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意识是对人类生命在世的悲壮性的意识 。生命悲壮性是由人类既有生存发展的强烈欲望又没有达到目的的可靠能力,只能依凭追求生存发展的意志和有局限性的能力冒险在世这一生存处境决定的。”“悲剧意识是对现实悲剧性的意识,是对现实悲剧性的一种文化把握。 它既有反映现实的一面,又有主动地认识现实、结构现实的一面。 ”
寻根小说打破伤痕、反思和改革文学的政治话语束缚和英雄式的书写模式,开始关注小人物、弱者的命运,试图从中国传统文化之根出发,揭示人性存在的命运悲剧缘由。 韩少功的小说 《归去来》《蓝盖子》《爸爸爸》《女女女》等作为寻根小说的代表作,作者以极大的热忱关注人类生存中焦虑、彷徨、无所依的症状,从中国传统文化入手,揭露滋生现实悲剧之根。
一、传统文化浸染下的集体无意识生成
悲剧意识的产生绝不是凭空想象、 捏造而成的,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悲剧意识各有千秋。西方海洋文明背景下产生的悲剧意识,具有浓烈而悲壮的特征。 中国在农耕文明下产生的悲剧意识具有沉着而内秀的特征。中国这种悲剧意识是长期在儒、释、道文化浸染下的集体无意识生成。
首先是儒家文化尚“仁”“礼”的传统。 封建社会“仁”“礼”在维护社会稳定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但其作为封建统治者捍卫自己的权利、巩固自己政治地位的手段,扭曲了其本来的含义。 对统治者言听计从成为“仁”“礼”的标准,使国家意志高于一切,这必然会限制了人的自由和个性解放,使人长期在“仁”“礼”的约束下失去了话语权。因此儒家学说虽然说是我们人类社会发展的积极成果,有其积极价值,但是不能盲目地崇拜儒学,不同的社会形态都会有与之相应的价值体系。在小农经济制度下产生的儒学要随着社会的发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不能全盘肯定或全盘否定。
《爸爸爸》中的仲裁缝命运悲剧,充分说明了“礼”对人的戕害。 仲裁缝是鸡头寨颇有话份的人,略懂文墨但思想愚蒙守旧,对现代化不屑一顾,活在自我封闭的旧世界中并一直遵循古训,认为“汽车算个卵”。
鸡头寨在和鸡尾寨交战失败后,为了殉古道,仲裁缝用雀芋草熬制的毒药将寨子里老弱者送上了黄泉路。
仲裁缝认为青壮年男女要留下来作阳春, 繁衍子孙,传接香火。 将老弱者拉上黄泉路对他来说是殉了古道,不用愧对先人,内心便得以安慰,是符合“礼”和“仁”的。这种“仁义”“礼教”打着“道德”的谎言到处招摇蒙骗,荼毒百姓。用“仁义”“礼性”绑架了人的自由、束缚了人的行动,让人苦不堪言。众所周知,生存是每个人自我的权利,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利。仲裁缝的行为印证了鲁迅的《狂人日记》里所说的“这是个吃人的社会”。文章的最后写道:“丙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居然没有死,而且头上的脓疮也退了红,结了壳。 ”丙崽没有被毒死,意味着对这种封建礼仪的公然对博, 也标志着这种愚昧、可笑的“礼”“仁”之说的瓦解。
其次是道家文化提倡的生死乃天福,对于生死应该坦然对待和接受。“道家总是把客观方面摆在阳刚、坚强、先进、变动不居的位置,而要求主观方面居于阴柔、弱小、落后、虚静、和平的方面,采取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以弱胜强、以后取先、以静制动的策略,这样就形成了道家阴柔的特殊处事风格。 ”
这种处事风格,使得人们在面对种种生活压力和挑战时,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面对困境更多的是选择随遇而安,缺乏《哈姆雷特》中所表现出的悲壮、激烈之感。
《蓝盖子》中的陈梦桃,从一个正常人到一个半痴的人转变,他的人生悲剧不仅仅是政治高压给其带来的创伤,也深受道家这种逆来顺受思想的毒害。 陈梦桃曾在苦役场抬石头, 由于个头高且常常食不果腹,没抬几天石头就累得半死不活,为了求得轻松一点的活,他选择了去埋那些在苦役场病死的、自杀的、累死的人。虽然不喜欢这个差事,但能够休息好、吃饱给了他极大的安慰。陈梦桃如阿城小说《棋王》中的王一生热衷的只是吃和下棋一样,在王一生看来人生这两件事得以实现便是美好的了。 陈梦桃从一开始不敢埋人,到后来的麻木不仁,再到最后变成半痴的人,以终日寻找失去的蓝盖子为活着的唯一动力。与其说这是在寻找蓝盖子不如说是在寻找丢失的自己,一个丢了灵魂缺乏斗志的自己。
再者是佛家文化所提倡的因果报应、神灵永存以及生命轮回的观点。 这一观点是对人自由意志的禁足,限制了人的主观行动,让人们不敢有所为也无所为,蒙住了人理性的眼光而走上一条不归路,甚至造成自我灭亡。《爸爸爸》中祭谷神一幕让人感到荒唐而可笑。自然灾害造成的颗粒无收在鸡头寨人看来是冒犯神灵的后果, 需要以活人祭古神的方式消灾减害,用鲜活的生命去祭祀神灵让人心生畏惧。以及后来鸡头寨和鸡尾寨发生矛盾,采取文斗还是武斗成为整个寨子人的难处。把丙崽称为丙仙让一个智障者决定整个寨子的命运未免显得愚昧和无知。
以上所说三家学说所生成的生存悲剧,并不是对其三家学说的彻底否定, 毋庸置疑存在即为合理,我们看到这些学说不合理一面的同时,也要看到这些学说对于揭示生存悲剧的根基作用, 并反思其现实意义。面对传统文化我们不能采取全盘否定或全盘肯定的态度,所需要提倡的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在看到传统文化糟粕一面的同时要看到其所起积极作用。如“佛教以独特深刻的视角剖析了生命真相的问题 ,轮回细想毫无阻力地被注入文学作品,其实是因人类有一种深刻的集体心理意识:渴望解脱生命之苦,达到生命的完美”一样,每一家学说都有对现实警醒的意义,值得我们深思。
二、时代背景下的精神创伤
“理想的执著追求和这种理想在现实条件下不可能实现,就会产生悲剧意识,理想的失落而失落者对理想又有着永恒的怀念和执著,也会产生悲剧意识。”
以韩少功为代表的寻根文学的创作者大多是经历过知青生活, 因此在他们的作品中不可避免地蕴含了这一时期的记忆。 但寻根文学又不同伤痕和反思文学,仅仅是将记忆中的痛苦撕并开展示出来,不是沉湎于对悲痛的大声疾呼,而是站在理性的角度去揭露这种悲痛背后的渊源,具有超越意识。 《蓝盖子》中的陈梦桃作为时代创伤的典型代表, 从一个正常人变成半痴人,面对现实的各种折磨———抬石头、抬死人,陈梦桃由一开始的默默承受到最后的精神失常,明显是时代压迫所致。蓝盖子丢了,陈梦桃踏上了寻盖之旅,蓝盖子成为了他生活的指向标,寻找蓝盖子是其弥补精神创伤的一种方式。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时代背景下的精神创伤并不是韩少功寻根小说所独有的,而是贯穿韩少功整个小说的创作过程。韩少功 70 年代的作品,如《月兰》、《希望茅草地》 等也体现了政治高压下的悲剧意识。 《月兰》中描写的是“我”一个城里来的伢子,中学毕业后来到一个叫吴冲的生产队办公,毒死了老实忠厚的农村妇女月兰家的四只鸡,这四只鸡是月兰家的全部希望,是海伢子得以读书的保障。 月兰无法正面抵抗现实种种打压,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精神上的痛苦。《希望茅草地》中描述了一个厌倦了城市生活,怀揣对农村美好生活向往的“我”,独自一人瞒着父母踏上了西去的列车。然而到了农村后发现这里没有凉茶、汽水、水果,单调繁琐的农村生活很快磨光了自己最初的希望。 在和小雨的爱情遭受阻隔后,原本对农村仅存的一丝好感也彻底消失了。但韩少功寻根小说和伤痕小说中所表现的悲剧意识又是有所不同的。寻根小说不仅仅是对悲剧人物和悲剧事件的揭露,更重要的是对其悲剧人物和悲剧事件背后的反思和超越,试图寻找这种悲剧产生的根源所在。
三、悲剧意识的解构及其超越
首先通过梦来解构悲剧意识,梦是一种不存在的存在。“想是人在现实中的愿望和理想,想不能实现而转为梦,意味着对现实追求的放弃,把现实的追求变成梦的追求。梦也就销蚀着,麻醉着,代替了现实的追求。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梦是作为文化悲剧意识的消解因素出现的。”
《归去来》可以说是一部关于梦中之旅的小说,小说中的“我”从城市回到农村故地重游,从离开农村回到城市后,面临城市生活中的现代性焦虑,想回到农村那淳朴的生活之地,但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实现后只能在梦中得以补偿,我是谁? 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以及梦醒会回归到正常生活都体现了这一特征。
其次,通过变异来解构悲剧意识,原始社会是人类社会的童真时代,是最纯真的时代。 对童年时代的向往是每个成年人都会存在的现象。 因此表现怀旧、怀乡的情感,在历代文人大师的作品中屡见不鲜。 然而在韩少功作品中,作者通过变异的方式祭奠失去的淳朴时代。 变异的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如《女女女》 中幺姑和老黑的异化、《爸爸爸》 中的丙崽不死、《蓝盖子》中的陈梦桃的精神失常。
解构不是终极目的,其终极目的在于解构之后的超越。“寻‘根’并不是面向过去,‘过去’仅仅是更积极介入现实和参与未来的必要步骤。 现代意识、现代精神是认识和关照民族文化传统的坐标, 在它的烛照下, 民族文化传统中淤积的污垢才可能得到清理,更重要的是,它是更新艺术思维方式和知识结构的重要方式,是重建和再造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途径。”
《爸爸爸》中的丙崽不死可以说是对以仲裁缝为代表的封建礼教的公然对抗,鸡头寨的战败以及被大火烧毁都表示愚昧落后旧思想、旧制度的灭亡。 《女女女》中幺姑从一个正常人到猴再到鱼的变异并最终消失,意味着以幺姑为代表的落后文化终将被淘汰,而作为现代人的老黑在小说的最后也出现了变异现象,则喻指道德沦丧的现代人也是被社会所容不下的。悲剧意识能够帮助我们认清社会现实和个人自身,力求在这种悲剧意识背后求得解脱达到超越。
四、结语
社会变革引发的种种文化冲突、思想矛盾只是暂时的, 人情伦理的败退和人格操守的沦丧只是一种暂时的现象。 这些问题的产生并不是因为物质文明的进步,而是物质文明尚未达到足够的进步;不是因为现代化,而是尚未足够现代化。
所以需要将眼光投向远方,继续前行,即使在前进的过程中遭受种种挫折,但这些挫折终究是暂时的。遭遇悲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这种悲剧意识中迷失了方向,失去了自我。《归去来》、《蓝盖子》和《爸爸爸》、《女女女》从文化根源上揭示了这种悲剧产生的根源, 反观自身使我们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以及整个民族的不足之处, 我们要唤醒沉睡在灵魂深处的悲剧意识并超越它, 敢于直面悲剧并通过反省使自己成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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