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走上文坛之初,莫言就开始有意识地使用复合型视角或视角交错来打破“单线条的历时性叙述”,打破传统的全能叙述或单一视角叙述,以营造多维的叙述空间和多义文本解读的可能。但莫言真正有意识地采用复调叙事结构,是从 1987 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开始的。在此后的诸长篇中,无论小说的体裁、主旨、形式追求如何变化,莫言都着意追求叙事的复调合奏,以多种叙述视角和多样的话语形态营造出狂欢化的叙事美学风格。
发表于 2003 年的《四十一炮》是莫言这一叙事努力的里程碑式作品。在《四十一炮》中,“炮孩子”罗小通端坐在“五通神庙”前,滔滔不绝、信口开河地讲述他亦真亦幻的故事。叙述者罗小通坐在现实中,思维却沉浸在对过去的追忆中,而现实中“他者”的热闹与记忆与想象中过去的辉煌在叙述上呈平行推进的态势,俨然一曲严整的二重奏。无论是话语的对立、交织与重叠,还是记忆、想象与现实的相反相衬,都在叙述者的操控下呈现出狂欢化复调叙事的特征。
叙述梦呓:穿行在现实与想象之间小说《四十一炮》共分 41 节,每节以“第 X炮”名之,到“第四十一炮”,罗小通把他收破烂时收来的四十一发炮弹全部射向仇人老兰,全书结束。
“四十一炮”在小说中应该有两层含义。其一,小说的开篇,作者在扉页上以罗小通的语气这样写道:“大和尚,我们那里把喜欢吹牛撒谎的孩子叫做‘炮孩子’,但我对您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而到了小说的最后一节,罗小通自认道:“‘炮’,就是吹牛撒谎的意思,‘炮孩子’,就是喜欢或是善于吹牛撒谎的孩子。‘炮孩子’就‘炮孩子’,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样,作者通过罗小通言语的前后矛盾暗示我们,是他虚构并叙述了整个“四十一炮”的故事。其二,四十一发炮弹是罗小通从南山里的一对老夫妇那儿当破烂收购来的,在小说的最后一节,他把它们全部象征性地打响。莫言说过:“当你在小说中写到了猎枪的时候,读者已经产生了期待,期待着你找个理由把它打响。”
在小说最后一节,这“四十一炮”的打出是小说的高潮,也把小说的两条叙述线连接了起来。小说的这两条叙述线,在文本中体现为每一“炮”中两种不同字体的叙事文本,这两种字体的叙述呈平行状态向前推进,各自成一体,又相互补充照应。第一条叙述线是,20岁的罗小通为了出家,坐在五通神庙里向大和尚讲述屠宰村的发展史和自己的家史、荒唐的成长史,这时的罗小通沉浸在对 10 年前的往事追忆中,叙述基本依故事的自然时序展开。在这里,20 岁的青年罗小通是叙述者,他以追忆性视角叙述 10 岁的罗小通(故事人物,被叙述者)的故事。此时,罗小通叙述的直接听众是大和尚,读者是旁观者。第二条叙述线是,“我”在五通神庙前向大和尚讲述“我”的往事的同时,也在叙述“现实”中发生在五通神庙前和双城市的故事:场面热闹的肉食节、黑白两道的火并、各色人物粉墨登场,这时的“我”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在叙述故事,同时,“我”还穿插讲述“我”想象中兰大官人的性史与情史。叙述呈现出虚实、真假相交状态,故事具有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10 年前被“我”打死的老兰,在“我”的叙述中复活,并与已死去 50 年、与他从未谋面的兰大官人交替出场。
两条叙述平行线共有一个叙述者:20 岁的青年罗小通。在第一条叙述线上,“我”的诉说一开始是为了讨好大和尚以达到出家的目的,但到后来,当这个“炮孩子”“诉说的目的就是诉说”的时候,他开始不着边际、煞有介事地顺嘴虚构起自己的过去,叙述也渐渐变得张扬起来。20 岁的叙述者罗小通和10 岁的故事人物罗小通,在精神气质上几乎没有什么差异:10 岁的故事人物罗小通是个“肉孩子”,对吃充满了强烈欲望,并且具有和肉(“食”的具象化载体)对话交流的特异功能;20 岁的叙述者罗小通虽已不再吃肉,但对出现在五通神庙里的红衣女人(“色”的具象化载体)充满了欲望,“她距离我这样近,身上那股跟刚煮熟的肉十分相似的气味,热烘烘地散发出来,直入我的内心,触及我的灵魂。
我实在是渴望啊,我的手发痒,我的嘴巴馋,我克制着想扑到她的怀抱里去抚摸她、去让她抚摸我的强烈愿望。我想吃她的奶,想让她奶我,我想成为一个男人,但更愿意是一个孩子,还是那个五岁左右的孩子。”
这和《丰乳肥臀》中有“恋乳癖”的、在心智上长不大的上官金童何其相似!食和色都是物欲的象征,20 岁的青年罗小通拒绝长大,是因为他对童年无知状态的依恋和对成人世界物欲横流的恐惧,这在他对两种生活状态的不同叙述情感和语调上有着鲜明的体现。
花开两朵:平行叙述与故事交织对《四十一炮》的阅读,可以依照小说文本的两种不同字体,把两条叙述线上的故事分开来读,这样,我们就读到了两个相对独立的故事:童年罗小通经历的故事和青年罗小通看见的故事。如果我们按照小说的自然顺序进行阅读,就可以看出以上两个故事的交织和互补,从而现出罗小通对物欲既沉迷又恐惧的矛盾心理。在每一“炮”中,第二条叙述线上的叙述都会引起第一条叙述线上的故事,如“第一炮”中,第二条叙述线上 20 岁的罗小通“为了有朝一日我的头上也有这样十二个戒疤,大和尚,请听我继续诉说”,引出了第一条叙述线上 10 岁的罗小通的“我家高大的瓦房里阴冷潮湿,墙壁上结了一层美丽的霜花……”
在“第四十一炮”中,用“大和尚,就让我抓紧时间,把故事讲完吧”引出了“四十一炮”的打响。乍一看,第二条叙述线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第一条叙述线上的故事,两者在故事层面上并无直接联系,但在“第四十一炮”的第二条叙述线上,10 岁的罗小通为了复仇,把四十一发炮弹全部打出,这一发又一发炮弹沿着老兰逃跑的路线,击中了在第一条叙述线上出现过的不同故事空间和不同故事人物,让罗小通简单回顾了他真假难辨的童年时光、爱恨情仇。这实际上是对第一条叙述线故事的回顾,炮弹的打出就具有了想象和象征意味。而在小说的最后,罗小通说:“我用炮火连天、弹痕遍地的诉说,迎来了又一个黎明。”
他用“炮火连天、弹痕遍地”作“诉说”的定语,结合前面第一条叙述线上罗小通的自认“‘炮孩子’就‘炮孩子’,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们看到莫言让罗小通用叙述进行自我解构“:四十一炮”是一个复仇无望孩子的想象复仇、言语复仇,“弹无实发”,这也就使得在第一条叙述线上被“我”打死的老兰得以出现在第二条叙述线虚实相生的叙述里。在第一条叙述线上关于过去的想象里胆大妄为的罗小通,在第二条叙述线上变成了一个胆小鬼,看到裸女和公牛就吓得“心胆俱裂……大喊一声:娘,救救我吧……”
然后,他又陷入幻觉,在他叙述的故事中出现的人物尾随他死去的娘相继登场后,叙述结束。这样的结尾,是莫言早期小说开放式结尾方式的继续和发展,使读者在悬疑与模糊朦胧之中思考小说叙述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第“四十一炮”的打响,是青年罗小通记忆中想象的过去和眼前纷纷扰扰的现实的衔接,也是第一条叙述线上的故事和第二条叙述线上故事的交汇点。两条叙述线的最终交汇显示出两种叙述形态之间的矛盾和对立,也显示出罗小通癫狂的呓语式、谵语式叙述视域。一个同名叙述者,同时给我们展开了两条平行的叙述线,讲述了三个穿行在过去与现实、真实与虚假、清醒与混沌、物欲与理想之间的亦真亦幻的故事,故事与叙述都呈现出狂欢化的复调叙事结构。罗小通这个“两栖”叙述者被莫言称为“我的诸多‘儿童视角’小说中的儿童的一个首领,他用语言的浊流冲决了儿童和成人之间的堤坝,也使我的所有类型的小说,在这部小说之后,彼此贯通,成为一个整体”。
综合来看,《四十一炮》是一个充满象征和隐喻色彩的叙事文本,具有莫言小说的许多优秀特质。一是流淌的语言。莫言在其小说中一直追求语言的合辙押韵、自然流淌的感觉。这部以诉说为目的的小说充分发挥了莫言的语言优势。“在这本书中,诉说就是目的,诉说就是主题,诉说就是思想。
诉说的目的就是诉说”。而莫言此时也觉察到了他小说叙述的一个重要美学风格——“煞有介事”:“诉说者煞有介事的腔调,能让一切不真实都变得‘真实’起来。一个写小说的,只要找到了这种‘煞有介事’的腔调,就等于找到了那把开启小说圣殿之门的钥匙。”。
二是极致化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檀香刑》的开篇首句是莫言向魔幻现实主义的告别,这可依据《檀香刑》“后记”中作者的自白做出判断,当时的莫言是力争向民间“有意识地大踏步地撤退”,“为了保持比较多的民间的气息,为了比较纯粹的中国风格,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牺牲。”
现在看来,这种告别是暂时的。时隔两年,莫言在《四十一炮》中重拾魔幻写实主义:肉有思想,会飞、会说话、会唱歌;死去 50 年的兰大官人在罗小通的“现实”中出现,在“我”亲眼看到的故事中,与 10年前被“我”用炮弹炸成两截、死而复生的老兰交替出场,兰老大还在肉食节的舞台上,创造了与 41个洋女人交合的吉尼斯世界纪录,随即又被洋人用枪阉割;黄鼠狼们在罗小通家恋爱、结婚,等等。
这些离奇的故事在莫言“煞有介事”的叙述腔调中变得亦真亦幻,扑朔迷离。三是非常态儿童视角观照下的成人世界。小说叙述者罗小通是个信口开河的“炮孩子”,他的年龄是 20 岁,思维能力和智商却还停留在 10 岁孩子的水平上。在“故事”中他 10 岁时的早熟和在“叙述”中 20 岁时的幼稚,构成了一种对立。罗小通对自己“食”欲和成人世界“色”欲的非理性化、想象性叙述,展露了一个孩子眼中成人世界的欲望陷阱。
小说突破了“高密东北乡”这个莫言文学王国的原有疆界和乡村叙事模式,形象地展现了在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处于汹涌经济大潮中的农业社会在向工业文明转化的过程,那些被以“食”“色”为象征的物欲所异化的人的悲剧故事,令人读来不禁唏嘘感叹。
参考文献:
[1] 莫言.四十一炮[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
[2] 莫言,杨扬.以低调写作贴近生活——关于《四十一炮》的对话[N].文学报,2003-07-31.
[3] 莫言.檀香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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