶来,赶到斯普格伙时,穿过九片森林,兽奔可迟慢? 兽奔不迟慢,究是森林浅,还是了望远? 森林浅也是,了望远也是。赶去又赶来,赶过三重谷,蹄隙卡土否? 蹄隙不卡土。究是蹄节高,还是泥大硬? 蹄节高也是,泥土硬也是。赶去又赶来,赶到阿合柳以边,涉过三道河,腿上着水否? 腿上未着水。究是蹄肢高,还是江水浅? 蹄肢高也是,江水浅也是”。这一个接一个的问答回环往复,使诗歌别有情趣,极富音韵美。
此外,诗歌还运用了补叙、插叙、倒叙等叙事手法。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在“狩猎”一章,姿子妮乍变成的大白獐恳求罕依狄古不要射杀自己时的对话中,运用了彝民族特色鲜明的层递和连珠修辞手法: “我若是可以射的兽,不是可中兽; 若是可中兽,不是可倒兽; 若是可倒兽,也非可宰兽; 若是可宰兽,也非可煮兽; 若是可以煮,也非可以吃; 若是可以吃,也非可以咽。花白公獐我一个,若是可以射,也要折九弓,若是可以宰,也残九把刀,若是可以煮,也破九口锅,若是可以食,也坏三百牙。
一个可咬碎,一个咬不碎; 喉头有九节,一节若能咽,一节咽不下”用如同咒语般的诗句渲染出姿子妮乍神秘莫测的魔力,在回环往复、音韵铿锵的诗句中,深蕴着古老的巫术观念和宗教禁忌背景,也为诗歌渲染出奇谲狞厉的巫术氛围。“在人类通向近代文明的漫长道路上,各个民族是在相对隔阂的特定环境下发展起来的。因而文化传统大相异趣,思维方式各不相同,哲学与社会思想各具特色,形 成 了 风 格 迥 异、代 代 赓 续 的 各 民 族 精神。”[3]( P. 12)正如着名的彝族文化研究大家马学良先生所言: “彝族是一个历史悠久,富有古老文化传统的民族,也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几个有自源文字体系的古老民族之一,拥有极其丰富的文献典籍,故其经籍文字及民俗文化,有着十分宏富而深厚的传承。”千百年来一直在凉山彝区广泛流传的彝族经籍古诗《姿子妮乍》,就是一首蕴涵着丰厚而古老的彝族文化的原生态诗歌。《姿子妮乍》以一个凄美动人、富有神话色彩的爱情故事来阐释宗教仪理,不仅生动地展示了彝族“人鬼共处”的鬼灵信仰和述源溯始、探始寻根的致思趋向,同时还诗意盎然地为我们描绘出古代彝民族耕种游牧、田猎战争、婚丧嫁娶的生活场景,有着独特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参考文献:
[1]巴莫曲布嫫. 鹰灵与诗魂—彝族古代经籍诗学研究[M].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
[2]紫孜妮楂[A]/ /中央民族大学组织选编. 彝文文献选读[C]. 北京: 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2.
[3]苏克明等. 凉山彝族哲学与社会思想[M]. 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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