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刘勰的“风骨”与朗吉弩斯的“崇高”(4)
来源:江海学刊 作者:曹顺庆;马智捷
发布于:2017-06-15 共11368字
《风骨》云:“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又云:“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这证明,礼义道德既是“风骨”的可能性来源,又是“风骨”的价值诉求,也可以是使文章具备“风骨”的写作要求。刘勰对于这种诉求抱有很大期待:“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而西方的“崇高”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指出道德之高尚是崇高的根本来源:“在这全部五种崇高的条件之中,最重要的是第一种,一种高尚的心型……真正的才思只有精神慷慨高尚的人才有……思想充满了庄严的人,言语就充满崇高,这是很自然的。因此,崇高的思想是当然属于崇高的心灵的……”朗氏认为,有了崇高的心灵与思想,其作品中就有崇高的艺术风格。康德认为:“对自然界的崇高的情感没有一种内心的与道德情感类似的情绪与之相结合,是不太能够设想的;虽然对自然的美的直接的愉快同样也以思维方式的某种自由性、即愉悦对单纯感官享受的独立性为前提,并对此加以培养:但由此所表现出来的毕竟更多的是在游戏中的自由,而不是在合法的事务之下的自由,后者是人类德性的真正性状,是理性必须对感性施加强制力的地方;只是在对崇高的审美判断中这种强制力被表象为通过作为理性之工具的想象力本身来施行的。”可见,理性的道德是崇高感的必要来源和现实成因。然而,这并不是说“风骨”与“崇高”中必须有道德,但道德(感) 完全可以成为引发风骨或崇高的重要元素。
道德何以成为风骨的重要成因? 这是因为道德为美感注入了光芒。这里的道德,具有一定程度的宗教意义。刘勰说:“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在这里,经典与教化同宗教一般,能赋予作品以光芒(“光华”)。这源于刘勰内心深处的儒家理想,他在《序志》中说:
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踰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自喜,大哉圣人之难见也,乃小子之垂梦欤! 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 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
这段话体现了刘勰的儒家信仰。他这种信仰自幼有之,根深蒂固,且有一定的宗教性。反映到文学上,则是他的“文章乃经典枝条”的看法。而他写《文心雕龙》的目的,便是纠正当时的讹滥文风,使文风因重温经典而清峻、正式。从这个角度来认识《风骨》篇,则可以推知,《风骨》正是作者为达成儒家文学理想的实践步骤之一,是他着文论以“敷赞圣旨”的一部分。
信仰如同光芒,照亮道路。刘勰“文之枢纽”的五篇中前四篇(《原道》《征圣》《宗经》《正纬》)都和儒教、经典有直接关联。在《原道》中,刘勰说:“(夫子)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这里的“辉光”与《风骨》中的“光华”就有相似之处,指明了儒教、经典本身充满光明,并能将光明带给学习了经典的作品。《徵圣》又云“徵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在《宗经》中,刘勰还提到,“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由此,可以直接看出刘勰对“风”的要求,即“清而不杂”.另外,还有“义直而不回”,也是“风骨”的要求之一。将“六义”置于《宗经》篇中之因,他已明确指出:“文能宗经,体有六义。”可见,若使文章具备风清义直(“风骨”的一些特色)之体,儒家经典与道德教化是其可靠来源。
道德又何以促成崇高? 根据朗吉弩斯的观点,“崇高可以说就是灵魂伟大的反映”.亦即,道德的高尚完全可以反映在风格的崇高中。按照席勒的观点,道德修养是促成主体精神自由的重要条件,而精神自由又是主体完成对“崇高”进行审美的必要条件。前者从创作家的角度入手,后者从审美主体的角度说明,体现了“崇高”中应有的道德自觉。
由此可以看出道德与美的亲密关系。然而,“风骨”与“崇高”中所体现的道德是不尽相同的。刘勰“风骨”中的道德意蕴倾向于人伦道德、经学修养,而西方“崇高”中所体现的道德观念偏向宗教道德,或者审美主体对理性和自由意志的追求。正因为儒家经教有着温柔敦厚、疏通知远、广博易良、絜静精微、恭俭庄敬与属辞比事瑑瑡等教化功能,“风骨”才会体现为相对中和之美,力感冲击才有可能化作涓涓清溪流入人的心田,形成“风骨”千年不老的意蕴。相反,基督教有耶稣受难的故事,理性的优越往往表现为对感性抗争的胜利,人们对自由的追求中又往往有浴血奋战、顽强拼搏的传统,故而,西方美学的“崇高”带给人痛感、压迫感就渊源有自了。通过痛并快乐着的二律背反,理性对感性在挣扎中的自觉超越,以及主体心灵由被压迫奔向自由的审美体验,促成了“崇高”亘古不灭的魅力。
注释:
①陈耀南:《〈文心〉风骨群说辨疑》,《求索》1988 年第 3 期。
②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商务印书馆 2014 年版,第 95 页。
③宗白华:《中国美学论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0 年版,第 34 页。
④陈友琴:《什么是诗的风骨》,《语文学习》1958 年第 3 期。
⑤⑩徐复观:《中国文学精神》,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006 年版,第 112、110、111 页。
⑥张少康、刘三富:《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 上),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244 ~ 245 页。
⑦李旭:《高度成熟的中国诗学范畴:风骨》,《文艺研究》2000年第 6 期。
⑧舒直:《略谈刘勰的风骨论》,《光明日报》1959 年 8 月 16 日。
⑨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2 年版,第535 页。下引《风骨》原文同,不另注。
原文出处:曹顺庆,马智捷. 再论“风骨”与“崇高”[J]. 江海学刊,2017,(01):191-197+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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