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刘勰的“风骨”与朗吉弩斯的“崇高”(3)
来源:江海学刊 作者:曹顺庆;马智捷
发布于:2017-06-15 共11368字
其次,“风骨”与“崇高”都是充满阳刚的力之美,这一点在拙文《“风骨”与“崇高”》中已有论述。
“崇高”与“风骨”也有很多不同特征。第一点便是中庸与极端的对立。“风骨”之美虽然给人以冲击力,有骨劲、气猛的特点,但中庸、和谐的特点也非常突出。这种特点主要体现在“风骨”应与风教相结合,有“经典之范”、“子史之术”.不然,则会“虽获巧意,危败亦多”.中国儒家思想强调中庸之道、调和之美、质文相谐、美善结合、温柔敦厚,刘勰《文心雕龙》的文学观主要是儒家的(后文将详论),因此,“风骨”之美呈现给人的,往往并非天际黑鸟一般令人惊怖,而是经过调和之后的清朗、俊逸之美。然而,“崇高”不管作为“丑”存在还是最终转化为美感,其表现及给人的感受都是彻底的冲击、笨重、巨大、突兀、令人感到压迫,不存在某种调和。固然,与“风骨”相似,“崇高”的来源之一也是道德的高尚或智慧的伟岸,但西方的高尚非但不使“崇高”变得中和,或许反令它变得更加极端。
相应地,“风骨”与“崇高”的不同还表现为融会与对立的差异。《文心雕龙·风骨》云:“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章之鸣凤也。”风骨与适度的文采结合,才是完美之美,值得推崇之美。在这里,刘勰把“风骨”的对立面设置为“采”,而后又讲出两者须融合。相反,“崇高”与“优美”是难以调和,甚至不可能融合的。柏克就将优美与崇高完全对立,并将崇高与丑大致等同。康德亦将优美与崇高几乎对立,“崇高使人感动,优美则使人迷恋;勇敢是崇高而伟大的,巧妙是渺小的但却是优美的;崇高的性质激发人们的尊敬,而优美的性质则激发人们的爱慕……”瑐瑶 当然,康德并未提及优美与崇高的融合问题,原因当是西方古典哲学史上一以贯之的二元对立研究思路。融会的结果,往往是中和之美的生成,也是极端存在的消解;对立的效果,是特点更加鲜明,表现更加极端,偏激的深刻也更加彻底。
再者,是重实用与重理论的差别。从“风骨”与“崇高”各自的功用来看,“风骨”主要用于文学鉴赏、书画评论、人物品评等的文艺批评以及指导文学、书画创作等。总体来看,较为实用。而西方美学史上的崇高并不具备太强的功利目的,除朗吉弩斯《论崇高》外皆无直接的实用意义。由此,也可以看出中国实用性理论与西方抽象型理论的差别。
另外,从“风骨”与“崇高”的构成(来源) 上说,又有重内在之气与重外在之形的不同。“风骨”的一个本质的内在属性,便是“气”,无“气”则无“风骨”.彦和谓:“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可见,“气”为“风骨”、力量、力感之本,没有内在之气便难以启动生命的能量,展翅高飞。又云:“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故而,文辞的遒劲风力又成为文气充盈的一大表征。与“风骨”相比,“崇高”更注重外在的激烈形态以及此类形态给人带来的痛苦感、恐惧感、压迫感。柏克、康德皆列举了一系列崇高的外在特征 ( 康德更注重主体对特征的感知)。而对崇高的内在来源,他们总结的要点有二,一是主体道德思想的高尚,二是主体认识的自由。对于客体的内在属性,西方贤哲则鲜有论述。当然,刘勰讲的“气”也关乎主体,但主要关涉主体创作时应有的品质。中国古代主客不分的思想史传统使得刘勰论述“风骨”时将世界(经典之范、子史之术)、作家(群才韬笔、相如赋仙等)、作品(孔融、徐干、刘桢等之文)与读者(“风骨”可作为读者品评)结合在一起。
“风骨”与“崇高”的审美机制比较。
本部分从审美主体对“风骨”和“崇高”的感知入手,探讨主体对它们进行审美时的心态及心理过程的异同。
首先,“风骨”与“崇高”不同于优美、婉约、文采,它们给审美主体很强的审美冲击力。这种冲击力往往由观感渐入心灵,给人以震撼,令人难忘。《文心雕龙·风骨》云“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又云“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干,则云’时有异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在文中,我们看到“气号凌云”“高妙”“异气”等词汇,这就说明“风骨”带给人的,首先是一种观感的冲击力与震撼,感受到由内在之气带来的充实力量,以及力之美荡漾在心头的回声。“崇高”给人的冲击力则更突出,“实践的崇高对象对于感性必须是可怕的,一种灾难威胁到我们肉体的状态,而且危险的观念必须使自我保存本能处于活动之中”.可见,客体中蕴含的力之美通过观感给人的心灵所带来的,是一种较强烈的冲击与震撼。
进一步来看,“风骨”与“崇高”在给人带来冲击感的同时,也给心灵以自主游移的区间,而非全然、绝对的压迫。就风骨而言,清刚、雄健的力之美是它的内涵,也是它的范畴。是范畴,就有滑动的区间。譬如,曹操的四言诗中有雄壮的气魄,曹丕的七言诗里有清朗的悲感,相如大赋中有凌云的逸气,杜甫律诗中又有沉郁的喟叹:其中皆蕴风骨。从建安七子到竹林七贤再到初唐四杰,从汉隶(《张迁碑》《礼器碑》等)到魏碑(包括大、小爨)再到唐楷(尤以颜、柳、欧为盛),又无不蕴含厚重的风骨。然而,曹诗与杜诗毕竟不同,张迁与爨宝子各具特色,风骨在内涵相对固定的同时又有不同的形式。雄浑质朴中有风骨,刚健朗力中有风骨,清峻古直中有风骨,《离骚》那无比华美的语句中不能说不饱含风骨……因此,风骨的实现形式绝不是单一的,而多样的风骨带给审美主体的,恰恰是审美心理的滑动。比如,我们在欣赏曹操的诗与杜甫的诗时,都感受到其中的风骨,但由于诗中还有不少其他的美学特色,故而风骨也必然杂糅在其他特色当中。审美主体在进行审美时,往往首先对其进行整体观照。这时,读者(审美主体)在欣赏不同的审美对象时,内心的感受是有差别的。读者在品味作品中的风骨时,对具体“风骨”的感知也有一个审美心理滑动的区间。
相比之下,审美主体对“崇高”进行审美时的心理浮动区间较小。这是由于西方学者对“崇高”概念的界定比较严格、确定,属于科学性界定,而中国古人对“风骨”概念的界定则呈现出非科学性、诗意性。对于严格界定的美学概念,人们对它的主观认识也就相对确定。但是,这并不说明人们对“崇高”的审美心态就是非自由的、僵死的。席勒说:“崇高的客体虽然必须是可怕的,但不应该引起真正的恐惧。”这种看法与康德是一致的。席勒认为,“正因为可怕的对象比无限的对象更有力地抓住我们的本能,那么在这里感性能力和超感性能力之间的差距就感觉得更鲜明,我们理性的优越性和精神的内在自由就变得更突出”.这种精神自由,就必然使审美主体对“崇高”物象进行审美时拥有心理活动的区间,而非对固定形态的机械反射。但在这种活动中,主体感受到的,往往是作为人的精神自由和因这种自由而萌生的优越感,而非对物象认知的多元、复杂。
通过对比可知,主体对“风骨”和“崇高”的审美机制同中有异。一定的审美心理滑动区间是促成丰富审美感受的必要条件。但由于中西美学知识形态与话语属性的差异,加之民族文化传统的不同(强调个体自由与倾向中庸调和),主体对“风骨”与“崇高”的审美必然出现明显的差异。审美差异的背后,也反映出认知方式、价值追求的差异。简言之,“崇高”背后的价值诉求,主要是主体的自由与认识的优越(康德、席勒的“崇高论”),而“风骨”之诉求,则是对人的艺术性存在的诗意构想(刘勰的“风骨论”、人物品评中的“风骨”)。
两者背后的道德因素解析。
上部分提到,“风骨”与“崇高”各有其诉求。两者中诉求的相同点,便是对美好道德的追求。
原文出处:曹顺庆,马智捷. 再论“风骨”与“崇高”[J]. 江海学刊,2017,(01):191-197+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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