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罗曼司小说的出现和发展,与英帝国的扩展、壮大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早在16世纪伊丽莎白一世即位的时候,英国政府就鼓励资产阶级进行海外探险和扩张,开拓殖民地,这样的形势催生了帝国罗曼司小说的发展。到了维多利亚时期,大英帝国已经羽翼丰满,站在了世界的巅峰,帝国罗曼司小说也随之进入了鼎盛时期,充斥着当时的英国文坛,赛义德甚至认为西方主流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小说都和帝国主义统治有关。这类小说“充满了大英帝国的骄傲和民族自豪感”。维多利亚时期主要的帝国罗曼司作家有哈加德、亨茨、巴伦廷、吉卜林和斯蒂文森等。
斯蒂文森于1850年出生在苏格兰爱丁堡,在爱丁堡大学学习过土木工程,后来改学法律,并在1875年得到苏格兰律师资格,但是,他的律师生涯并不成功。他曾经游历过法国、德国和美国等国家,为以后的创作积累了宝贵的素材。1876年,斯蒂文森开始写作,作品包括散文、诗歌、游记和小说,其中以小说成就最高。凭着《新天方夜谭》、《金银岛》和《化身博士》等精彩的小说,斯蒂文森成为19世纪后期英国新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和杰出代表。
一、追寻的主题
罗曼司的基本主题就是追寻,追寻的过程充满了探索、历险、磨难,甚至绝望,但最终还是大团圆结局。斯蒂文森的长篇小说《金银岛》就是这样一个充满跌宕起伏情节的追寻主题的作品。《金银岛》是斯蒂文森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于1883年,是他的代表作,也是他的成名作。虽然这部作品被冠为“儿童冒险故事的最佳作品”,但其追寻的主题,小说主人公在追寻宝藏过程中曲折动人、惊险无比的冒险经历无不与帝国罗曼司追寻的主题相契合。
书中的少年主人公吉姆·霍金斯帮助父母打理他们家的本葆客店。平静的生活随着一个老海盗比尔的到来而被打破,他脾气暴躁,说话粗鲁,经常强迫客人听他的海盗经历,最后还欠了不少住店的费用。几个月后,比尔因为酗酒和受到惊吓死于中风,吉姆得到了他留下的一张藏宝图,并把它交给了当地的医生李甫西和乡绅特里劳尼。他们决定去岛上寻宝并且招募了一帮水手,不料伪装成厨师的海盗西尔弗带领他的手下混入了其中,他们计划找到宝藏之后杀掉吉姆等人。万幸的是吉姆发现了海盗们的阴谋,于是他和医生、乡绅等人与邪恶的海盗水手展开了较量,最终凭借他们的机智和勇敢打败了西尔弗等人,并找到宝藏满载而归。
虽然追寻是一个古老的母题,许多经典的文学作品和民间故事都烙有追寻的印痕,比如欧洲中世纪骑士寻找圣杯的故事。但在斯蒂文森生活的时代,他的追寻故事中却染上了较浓的时代色彩。可以说《金银岛》中对宝藏的追寻也体现出当时英国资产阶级海外探险、殖民扩张的历史。
二、英雄形象的塑造
英雄人物的塑造向来是帝国罗曼司建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帝国罗曼司英雄是“英格兰理想的帝国产物,用他们的探险证明自己和他们民族的优越,他们最终的胜利就是19世纪英国帝国主宰意志的体现”,是帝国罗曼司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帝国罗曼司作家是按照英国绅士的标准在构建英雄形象的,关于绅士的概念,哈加德在《所罗门王的宝藏》中借阿兰·夸德曼的话语说出了自己的理解:“大体来说,皇家海军军官就是绅士,尽管他们中间会有一些败类。我认为只有广阔的大海和上帝的狂风才能荡涤内心的痛苦,吹走思维中的黑暗,让他们成为真正的绅士。”
《金银岛》最主要的英雄人物就是主人公吉姆·霍金斯。他显然是受到了维多利亚时期帝国主义风气的影响,当时的社会要求青少年要有纪律,体能出色,要有团队精神和为帝国现身的精神,在这种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下,“成长中的男孩逐渐将帝国主义时代强调的教育理念和价值观内化为自己的内心需求和自觉追求”。
在等待出海的日子里,吉姆就已经兴奋地幻想着航海和在岛上寻宝的情景了,帝国罗曼司在他心里埋下的种子就要萌发。在海上航行中,在孤岛的寻宝过程中,吉姆从一个弱小的少年成长为一个聪明勇敢、忠诚守信的英雄人物。
一开始吉姆还是个胆子比较小的稚嫩少年,经常被老海盗比尔讲的故事吓得心惊肉跳,后来黑狗和瞎子皮尤锻炼了他的心智,再加上德高望重的李甫西大夫为吉姆提供了一个绅士的镜像,让吉姆开始了成长历程。他从一群全副武装的海盗手中抢出弗林斯船长的藏宝图,并交给了李甫西大夫,拉开了自己向英雄蜕变的序幕。在海上航行的过程中,吉姆躲在苹果桶中偷听到了西尔弗和同伙们的阴谋并赶紧通知了李甫西和乡绅,拯救了正义一方所有人的性命。西尔弗一伙要上岸的时候,吉姆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勇气,“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近乎疯狂的主意———多亏这个主意我们后来才得以死里逃生”。
吉姆决定跟着反叛者上岸,事实证明,这是整个探险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举动。他不仅在岸上弄清了西尔弗一伙的行踪,还找到了被流放的水手本·甘恩,而正是甘恩寻找并保护了宝藏。在西尔弗一伙和吉姆一伙进入拉锯战的时候,吉姆又独身一人潜入了伊斯班袅拉号,和守船的水手汉兹进行了殊死搏斗,最终杀死了汉兹,夺回了他们的船,使得他们可以顺利返航。同时,小说也着意塑造了一个诚信的绅士吉姆。
在重新夺回了伊斯班袅拉号以后,吉姆不幸落在了西尔弗一伙的手中,李甫西大夫来和西尔弗谈判的时候提醒吉姆逃跑,但是吉姆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他之前答应了西尔弗绝不逃跑。
整个寻宝过程可以看成是吉姆走向成熟的仪式,经过了重重考验,他真正成为了一个成熟的男子汉,最后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和认可。尽管他年纪还小,但已经成为了一个帝国罗曼司英雄,完成了帝国事业的使命,他的形象就是斯蒂文森对大英帝国青少年的期望。
三、他者的建构
他者的建构也是帝国罗曼司建构的手段之一,“从传统上讲,英国的民族自我向来是以一个海外他者作为对立面才得以形成的”,可以看出他者对于传播帝国形象的重要性。
(一)地理他者和东方主义
《金银岛》中最显著的他者就是藏着宝藏的孤岛。关于金银岛的位置,小说的开头就说不便公开,但还是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比尔船长在讲故事的时候多次提到“德赖托图加斯、在加勒比海南部横行不法的海盗”,这群海盗经常在美洲加勒比海附近活动。比尔船长的箱子里装的也都是欧洲各国在南美殖民地流通的货币,这些都可以说明,海盗们主要是在美洲附近掠夺了大量财富并且埋在这附近的岛上,所以,金银岛的位置很可能就在加勒比海沿岸。
但是,找到宝藏后,吉姆发现其中除了欧洲、美洲货币外还有“古怪的东方货币,上面的图案又像一缕缕细绳,又像一张张的蛛网;有圆的、有方的;由中间带孔的,好像可以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这个重要细节表明这些海盗也曾经在东方的亚洲一代掠夺,吉姆发现的中间带孔的钱币很可能就是中国的货币。这样,金银岛就可以列入赛义德东方学中广义的“东方”范畴。
赛义德认为东方学的东方不是地域上的,而是根据欧洲中心论创造出来的“想象的地域及表达”,是“被东方化的东方”,所以,东方主义的东方“并非完全只是地理或历史意义上的东方,也是反映东方主义思维方式的一个‘想象性地域’,是欧洲人自身思维和欲望的一面镜子”。
金银岛的财富来自于海盗对广义上东方的掠夺,藏宝图就是一张东方主义文本,它们都是西方思维在东方的投射。赛义德认为“当人与某个未知的、危险的、以前非常遥远的东西狭路相逢的时候会求助于以前的经验中与此相类似的东西,而且求助于从书本上所读过的东西”。所以,在东方主义文本的作用下,未知的东方成为西方人“经历过(dejavu)的地方”。
吉姆在从未见过孤岛的情况下求助于东方主义文本,开始了对它的幻想:“我已千百次登上那座名叫望远镜的高山,从它顶上欣赏瑰奇多变的景色。有时候岛上密密麻麻都是野蛮人,我们得跟他们开仗;有时候漫山遍野的野兽向我们追扑。”金银岛就这样成了荒蛮落后、有财富可掠夺的地理他者,是帝国罗曼司作家宣扬殖民主义的产物。
(二)种族他者和人格他者
艾勒克·博埃默说过:“帝国主义的话语与种族主义是无法分辨的。”在《金银岛》中种族他者并不多见,但还是可以找到一些。吉姆等人在寻宝成功后返航路途中,经过一个海港,“许许多多的小船立刻把我们包围,船上的黑人、墨西哥印第安人和混血儿纷纷向我们兜销水果、蔬菜,甚至愿意表演潜水去捡你扔下的钱币。那么多和颜悦色的面孔(尤其是黑人)、热带水果的风味,特别是华灯初上的市容,简直太可爱了”。
那些面孔真的是“和颜悦色”的吗?恐怕这只是帝国主义拥趸的一面之辞,是他们寻宝成功后心情的写照,满载着一船财宝,置身于让他们感到新奇的异国风情当中,有享受着征服种族他者的快感,他们当然是“和颜悦色”的;而那些黑人、墨西哥印第安人等正在承受着欧洲殖民者的剥削压迫,怎么可能高兴呢?海港上那么多人为他们服务,却没有一个白人;他们找到的宝藏明明是从这些种族他者手中掠夺来的,却趾高气扬地像是在施舍给这些人,可以看出帝国罗曼司作家将帝国事业看成是合理合法的。短短一小段的描写透露出明显的白人优越论和欧洲中心论,种族他者为帝国事业的巩固发挥了重要作用。
《金银岛》中所有的海盗可以说是斯蒂文森为反衬吉姆等英雄形象而建构的人格他者。从一开始,比尔船长就独吞了财宝和藏宝图,海盗之间进行着激烈的互相残杀;后来的西尔弗一伙中间也是内讧不断,狡猾奸诈、两面三刀的西尔弗只顾自己的利益,好几次倒向正义一方的阵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吉姆一方的团结和忠诚,每个人都为团队利益着想。帝国主义殖民者都很勤劳、勇敢,善于经营,像鲁滨逊那样能把一座荒岛打理得井井有条,而这些人格他者只知道挥霍享乐,瞎子皮尤甚至一年就花掉了1200英镑,而在当时的英国社会,30英镑就足够一个人一年的花费(简·爱做家庭教师一年的薪水是30英镑,而《德伯家的苔丝》中克莱尔给苔丝25英镑就够她生活一年),海盗们挥霍的程度可见一斑。另一位人格他者本·葛恩更是在三个星期内就花光了1000英镑,最后沦落成了乡绅的开门人,经常被乡下顽童奚落。而吉姆等人的情况却相反,比如他们中的葛雷不仅不乱花钱,还用功钻研航海技术,成了一艘大商船的合股船主和大副。斯蒂文森自己说道:“我们每个人都分得很丰富的一份财宝。至于这笔钱怎么个花法,花的聪明还是愚蠢,那要看个人的性格而定。”
作者肯定了帝国罗曼司英雄勤劳勇敢、勇于开拓的优点,也用懒惰又贪婪的人格他者给他们做了极好的反衬。从文本的主题、人物塑造及他者构建等方面,斯蒂文森在《金银岛》中已经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帝国罗曼司体系,其中充斥着帝国罗曼司话语。了解作品的帝国罗曼司建构,可以拓宽解读这部作品的角度,同时对了解西方的殖民主义思想也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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