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龙溪的人生境界学说研究(2)
来源:学术堂 作者:朱老师
发布于:2016-10-12 共8499字
与克尔凯郭尔批评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如出一辙,龙溪认为,朱子哲学的“天理”已不能应付各种社会矛盾,相反地,还造就了一批死守其理的庸俗者、假道学、伪君子。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龙溪才采取反讽的姿态说“无善无恶心之体”.他要通过这一“无”字,否定那些使人变得庸俗和窒息的伦理规范,走向至善。在龙溪的思想中,“无”是一个关键概念。龙溪把“无”视为“圣学之宗”,相较于乃师的“四有说”,龙溪的“四无说”把“无”大大向前推进了,余波至李贽而不息。
上述分析,在沟口雄三先生如下的一段话中或许体现得更为明显:“此的理和彼的理的相互龃龉或对立亦即矛盾的尖锐化,把龙溪推向了‘无',更把李卓吾推向’真空‘.预先标榜的为善,已不能应付现时的多样的矛盾。在我作为主体而生活在矛盾中的条件下,这个我就不能不对理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负责。”[8]那么,“理”到底是什么呢? 在批判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后,克尔凯郭尔认为“主观的即是真理”,他所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或“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个体的人”,同样地,在批判朱子天理之后,龙溪承继乃师“心即理”的衣钵,所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做一个圣人”.龙溪的境界学说是对此问题的回答。
二、王龙溪反讽姿态下的人生境界学说
克尔凯郭尔与王龙溪都认为,没有任何外在的“理”能调和社会及人生的矛盾,那些宣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除了窒息人生之外一无是处,矛盾的调和最终要靠“主观情感”或“心”.但是,“恐惧与战栗”及“人心惟危”让我们的情感和心灵总是处于一种失衡的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要借助反讽内蕴的否定精神,来求得一种“自满”或“自慊”.在克尔凯郭尔那里,“自满”只有历经审美、伦理、宗教等“人生道路诸阶段”才能达到,王龙溪那里,“自慊”也只有经历从乡愿到豪杰到狂者再到出世间大豪杰这样的人生诸境界才能实现。按照牟宗山先生的说法,王龙溪与克氏有相同的思路,但“讲法较克氏更积极。”
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因此,内心的良知促使他从家庭事务和城邦事务中脱身出来,追寻“善的理念”.我们大部分人从未省察我们的道德良知,从未怀疑并忠实地遵守着外在于自己道德良知的伦理规范。乡愿和豪杰是严格遵守外在伦理规范的典型,但是他们却有着本质的区别。王龙溪是这样看待乡愿的:
若夫乡愿,一生干当分明要学圣人,忠信廉洁是学圣人之完行,同流合污是学圣人之包荒,谓之似者,无得于心,惟以求媚于世,全体精神尽向世界陪奉,与圣人用心不同。[9]
乡愿是那种八面玲珑、四处讨好、做人行事中规中矩、貌似忠诚老实的人,他们也热衷于学圣人,但这只是表面,他们真实的目的是既媚君子又媚小人,似德非德,是“伪君子”.与乡愿相反,龙溪把那种读圣人之书、行圣人之教的真君子称之为豪杰。他说“儒者之学,崇效天,卑法地,中师圣人,已是世界豪杰作用。”[10]豪杰严格以世俗的规矩要求自己,能做一个真豪杰,这已是很了不起的境界了。但在龙溪看来,仅做个豪杰还是不够的。他说:“自古圣贤须豪杰人做,然豪杰而不圣贤亦多有之,以其习气胜而志不远也。”[11]龙溪认为,豪杰循规蹈矩,依傍名节,避毁趋誉,不敢越雷池一步,没有超越的气概且在不自觉中易“坠在乡党自好窠臼里”恣情混俗。王龙溪对豪杰的论述与克尔凯郭尔对“伦理的人生阶段”的论述有相似之处。在克氏看来,个体走向伦理的普遍性后,其作为特殊性存在的冲动常使他处于受诱惑的状态,“伦理的人生阶段”易回到“审美的人生阶段”,是有待否定和超越的人生阶段。
“无”使龙溪由豪杰走向了狂者。早在孔、孟等先哲那里,已经有了狂狷之辩,狂者的特点是志向远大、行不掩言。王阳明对“狂者胸次”很是欣赏,《传习录》中有这样一段话:
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省曾起对曰:“不敢!”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 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 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 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地,人之才气,如何同得[12]
宋明理学家以”豪杰“称誉突出人才,如程颐称邵雍为”豪杰之士“,但在阳明及龙溪看来,豪杰虽有值得赞许处,但他们依傍圣人之言,被羁绊而不得自由,”一爱不除,百魔交集“,他们仍易陷于名节之中,他们自以为完形,其实还未透得生死、毁誉、好丑机窍,他们”得于人“还没有”自得“.所以,豪杰仍是有待超越的人生境界。狂 者 是 对 豪 杰 的 超 越。龙 溪 这 样 评 价狂者:
夫狂者志存尚友,广节而疏目,旨高而韵远,不屑弥缝格套,以求容于世。其不掩处,虽是狂者之过,亦是其心事光明特达,略无回护盖藏之态,可几于道。天下之过与天下共改之,吾何容心焉? 若能克念,则可以进于中行,此孔子所以致思也。[13]
在龙溪看来,狂者志向高远、不拘俗套、心事光明,其境界已比豪杰超出一层。但是,狂者有行不掩言的缺点,仍不是最高的人格境界。不过,狂者可以通过克念之功,以达中行; 再过,狂者”只是要做圣人“的志向为其进一步超越提供了内在动力。龙溪认为,只有超越豪杰与狂者,达到出世间大豪杰的境界,才是人生的最高理想人格。他说:
若是出世间大豪杰,会须自信本心,以直而动,变化云为,自有天则,无形迹可拘,无格套可泥,无毁誉可顾,不屑屑于绳墨而自无所逾。纵有破绽,乃其践履未纯,原非心病。[14]
出世间大豪杰自信本心,不傍人门户,破除了行迹、格套、毁誉、绳墨乃至生死的种种束缚。龙溪认为,一切道义名节,一切功业文章,一切是非利害,都是束缚人生境界充分发展的罗网,都要勘破。他说:
吾人不守道义,不畏名节,便是无忌惮之小人。若于此不得转身法,才为名节所拘管,又岂是超脱之学? 尝谓学而有所忌惮,做不得真小人; 为善而近名,做不得真君子。若真信得良知过时,自生道义,自存名节,独往独来,如珠之走盘,不待拘管,而自不过其则也。养生家不超脱,则 不 能 成 丹,吾 儒 之 学 不 超 脱,则 不 能入圣。[15]
王龙溪的反讽勇气,在此达到极致。到了出世间大豪杰这一境界,再无功名利禄之累,也不再傍依圣人之言教,真理的标准已不是外在的伦理规范、法律制度、神明圣教等,而是自家的一点良知、一点灵明。只有”自家“的而非”外在“的,我们才能”自去自来“、”自作主宰“、”自证自悟“、”自性、自养、自命、自立“,才能得大逍遥、大自在。
现在,我们总结一下龙溪人生境界学说展开的脉络: 以”无“为方法,龙溪先后否定了乡愿、豪杰而至狂者人格,狂者怀疑了支撑乡愿、豪杰人格的伦理规范但自身的良知尚未能挺立,于是,进一步地,龙溪否定狂者,挺立良知,直达出世间大豪杰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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