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曼的长篇小说《魔山》以 20 世纪初的欧洲为时代背景, 讲述了德国青年汉斯·卡斯托普在瑞士疗养院中经历的七年时光。他耳濡目染人生导师塞特布里尼和纳夫塔的论战,感受到当时欧洲各种思想的激烈碰撞,在充满疾病、死亡、病态的“魔山”中,接受了封闭的炼术式教育。时间的魔力让最初急切想下山去从事工程师工作的汉斯变得麻木不仁、 自甘沦落。 直到一战爆发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炸开魔山,汉斯才如梦初醒,选择下山。 小说结局的一幕令人印象深刻:汉斯哼着一曲《菩提树》,消失在了战争的炮火中。 这首看似轻快浪漫的民歌,与战争的血腥场景格格不入。 这支曲的魔力何在?
要理解这首曲子在小说中的意义,首先要了解菩提树这个标题的象征意义。 中世纪的文学中,菩提树下主要是恋爱中男女的约会之地。 自古以来,德国人对菩提树就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与象征着力量、刚强的橡树比,菩提树展现了德意志民族性中母性的一面,它代表着家乡、渴望、爱慕、思念,同时也是一个避世之所,因此它跟橡树并称为德国的两大“国树”。
《魔山》中首次提到《菩提树》是在第七章的“妙乐盈耳”一节中。 这一节讲述了汉斯的音乐体验,《菩提树》是他最喜爱的五张唱片中的最后一张,也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首艺术歌曲。 它出自声乐套曲《冬之旅》,是舒伯特根据浪漫派作家威廉·缪勒创作的同名诗歌谱曲而成。 《冬之旅》 展现了一幅冬日的苍凉图景,一个失去了爱人的流浪者没有目标、毫无希望地行走在冬日的苍茫大地上, 全曲总共有二十四首歌,《菩提树》是其中的第五首,讲述了流浪者旅途中追忆故乡的菩提树,回忆曾经与爱人的甜蜜时光。 歌曲文本如下:Der Lindenbaum菩提树Am Brunnen vor dem Tore门前的古井旁,Da steht ein Lindenbaum:有一棵菩提树,Ich tr覿umt in seinem Schatten在它的荫蔽下So manchen sü 覻en Traum.
我曾做过无数美梦。
Ich schnitt in seine Rinde我在菩提树上So manches liebe Wort;刻下一些甜言蜜语Es zog in Freud und Leide无论欢乐还是忧愁Zu ihm mich immerfort.
它总是吸引我过去。
Ich mut auch heute wandern今夜我也必须流浪,Vorbei in tiefer Nacht,在深深的夜里。
Da hab ich noch im Dunkel在黑暗中Die Augen zugemacht.
我闭上了双眼Und seine Zweige rauschten,它的树叶婆娑作响Als riefen sie mir zu:仿佛是在对我轻唤:Komm her zu mir, Geselle,回来吧,伙伴儿,Hier findst du deine Ruh! “在这里你将得到安宁!
Die kalten Winde bliesen冷风嗖嗖刮过,Mir grad ins Angesicht,我的脸庞Der Hut flog mir vom Kopfe,帽子从头上飘落Ich wendete mich nicht.
我却不再回头。
Nun bin ich manche Stunde如今的我,Entfernt von jenem Ort,离乡已经多年。
Und immer h觟r ich's rauschen:却仍能经常听到它的轻唤:Du fndest Ruhe dort!
这里你将得到安定!
故乡的古井、 菩提树建构了一个甜蜜的回忆世界,与现实中刺骨冰冷的北风形成鲜明对比。 从歌曲来听,整首歌的情感基调并不似民歌般欢快,主旋律充满忧伤甚至压抑,三连音间奏则营造出了一种阴郁又急促的氛围。 歌曲的最后一句是:“如今的我,离乡已经多年。 却仍能经常听到它的轻唤:在这里你将得到安宁!”如果把这首曲子放到整个套曲中来理解,就会从“安宁”中读出“安息”的意味,这首歌也由此笼罩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托马斯·曼创作“妙乐盈耳”这一章节的灵感源自自己接触到了新发明留声机,汉斯喜欢的五张唱片也是作者本人十分钟爱的,所以这一章中,汉斯的思想也是作者本人思想的传声筒。从舒伯特的这部音乐作品中,托马斯·曼领悟到了浪漫精神气质(das Roman-tische)的本质———“什么是浪漫派? 《冬之旅》可以教我们。浪漫精神就是民间精神,具备魔鬼气质。它是一种既深刻又通俗易懂的艺术。 它是无政府时代对团结、统一、宗教、文化的渴望。”
同时他也认为,德国浪漫派的特点就是“对死亡的热爱”。
因此,《菩提树》一曲所代表的精神世界也打上了德意志的烙印。它体现着浪漫派的情怀, 一方面寄托了甜蜜的怀乡之情,另一方面又与死亡丝丝相扣。小说中也写道:“藏在歌曲背后的是一个爱遭到禁止的世界,那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呢? ———是死亡。 ”
汉斯对这首歌的喜爱,也说明了他与这首歌背后的世界的关系。 他对这个世界的倾心,从小说一开始就有体现。 在小说第四章的“必要的采购”一节中,汉斯和赛特布里尼进行了一番辩论,汉斯认为疾病使人变得敏感、聪明,因此是一件高尚庄严的事情。 塞特布里尼表示了反对,他认为汉斯有一种回到黑暗、痛苦时代的“倒退倾向”,这里说的黑暗痛苦的时代就是指的中世纪, 这跟德国浪漫派的诉求是一样的。
同时,汉斯对音乐的热爱也证明了这一点,塞特布里尼对音乐怀有一种“政治上的反感”,他认为音乐含糊不清,不承载思想,因而也是危险的,它会诱使人们去他那儿寻找安宁。 “妙乐盈耳”一节中,作者则把留声机比喻成“音乐棺材”,将音乐和死亡直接联系起来。
托马斯·曼最初对《魔山》的定位是中篇小说,想创作《死于威尼斯》的姊妹篇,总体基调是死亡与戏谑的结合。“倾心于死亡”(Sympathie mit dem Tode)是小说创作初衷的重要主题之一。
《魔山》完稿之后,大大超过了预期的篇幅,但是主题并没有改变。 代表德意志民族的主人公汉斯(这个名字是典型的德国名字),夹在两个教育者中间,其中一个是代表启蒙理念的意大利文人、人道主义者、共济会会员塞特布里尼,另一个是反理性的犹太人、神秘主义者、耶稣会会员纳夫塔。 汉斯必须在道德与诱惑、生活的义务和堕落的吸引之间做出选择。虽然单纯的主人公一直是以不偏不倚的被教育者姿态出现,但是他与生俱来的对死亡和人性的敬畏,以及在魔山上的种种作为———从最初打算在疗养院中待三周到待了七年、瓦普吉斯之夜与放荡不羁的俄国女人肖夏爱的结合等,都揭示了他内在的精神倾向。 作为市民之子、商贾之后的汉斯如果不是如此痴迷《菩提树》背后的世界里的那个象征,他的人生也许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学研究《妙乐盈耳》一节中,作者对音乐背后浪漫主义的世界的总结是:“它好比一只水果,本身是既新鲜又健康的,但正因此也极容易变质和腐烂,如果在适当的时候享用它, 你的心灵就会得到再纯净不过的滋养;反之,时间一过,它就只会在食用它的人中间散布腐烂与毁灭。 ”
对浪漫主义辩证的评价也证明了汉斯对这首歌的爱并非毫无节制,而是要接受良心的裁决,要完成“自我克服”(Selbstüberwindung),也就是克服自己对这首通向死亡的歌曲的爱,克服对其背后的世界的爱。 “自我克服”这个词,实则出自尼采。
尼采认为,瓦格纳的艺术是病态的也是危险的,他的音乐中融合了衰竭者的三大兴奋剂,即残忍、做作和无辜。因此,他的使命就是,“反对我身上的一切病态,包括瓦格纳,包括叔本华,包括整个现代‘人性’”。
尼采的自我克服导致了他后期与瓦格纳的分道扬镳。
那么对于爱好“心灵执政”的主人公汉斯来说,他是否也曾尝试自我克服? 在《魔山》第六章“雪”一节中,他曾做出了这样的努力,这一节也被认为是整部小说在思想上达到的最顶峰。汉斯在山中滑雪突遇雪暴,他的求生意志一度麻木,雪的诱惑对他来说就像纳夫塔一样,本质上就是死亡的诱惑。 在半昏迷状态下,他连续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境是鸟语花香的南国海岸边,在那里,人们互敬互爱,端庄虔诚,体格健美,生性聪敏,整个儿一幅阳光天国的画面。紧接着第二个梦境是在神庙中,汉斯目睹两个半裸的女人在吞食一个婴儿,场面十分惊悚。 前后两个对立的梦境分别影射了尼采的日神和酒神思想。 汉斯梦醒之后,发出了一句感叹:“为了善与爱的缘故,人不应让死主宰和支配自己的思想。”
这是整部小说中唯一一句斜体字,证明了这句话的重要性。 这也是汉斯整部小说中最“理智”、最接近启蒙思想、最偏向塞特布里尼的一次。
然而这种自我克服仅仅是一瞬间。这一节的最后一句话就给汉斯梦中达到的人道思想泼了一盆凉水:“他在梦中的场景,已经淡漠。 他有过的种种思考,当天晚上他觉得已不再那么合情合理。”
从整部小说来看,出现这个高潮以后,整个叙事节奏也骤然平缓,汉斯的麻木有增无减, 这也凸显了梦与现实的距离,直至“妙乐盈耳”一节,汉斯再次完成了自我克服。 他懂得,人们只要比《菩提树》的作者多一点才气,就能成为“心灵的魔术师”(这里暗指瓦格纳 ),就能赋予歌曲更大的力量,可以征服整个世界。 当然也可以建立一些追求进步的世俗的帝国 (俾斯麦第二帝国),在这些帝国里, 这首歌只不过是留声机里的一首音乐。因此,自我克服也是一个抉择的过程,抑或选择被音乐所毁灭,或者摆脱音乐的魔力。 汉斯对音乐怀有一种热情, 德语中热情 Leidenschaft 一词的词根 Lei-den 意为痛苦,痛苦则源自怀疑。 对于汉斯来说,自我克服的结果就是“消耗着生命直至死亡,临死时将从唇间吐出那个表示爱的新词,那个现在他尚不知该怎么讲的词”。
这个 “爱的新词” 就是汉斯所探寻的人道(Hu-manit覿t),被困在雪暴里的时候他似乎感受到了,但是他仍然没有找到。 同时也是托马斯·曼本人追求的人道 。 一 战前夕的德国正处于思想上的颓废时代(Dekadenz),主要的特征就是衰退的生命 、精细的感受、求终结的意志、艺术与生活的二元对立。 托马斯·曼在小说中对《菩提树》一曲的阐释与他在尼采诞辰八十周年上做的演讲内容几乎完全一致。尼采一生挚爱瓦格纳的音乐,却不得不用理智去克服它,其实这是一种矛盾的和充满永恒魅力的对“征服世界的死亡的迷醉”。
同样,汉斯对《菩提树》一曲的热爱与自我克服,也是内心从死转向生的一种挣扎。 在疗养院中生活了七年, 汉斯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生活无能者,然而他的思想始终是丰富的,魔山上所感受到的死亡与疾病以及一切恐怖的冒险, 都促使他不断思考人性, 使得一个单纯的主人公通过炼金术式的教育,最终得到升华提纯。
著名文学批评家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曾评价:“托马斯·曼笔下的人物都需要音乐,来表达他们不惜一切想要表达的、和无论如何也想隐藏的。 ”
毫无疑问,通过克服对《菩提树》一曲的爱,汉斯回归了理性的一面,他决意不会让死亡主宰自己的思想。 然而另一方面,作者想要隐藏的是什么?托马斯·曼本人对死亡和疾病的态度一直是积极的,他认为所有对死亡和疾病的兴趣都是对生命本身的一种兴趣。叔本华的悲观主义相比尼采的酒神式乐观主义要更加健康,因为尼采对生活的肯定只是一种麻醉式的暂时快感。托马斯·曼从对《菩提树》一曲的喜爱,到对瓦格纳音乐的热爱,最后发展到了对战争的狂热,他认为战争是一场战争是一种大清洗。
德意志精神是深沉的,带有非理性的,正是因为它的军国主义、保守主义思想、士兵式的道德、魔鬼性与英雄性的结合,使得这个民族拒绝接受西方文明思想的入侵。所以,小说中的汉斯·卡斯托普最终也投入了战争中。 最后一幕,汉斯哼着《菩提树》,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中,在“死亡的世界性节日”里,汉斯的结局是可以预计的,最终他还是奔向了死亡。这与他在《雪》一节中所达到的对人道的认识是相违背的。托马斯·曼于 1939 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做了一个关于《魔山导读》的演讲时说道:“(汉斯追寻的)圣杯是一个秘密,人道也是。但是人类本身也是一个谜,所有的人道都建立在对人的秘密的敬畏上。 ”
因此,人们可以把《妙乐盈耳》这一章节当成是整部小说的一个低谷,汉斯之前曾短暂地靠近启蒙理念,现在又重新陷入浪漫的非理性主义,在音乐里毁灭。就如同《冬之旅》的结局一样,流浪者在最后一站遇到了衣衫褴褛的风琴师,唱道:“奇特的老人,我是否能随你而去。
在你的风琴上,弹出我的歌曲。 ”同样的意境和心绪,这也是托马斯·曼和汉斯对《菩提树》一曲热爱的原因所在。 或者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汉斯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人道, 这种人道不一定与启蒙宣扬的美德、进步、健康有关,而是跟疾病、死亡联系在一起,只有深刻领悟了生与死,才能认识到真正的人性与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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