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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短篇小说》版本演变梳理

来源:学术堂 作者:周老师
发布于:2014-10-28 共10902字
论文摘要

  20 世纪 80 年代以来,中国现代文学版本的勘校工作逐步完善,在取得显赫成绩的同时,一部分具有影响力的作家的全集也相继出版,这为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及相关领域的工作者提供了还原历史本真面貌的机缘.然而,关于版本的选择却存在着一个突出问题:即有些全集所收入的作品,与原始版本的作品相去甚远,甚至改变了作者的初衷.这些被历史涂抹过的作品,如果不能及时进行有针对性的校勘,可能会给以后的研究者带来某些误导,甚至导致错误的一再复制与蔓延.正是基于这样的考量,笔者以《沈从文全集》所收录的演讲稿《短篇小说》为例,通过对不同版本的勘校以及演变过程的梳理,说明作为权威性"标杆"的全集,有必要拂去历史的灰尘,忠于原作,把那些被历史涂抹过的作品予以真实的还原.

  1941年5月2日,时为西南联合大学教师的沈从文,在师范学院国文学会上作了题为《短篇小说》的演讲,该文稿整理后刊发于1942年4月16日出版发行的《国文月刊》第18期.但是,就是这样一篇简单的演讲稿,与收录在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 年出版的《沈从文全集》第 16 卷(文论)的版本相比,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尤其是那些能够反映沈从文独到思想和情感认知的内容,或者被删除了,或者被重新润色了.因此,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短篇小说》,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有棱有角了,从而被历史重新涂抹了.因此,我们通过校勘,一方面爬梳出在后来的版本中,哪些内容被删除了?哪些内容被重新装扮了?另一方面,从这样的变化背后,我们又可以洞见到时代风雨对文学作品有着怎样的侵蚀与雕琢?历史究竟对其进行了怎样"精心"地涂抹?

  一、沈从文《短篇小说》的勘校

  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期间,在其所任教的"各体文习作"一课中,极其推崇小说这一文体.为此,沈从文在诸多演讲场合,都再三地就小说艺术予以阐释.早在 1940 年 8 月 3 日,沈从文在西南联合大学师院国文学会上作了题为《小说作者和读者》的演讲.一年后,沈从文又在原来演讲的基础上,进一步地将"小说"具体到"短篇小说"这一文体予以较为全面的论述.客观地说,沈从文对于"短篇小说"是很有感情的,这与他对"文学作家"身份的推崇是一脉相承的.对此,已经远离文学多年的沈从文,在为自己的选集所作的题记中还满怀深情地说道:"性情拘迂保守的我,前后约二十年中,占主要活动的工作,始终还是文学创作中的短篇小说.平时看的是它,教的是它,用笔写的是它,友好过从谈的还是它."①这说明,在沈从文的心目中,他对短篇小说艺术依然一往情深,推崇备至.由此说来,沈从文对短篇小说这一文体,自然也就有了更多理性的思考和阐释.《短篇小说》这篇演讲稿不仅是沈从文关于自己创作短篇小说的经验之谈,而且还因为其回应着时代的风云,烙上了历史发展的印记,隐含着极为丰富的文学史韵味.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分别在 1940 年和 1941 年诞生的关于短篇小说理论阐释的《小说作者和读者》、《短篇小说》,恰好处于这"前后约二十年中".可以说,《短篇小说》这篇演讲稿是我们透视沈从文对小说艺术认知的一个绝好"标本".那么,《沈从文全集》中的《短篇小说》是否仍然是沈从文原初思想的呈现呢?还是已经历经了时间的洗礼而有所变化呢?

  《短篇小说》一文被收入《沈从文全集》第16卷的"术艺刍言"部分.在这部分的前言中编者写道:"本集为新编,收沈从文论文学艺术创作的文字 11 篇,过去未曾结集.1949 年初,作者拟将自己部分论文学艺术的文章结集,并以'术艺刍言'为集名,故取之以为本集名."②然而,这样的说明,依旧没有清晰地传达出有关《短篇小说》这篇演讲稿的出处,到底是沈从文于1949年审定的修改稿,还是其他版本的原刊稿?

  笔者在《沈从文全集》第一卷(小说)中注意到有这样的"编辑说明":"《沈从文全集》编入迄今收集到的所有沈从文先生已发表的文学作品、学术性着作及通信等;未曾发表的各类作品、书信、日记及其他成文史料,亦尽可能广泛收集编入.""全集收入的已发表作品、作品集或单行本,均尽可能采用最早发表的文本或初版文本;作者主持增订过的着作,按增订版本编入;因故用其他文本,均附说明,"③"为保持作品原貌,全集编入的作品,除对显明的编校错误、笔误和个别错字作必要的订正及按规范采用简化字外,均按原文排版.""作者对标点的使用,尤其是当标号、点号连用时,有些和目前的规范用法不同,亦未作改动."④这说明从编辑者的初衷来看,还是非常期盼着在出版的全集中,能够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的本真面貌,因此才会"均按原文排版".然而,沈从文的《短篇小说》这一演讲稿却未能很好地实现这样的愿望,文中和文末并没有作任何的"附加说明",而是径直标注了"本篇发表于1942年4月16日《国文月刊》第 18 期.署名沈从文."⑤《沈从文全集》作为在新世纪以来国内出版的唯一一部权威的沈从文全集类书籍,对推动、深化沈从文研究,以及促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一直受到文学界的高度推崇.这样一来,就会使一般读者误以为《沈从文全集》中所收录的《短篇小说》便是原发于《国文月刊》的"初版文本".然而,《沈从文全集》与《国文月刊》的版本不仅有个别字词标点的差异.而且还出现了不少内容的删减,再次呈现在读者面前的《短篇小说》,已经和原文有了较大的出入.以下是我们对照《国文月刊》和《沈从文全集》这两个版本收录的《短篇小说》所进行的勘校.为了便于读者把握,我们将其分为三个部分来统计:一是删减部分;二是字词句的变动部分;三是原版本演讲稿中疑似误排的部分.至于其中的标点符号暂付阙如.

  (一)删减部分:(略)

  通过以上校勘,我们可以看出:《沈从文全集》中所收录的《短篇小说》一文,其所依据的"原文",肯定不是在《国文月刊》上刊发的"原始版本".如沈从文刊登在《国文月刊》上的《短篇小说》一文中的关于杂文的独到见解、关于文学与政治和商业的对立关系问题,尤其是关于胡适对沈从文肯定并加以提携的有关文字,在《沈从文全集》中已不见踪影.另外,除却这些改动外,或由于战争的原因,还有明显的版本误排现象,这说明,《短篇小说》这篇演讲稿在刊发后,历经了多次的涂抹,烙上了历史和时代的印记.

  《短篇小说》被编入《沈从文文集》第 12 卷(文论)中,其所隶属的栏目是"创作杂谈",但该文并非按全文原貌收入,同样是有所删减,甚至最后两段约666个字符被省略号代替了,篇首和文末也没有对此作出"特别说明",尤其是在文末,其赫然署上的依然是"一九四一年五月二日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讲 五月二十日在昆明校正"的字样.这样的一种编排方式,使读者很容易认为,在《沈从文文集》中收录的《短篇小说》一文的本真面貌便是如此.殊不知,沈从文这篇关于短篇小说艺术理论阐释的演讲稿,其变动并不仅仅表现在省略这两段上,而且还表现在其他一些内容的删减和润色上,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举.《短篇小说》这篇演讲稿在编入《沈从文全集》时,情形较之《沈从文文集》已经有了一些变化,那就是它补充完善了后面所省略的两段内容,这使得该篇演讲稿能够以相对完整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正如我们在校勘中已经标示出来的那样,它依然和刊发于《国文月刊》上的原文有较大的出入,是经过删减和润色后的版本.由此说来,那些被后来的文集或全集收入的演讲稿与刊登在《国文月刊》上的"初版文本"的"差异",我们究竟可以洞见到怎样的时代风雨的侵蚀与雕琢?《短篇小说》是怎样被修改成最后的这个版本的呢?期间又经历了怎样的演变过程呢?它的"变化"究竟与沈从文的文学命运有着怎样的关联?

  二、沈从文《短篇小说》版本演变梳理

  对沈从文的为人为文较为熟悉的凌宇曾经说过:"沈从文在文坛上的沉浮,在中国几乎是一个典型.在这沉浮的背后,重叠着因'历史的误会'而带来的种种人生坎坷与痛苦."①其实,在历史人物个体命运沉浮的背后,也有着作品沉浮的影子,集结着沈从文对小说艺术认知的演讲稿《短篇小说》,便可以看作刻录着他个人命运沉浮的标尺之一.

  从 1924 年开始步入文坛到 1949 年,沈从文依托自己的文学创作尤其是短篇小说的创作,奠定了其在文坛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华济时曾谈到:"由于沈从文的刻苦自学和勤奋写作,到二十年代末已成为着名作家."②"也是在一九三四年,文化生活出版社计划出一套创作集,共十二本.其中有巴金、沈从文等人的作品……该出版社出版的这本沈从文作品,就是短篇小说集《八骏图》.鲁迅对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赞扬,也包括了对沈从文作品的肯定."③可见,沈从文在三十年代的文学地位,甚至得到了执掌文学话语权的鲁迅的认同.1936 年,鲁迅在与埃德加·斯诺的一次谈话中也曾说道:"自从新文学运动开始以来,茅盾、丁玲女士、郭沫若、张天翼、郁达夫、沈从文和田军大概是所出现的最好的作家.这里包括了最好的短篇和长篇小说家 , 到现在为止 , 还没有真正重要的小说家.沈从文、郁达夫、老舍等人的'小说'实际上只是中篇小说或长的短篇小说 , 他们是以短篇而闻名的 , 不是由于他们对长篇小说的尝试."④对沈从文的这种推崇,在施蛰存那里也是特别清晰的,如施蛰存在后来曾有过这样的评说:"沈从文一生写了大量的小说和散文,作为一位文学作家,在中国新文学运动的第二个十年间,他和巴金、茅盾、老舍、张天翼同样重要."⑤这说明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历史上,的确产生过一定影响.而《短篇小说》作为承载沈从文创作经验和思想价值观念的演讲稿,其发生变化的脉络和规律则有可能是文学史发展轨迹上又一道迷人的风景.

  沈从文不仅以丰厚的文学创作实践,奠定了其在文坛上的重要地位,而且还以其编辑实践活动,推动了文学的发展.沈从文曾经担任过《大公报·文艺》的主编.姚雪垠在 1980 年也曾经这样追忆道:"在北平的年轻一代的'京派'代表是沈从文同志,他在当时地位之高,今日的读者知道的人很少……后来又是《大公报》文艺奖金的主要主持人,所以他能够成为当时北平的文坛重镇."⑥除了担任《大公报》文艺副刊的主编,沈从文还编辑着其他几个文艺性刊物.值得我们关注的是,作为编辑的沈从文,并不仅仅是编辑,其影响力还表现在他对文学创作实践的深切感悟和对文学发展的独到见解上,这甚至引发了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的文学论争,其一是京派和海派论争,其二是文学和政治的关系论争.对此,作为老朋友的巴金曾经这样回忆道:"抗战前他在上海《大公报》发表过批评海派的文章引起强烈的反感,在昆明他的某些文章又得罪了不少的人,因此常有对他不友好的文章和议论出现."⑦由此说来,沈从文的文学创作、编辑实践和文学批评,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历史中,的确是无法绕开的一位重要作家,同样,《短篇小说》也是研究文学史发展脉络和规律所必经的驿站.

  然而,沈从文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作家,恪守着自我独立的文学追求,这使得其文字既不属于"右"也不属于"左",这在当时表现为其部分文章,或者被开天窗,或者被禁止出版.李辉在辨析沈从文被禁的问题时说过:"他的作品,后来我们大陆禁,台湾也禁,他的最早被禁的作品,就是国民党禁的".①如沈从文的《记丁玲》早在 30 年代便被国民党删削了不少内容:"1934 年,《记丁玲女士》结集为《记丁玲》交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时,却遭到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图书审查委员会的严重删削".②李辉对此谈到:"《国闻周报》发表之后,有明显的不让见诸文字的部分,全在出书时被删掉.删掉的几万字是1936年出《记丁玲》单行本时删掉的.正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一个政治固定的派别,他用他个人的眼光在看,所以他的作品在台湾也是被禁的."③对此,鲁迅在日记中曾表示过愤慨和担忧:"《记丁玲》中,中间既有删节,后面又截去这许多,原作简直是遭毁了.以后的新书,有几部恐怕也不免如此罢".④对于沈从文的另外一篇《禁书问题》⑤,国民党甚至通过上海《社会新闻》的一篇文章进行攻击:"沈从文既然是站在反革命的立场,那沈从文的主张,究竟是什么主张,又何待我们来下断语呢?"⑥"在 30 年代,沈从文就曾被国民党报刊咒骂为'反革命',"⑦因此,从国民党的文化立场来看,他们把沈从文当作"反动文人",随着国民党退守台湾,沈从文的作品也因此而失却了在台湾出版的空间.但是,历史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像沈从文这样的人,在国共两党的对峙当中,如果用"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来予以审视,并按照"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⑧的逻辑,那么沈从文本来可以获得共产党的认同;但遗憾的是,从 1948 年开始,有些代表着左翼文化思想的批评家,也把沈从文当作"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⑨,称之为"'看云摘星'的风流小生"⑩,指责其"存心要做一个摩登文素臣"11.甚至称其为"地主阶级的弄臣"12、嘲讽其有着"清客文丐的传统"13、给他扣上"奴才主义者"14的帽子,怒斥其为"第三条路线"的代表.对此,凌宇在《沈从文传》中有过这样的描述:"就在北平和平解放前后,北京大学一部分进步学生,发起了对沈从文的激烈批判.一幅幅大标语从教学楼上挂了下来,上面赫然触目地写着:'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15这样的一种结论,由于是来自代表着鲁迅以后文化发展方向的郭沫若,便极大地挤压了沈从文以后的文学创作发展空间.对于如此的指责,有人不无惋惜地说:"北京解放前夕,香港一个进步刊物上刊登了一篇评论北平几位文学家的文章,沈从文被列为无灵魂、无思想的'粉红色'作家.这篇文章的作者和这个刊物的编辑可知道这个'封号'带给了沈从文多么大的精神痛苦与灾难?"16面对世俗社会的困扰,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追忆道:"当时他压力很大,受刺激,心里紧张,觉得没有大希望.他想用保险片自杀,割脖子上的血管……"17此时的沈从文感到属于自己的文学花季已经渐行渐远,随着沈从文命运的转折,其文学作品也逐渐退出文学历史舞台,其关于"文学"与"政治"关系理念的一系列阐释也逐渐"失声",这自然包括深刻阐释"短篇小说"创作与"政治"和"商业"关系的演讲稿《短篇小说》.

  解放后,沈从文被新的文学体制排斥在外,这使得沈从文连参加第一次文代会的资格也没有获得.对此,曾经参加第一次文代会的巴金这样回忆过处于落寞状态的沈从文:"从文没有露面,他不是大会的代表.我们几个人到他的家去,见到了他和兆和……""首届文代会期间我们几个人去从文家不止一次,表面上看不出他有情绪,他脸上仍然露出微笑.他向我们打听文艺界朋友的近况,他关心每一个熟人.然而文艺界似乎忘记了他.不给他出席文代会,以后还把他分配到历史博物馆做讲解员,""北平解放前后当地报纸上刊载了一些批判他的署名文章,有的还是在香港报上发表过的,十分尖锐.他在围城里,已经感到很孤寂,对形势和政策也不理解,只希望有一两个文艺界熟人见见他,同他谈谈.他当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仿佛就要掉进水里,多么需要人来拉他一把.可是他的期望落了空."①至于在"文革初期,沈从文终于没有躲过去.面对满墙大字报,他极为忧愁地告诉史树青:'台湾骂我是反动文人,共产党说我是反共老手,我是有家难归,我往哪去呢?'"②沈从文回忆当时的境况:"我的作品,早在五三年间,就由印行我选集的开明书店正式通知,说是'各书已过时,凡是已印、未印各书稿及纸型,全部均代为焚毁.'随后是香港方面转载台湾一道明白法令,更进一步,法令中指明除一切已印未印作品,全部焚毁外,还包括永远禁止再发表任何作品."③如此一来,包括《短篇小说》在内的沈从文的文学作品,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跌入了文学命运的"深渊",面临着销声匿迹的重压和漫无边际的"挣扎".

  值得庆幸的是,1957 年 2 月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中,正式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繁荣和发展文学艺术的方针."一时间,文艺界开始活跃起来,出版界也出现了重新出版'五四'以来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的热潮.""一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选编的计 29 万余字的《沈从文小说选集》的书稿,送到了沈从文手中.面对这部书稿,想起几年前开明书店的来信中所说作品已过时,代为焚毁的话,沈从文百感交集."④由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7 年出版的《沈从文小说选集》,第一次印刷了24000册.沈从文的这本小说选集,对其文学世界的传播作用还是非常显着的.对此,有学者这样回忆道:

  "一九七八年夏季……在那批热忱的青年作者间,常见他们争抢一本用牛皮纸包着,揉得破旧不堪的书,争到的人,有时把它扎在裤腰上,并用衬衣掩护,以防别人又夺去.逼他们拿出来看是什么,原来是一本五七年版的《沈从文小说选集》,"⑤然而,这样一本深受读者欢迎的选集,当第二次印刷时,时间则已经到了 1982 年,该书又印刷了 21000 册⑥.1982 年沈从文在吉首大学讲话时说:"我的书,在五三年时,曾因书店看来是过时的,便代为烧掉了……现在有机会重印些出来,是香港一些不认识的朋友帮寄了些来."⑦可见,1982 年对沈从文文学作品的出版和印刷仍处在"艰涩"状态.另外,我们注意到,在沈从文出版的小说选集中,并没有收入关于短篇小说理论阐释的《短篇小说》这篇演讲稿.这固然与其小说选集的限定有关,同时也说明更带有思想性的《短篇小说》已经"不合时宜"了.如此一来,这说明沈从文的这篇《短篇小说》从解放后到 1980 年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在大陆并没有获得再世的机缘.

  20 世纪 60 年代初期,对沈从文来说,也许是值得记忆的一个春季,那就是在大陆所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已经不见踪迹的沈从文,却在美国学者夏志清那里获得了回应.在 1961 年美国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夏志清对沈从文给予了高度的评价:"除沈从文外,三十年代的中国作家,再没有别人能在相同的篇幅内,写出一篇如此富有象征意味,如此感情丰富的小说来."①不知是出于对夏志清的回应,还是出于其他考量,在 1962 年由茅盾担任主编、叶君健任副主编的外文版《中国文学》一书中,又一次刊出了沈从文的小说《边城》.然而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这一时期沈从文关于文学艺术的理论阐释,在大陆依旧无法获得面世的机缘和继续存在的空间.

  沈从文的文学春天,是和共和国的春天一同到来的.随着"四人帮"的垮台,政治上拨乱反正,文学界的春天已经到来,在1979年10月召开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沈从文终于以作家的身份参加了这次盛会.但是,经历了种种历史磨难的沈从文,起始并不是像那些刚刚获得解放或平反的作家那样激动,而是带有很大的旁观色彩:"他总是闭目养神,或伏案瞌睡,既不抬头,更不鼓掌.但我注意到,在小平同志讲话时,到关键处,他微微睁开眼睛,高兴地鼓起掌来.会下打听我才知道,他就是着名作家沈从文先生.沈从文长期被打入'冷宫',他对文坛的冷淡是可以理解的."②但是,不容质疑的是,此后沈从文开始在国内引起了更大的关注,国内的报刊开始重新对沈从文的文学成就进行评价.对此,和沈从文有过直接交往的凌宇描述当时的情景:"1978 年③全国第4次文代会后,沈从文长期冷落的门庭重新变得热闹起来,各色各样的拜访者接踵而至,国内的报刊也开始出现重新评价沈从文文学成就的文章.与沈从文有过多年友谊的萧离解嘲似地说:'沈先生的行情正在看涨.'"④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下,沈从文关于小说艺术理论阐释的《短篇小说》便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1980年沈从文应美国文学界和学术界的邀请,在"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支持下,进行了历时三个月的赴美探亲讲学.需要注意的是,沈从文是以双重身份赴美国的,一是着名作家,二是古文物研究家."讲学的内容有中国的新文学、中国古代的服饰,以及自己从文学写作转到物质文化史的研究情况等."⑤但是,就美国知识界而言,似乎对沈从文的作家身份更感兴趣.在哥伦比亚大学演讲时,主持演讲的是夏志清,他们赫然打出了沈从文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在世作家"的标语,这便进一步凸显了沈从文的作家身份,使得沈从文的美国之行,在文学与文物之上呈现出了鲜明的意识形态的色彩.同时,在香港也兴起了一股"沈从文"热.1980 年 11 月 7 日,《光明日报》发表记者贾树枚所写《访着名文学家、古文物学家沈从文》一文,其中报道:"在香港,沈从文的选集出了一百多种";⑥如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便在 1980 年出版了《从文小说选》、《从文散文选》.但是沈从文的文论,包括《短篇小说》在内,并没有像他的文学作品那样,获得再三面世的机会.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大陆,沈从文的"文学春天"到来的标志,是《新文学史料》再次发表《从文自传》.在 1980 年第 3 期、第 4 期以及 1981 年第 1 期"自传"栏目中,分别收录了《从文自传(一)》①、《从文自传(二)》②、《从文自传(三)》③.在《从文自传(一)》的《附记》中,沈从文这样写道:"时间过了半个世纪,我所经历的一切和我的创作都成了过时陈迹.现在《新文学史料》编辑部忽然建议重发我的《自传》,我是颇有些犹豫的."但是,沈从文在犹豫过后,还是"同意把它重新发表,并作了些补充、修改和校订"④.《从文自传》的重发,标志着沈从文终于熬过了漫长的文学冬季,开始和共和国一道,迎来全面复苏的春季.当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新文学史料》1980 年第 3 期上,沈从文的自传尽管已经刊出,但是,就版式来看,主编将邵荃麟的回忆放在第一部分,接下来是对鲁迅作品、瞿秋白作品以及张闻天作品研究文章的收录,而《从文自传》一文放在了中间的位置.在《新文学史料》1980 年的第 4 期和 1981 年的第 1 期中也是如此的编排.这样的"中间位置"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而这正体现了编辑和主编的良苦用心和编辑智慧.与此相辉映,在 1980 年第 3 期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中刊出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生凌宇的论文《沈从文小说的倾向性和艺术特色》,第 4 期也刊出了他的访谈《沈从文谈自己的创作--对一些有关问题的回答》.对此,有学者敏锐地指出:"近几年来,在北京、上海、南京、广州、四川、湖南、浙江都有作家、专家们在报刊上或学报上谈论沈从文先生了.谈他的作品,谈他的人品,也谈及了他的沉浮.很有几个出版社已出版或正排印他的散文和小说.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也出版了."⑤但是,值得我们关注的是,这个时期的沈从文的作品,更多地表现为散文和小说,至于文论部分,则一直未能"浮出历史的地表".

  需要说明的是,由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3 年出版的《沈从文选集》,共五卷⑥,在第五卷·文论的"烛虚"部分收录了沈从文另外一篇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上的演讲稿《小说作者和读者》,而没有选入《短篇小说》一文;2007 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组织编选的《沈从文集》"出版说明"中写道:"旨在积累本院学者的重要学术成果,展示他们具有代表性的学术成就.""对少数在建国前成名的学者,文章选收的时间范围更宽."⑦该集收录了《小说作者和读者》,亦未收入《短篇小说》.

  沈从文的作品自 1957 年得以出版之后,到 1980 年才获得再次公开出版的机缘;1981 年,沈从文的小说选和散文选开始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沈从文的《从文自传》则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结集出版;1982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则重新再版1957年出版的《沈从文小说选集》;1983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五卷本的《沈从文选集》,然而,沈从文的《短篇小说》这篇演讲稿,依然没有获得面世的机缘;到了 1984 年,花城出版社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在大陆联合出版了十二卷本的《沈从文文集》.这篇被历史长期遗忘的文稿,才终于获得了面世的机缘.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沈从文的作品出版后,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的文学作品得以重新和读者见面,具有很好的销路,印量相当可观.然而,对于这一切,沈从文表现出惊人的平静.在谈到他的文学创作时,他总是轻轻地摇头挥手:"那都是些过时了的东西,不必再提起它……我只不过是个出土文物."①他非常自谦地说道:"社会变化既异常剧烈,我的生活工作方式却极其窄狭少变化,加之思想又保守凝固,自然使得我这个工作越来越落后于社会现实要求."②"我作品中提及的问题,故事里所表现的思想感情,很显然和读者已离得更远."③"我已读到不少新作家的富有生命力的新作,那才真是代表新时代的有青春光彩生命的歌呼!"④然而,沈从文又不无感喟地说:"近三十年我的写作生命,等于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留下."⑤这说明,沈从文尽管心中有"深深的歉意",但依然非常看重"写作生命",以至于对此耿耿于怀.

  随着越来越多的出版社出版沈从文的着作,国内开始出现了"沈从文热".可以说,在经过了三十来年的沉寂后,1984 年左右的沈从文研究,一下子浮出了历史地表,蔚然成为时代的一道风景线.1985 年 12月 19 日,为庆贺沈从文从事文学创作 60 周年,《光明日报》以头版头条的显赫位置称赞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崇高风范"⑥.这标志着沈从文的作家身份获得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接纳和推崇.在此期间,包括沈从文的《短篇小说》在内的文章,以本真的历史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大气候"已经具备.

  在《沈从文文集》编校过程中,沈从文参与了这个校勘工作.如在《沈从文文集》第一卷(小说)目录前的一张照片的注解这样写道:"一九八一年春在广州校阅文集时摄."该书还附有沈从文在一九八一年春校改文集第一卷的题记(沈从文手迹).由此可见,《沈从文文集》所收录的大部分文章是经过沈从文校勘过的.在《题记》中沈从文感慨道:"十年浩劫,我手边仅存的一些留作纪念的样本,全部都在劫中毁去……因为重印旧作,除了五七年那本《短篇小说选》,此外都是依据解放前各书店和香港翻印的旧作而选出,即或是反复核对,恐仍不免有些错字."⑦在《后记》中又提到:"……在收入解放后出版的《沈从文小说选集》时,经作者重校;散文《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及《一个传奇的本事》分别在《新文学史料》、香港出版的《从文散文选》及香港《海洋文艺》一九八 0 年第五期重新发表时,也经作者审校,字句小有更改.这次出版,蒙作者厘定篇数,又对部分作品作了校正,并写了题记."⑧这充分说明沈从文对再次出版的作品是亲自做过审校的.

  沈从文对文集选择哪些作品入选,以及以怎样的面貌再次呈现给世人,是起着主导作用的.如丁玲在1980 年 3 月号的《诗刊》上刊登了《也频与革命》一文,将沈从文的《记丁玲》一书称为"一部编得很拙劣的'小说'",并斥责了沈从文"对革命的无知、无情",乃致"对革命者的歪曲和嘲弄".沈从文对丁玲这篇文章所作出的反应,则是编定十二卷本《沈从文文集》时,断然抽出了《记丁玲》、《记丁玲续集》,并在致友人信中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和立场⑨.由此我们可以推断,该文集最终收录了《短篇小说》这篇演讲稿,也应该是经过了沈从文的最终校正和审定.

  当然,我们在校勘沈从文的这篇演讲稿时,还发现其中的不少错误是排版中的错误.严格说来,期刊在编排中出现某些错误是难以避免的.但是,如果我们把刊发《短篇小说》的《国文月刊》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加以审视,便会发现,沈从文的这篇演讲稿中的排版错误,已经不是一般错误了,而是打上了战争的烙印.在日军大举发动侵华战争这一特殊时期,战争在某种程度上对中国文化产生了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国文月刊》尽管处在相对远离抗日第一线的大后方,但是,这并不表明战争就不会影响到文学的生产和出版.特定的战争环境下的文学生产和出版,便存在着诸多的错误.然而在偌大的中国已经容不下一张书桌的情况下,这一时期的一些学术期刊和大学演讲,依然以其愈挫弥坚的顽强标示了自我独白的存在.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沈从文的《短篇小说》这篇演讲稿中的某些排版错误,也具有极其丰富的时代色彩.

  综上所述,在文学作品的诸多版本中,版本有所出入是存在多方面原因的.一方面,沈从文在主持修订时,对作品重校后有所改动;另一方面,编选者在收录其文章时,也会或多或少地进行变动.但是,像《短篇小说》这样的"变化",已经不再是作者或编选者的简单的润色校正了,而是深潜着极其丰富的政治、文化与历史的因素.从根本上说,全集所选择的版本,更应该注重回到历史的真实场域中去.如果研究者对研究对象的版本变异毫无所知,甚至误把校勘后的版本当作原初版本,那结果很可能会把作者后来的思想当作了原初的思想,进而导致错误的一再复制.毕竟,在任何时间节点上的修改,都意味着作者或编选者站在该时间节点的文化立场上,对历史进行的一次次涂抹.这不断涂抹的结果,极大地遮蔽了作品的本真面貌.

  由此说来,这样简单的一篇文章都存在如此之大的差异,文学史上类似的情况更不在少数,我们有必要通过勘校以及演变过程的梳理,揭开其面纱,还原其本真面貌,这样方能立体化解读作家作品,才能更好地走进历史的现场,在文学史书写中真切地反映出历史发展的内在脉络和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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