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正确解读阿甘本《剩余的时间》
来源: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作者:姜宇辉
发布于:2017-06-29 共10962字
[摘要]对阿甘本《剩余的时间》的解读,一般都围绕弥赛亚时间这个主题展开。但实际上,贯穿整个文本,语言是另一条潜在的、但却不可被忽视的线索。唯有基于语言与时间相互关联的角度,才能充分揭示阿甘本对《罗马书》进行重释的内在动机。看似阿甘本仍然沿袭德里达式的否定神学的思路,但纪尧姆的运作时间概念的引入不仅揭示了语言内部创生的运动,更是敞开了另一条截然不同于德里达的思索途径。经由巴迪欧的极简形上学和罗兰·巴特的零度书写的中介性迂回,我们得以从哲学、神学和语言这三个基本向度展现兼具简约化语言和凝缩性时间的弥赛亚性的丰富蕴涵。
[关键词]运作时间;否定神学;极简形上学;零度。
在展开行文之先,理当自问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如何才是对于一部哲学着作的正确“解读”方式?如果聚焦于《剩余的时间》(The Time ThatRemains,下简称TT),则必然进一步追问,如何解读一部本身已经以解读的面貌呈现的哲学作品?
阿甘本这部名作引入国内甚早。在2010年,钱立卿博士就将其迻译完成。原文深刻的思想脉络配合译者的生花妙笔,确实在当时的学界引发了一阵热潮。只不过,此种初始的热情主要还是集中于赞美与钦佩。显然,阿甘本渊博的学识、开阔的视野、层出不穷的敏锐洞见,都令全书弥漫着一种难以抗拒的独特魅力。虽然如此,本书随后在国内研究界却几乎销声匿迹,甚至在论文库中都难以觅得一篇深入研讨的文章。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也难怪吴冠军教授在新版导读中感叹,“它出版后并没有在汉语学界受到应有的认真对待。”[1]1.
然而,细究缘由,解读之困难是一个显见的障碍。如何解读?似乎存在着向后与向前这两个时间维度。迄今为止绝大多数读者都从向后的维度入手,即将TT视作对基督教传统乃至整个西方文化的“回溯”式的、反思式的重新梳理。局限于这个视角,会给进一步的解读带来诸多困惑。一方面,纠结于“文本”的细节对阿甘本进行吹毛求疵式的批驳显然意义不大;而另一方面,能够站在“义理”的高度与他展开平等对话的研究者又确实寥寥无几。更重要的是,诚如阿甘本在书中关键之处屡屡提及,他对保罗书信的重新解读绝非仅仅(甚至根本不是)基于历史的兴趣,而更是强调对“当下”和“今时”的深切关注和积极介入。文本的解读必须成为转化现实的力量,这是阿甘本的一个根本出发点。就此而言,新版导读确实做得足够出色:通过对弥赛亚时间的通透解析,最后回归于“当下”这个根本向度,令人有醍醐灌顶之感。正是当下发生的极端、总体的断裂,同时启示出朝向未来的激烈的可能性。正是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向前”的解读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迫切性在于现存者与其可能性之间的关系当中。”[1]58这或许也正是蓝江和吴冠军将这套丛书冠以“前沿”之名的根本原因。“前沿”并非单纯是追逐新奇和时尚,而更是强调思想对当下的敏锐剖析。
下面,就让我们尝试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敞开TT之中所潜在的“前沿”向度。
一、“运作时间(Operational Time)”与语言问题。
一般都会将TT的主线归结为对弥赛亚时间的重新理解。但与这条主线彼此平行、乃至往往交错的还有另一条明显的线索,那正是语言。从语言入手进行“另类”解读,亦是我们随后将要采取的基本步骤。
语言问题的根本重要性,首先当然是因为TT全书采用了细密的文本诠释的方法进行推进,甚至“只”阐释了《罗马书》首句的十个关键词语。但这个表象背后却有着深刻的思想动机,也就要求我们“更哲学地理解”[1]28全书的潜在脉络。一方面,阿甘本开篇就强调,保罗的“语言既不是真正的希腊语,也不是希伯来语,同样不是所谓的‘神圣语言’(lashon ha-qodesh)或世俗方言,而这就使他的语言极其引人关注”[1]10.然而,这并非仅仅意味着保罗的语言充满着极为独特的个性化风格,而更是引导我们首先要从语言本身的特性角度入手进行思索。在表层上,语言可以通过种种语法、句法、语义的规则呈现自身的结构,但在更深的层次上,它必然与言说者的心灵活动,尤其是时间性紧密结合在一起。这也是为何他在明确提出语言问题的重要性之后,随即在“方法”这一小节中将语言与时间直接关联在一起。正是在保罗的语言之中,我们发现了揭示弥赛亚时间之真相的本质性入口。阿甘本从“剩余”、“凝缩”的角度对此种时间的界定早已为人熟知,但读者普遍忽视的是,贯穿TT全书,对时间性的揭示始终与对语言的洞察联系在一起。诚如在这个开篇的段落之中,凝缩的时间首先就体现于凝缩的语言之中。之所以可以只读《罗马书》的第一句话,这并非是任何装腔作势的诠释把戏,而正是因为,只有此种解读的方式才能真正与保罗语言的时间性运动紧密结合在一起。
大致说来,TT中对语言的思索有四条不同脉络:a)首先当然是居斯达夫·纪尧姆(GustaveGuillaume)的“运作时间(temps opératif)”概念,b)其次是第四天结尾处对诗歌中的时间结构的描述;此外还有两个主题涉及到读者更为熟悉的法国当代思想史的内容,一处是:c)第五天中所揭示的从列维-施特劳斯的“零符号”到德里达的替补和痕迹概念的发展脉络,另一处则是:d)第六天中对誓言中所体现出的语言的述行功能的深刻揭示。四条线索看似平行,但我们仍有必要在进一步讨论之前对它们之间的关系进行初步厘清。d)显然是总结性的,而且它所涉及到的问题尚需后来的专着进行引申(《语言的圣礼:誓言考古学》,2008)。而b)可以视作对a)的一种案例性诠释。余下的就是a)与c)之间这两条主线之间的关系。表面看来,c)无疑提供了全书研讨的一个重要思想背景:一方面,“零度在场”这个重要概念不仅从哲学史的角度与阿甘本所倚重的“潜能”概念密切相关,更是成为理解TT全书中的那些基本语词(“废止”,“缺失”,“例外状态”等等)的根本出发点;另一方面,德里达的替补-痕迹的解构操作也显然是剩余、凝缩的弥赛亚时间的真正思想来源。不过,若仅仅局限于c),我们尚无法领悟TT的新颖与独到之处到底何在。换言之,如果阿甘本只是以当代法国思想史为基本语境,进而对保罗的语言问题进行具体解析的话,那么TT之中所弥漫的那种思辨氛围本不该如此迷人。
关键的要点恰恰在于a)。它出现于全书论证的中心/中间位置,而且被阿甘本直接援引做理解弥赛亚时间的唯一入口:“为了试图回答这个问题,我要用一种并不来自科学或哲学,而是来自或许是20世纪最具哲学意味的语言学家居斯达夫·纪尧姆的时间概念。”[1]90然而,这个突兀的断语不禁令人迷惑:为何不援用更为丰富的“科学或哲学”的资源来进行论证?更为关键的是,在何种意义上,纪尧姆这位默默无闻的语言学家反倒被封为“20世纪最具哲学意味的语言学家”?唯有深入背景才能明白阿甘本在这里并非故弄玄虚。首先,现有的绝大部分“科学或哲学”的理论都不足以作为参照,因为它们大都从根本上“把弥赛亚时间简单等同于末世论时间”[1]88.其次,之所以援引纪尧姆的“运作时间”理论,正是因为它提供了另一条独立于德里达的痕迹理论之外的理解语言和时间关系的重要线索。并不夸张地说,至少就TT而言,“运作时间”这个支点概念不仅为弥赛亚时间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撑,而且更是为我们批判性地反思以德里达为代表的当代否定神学的思路提供了最具启示性的视角。
作者单位:
原文出处:姜宇辉. 极简神学与零度书写——阿甘本《剩余的时间》的一种另类解读[J]. 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1):3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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