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微型小说的写作特点

　　在目前的大学中文系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学中，小说部分的内容主要讲解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而微型小说长期被忽略。在人们的印象中，微型小说所包蕴的生活容量有限，缺乏清晰的文学思潮演变，在艺术上的革新与变化不大，审美空间上可供艺术分析的层面相对较简单。这种印象是简单而不准确的。当代微型小说受众面巨大，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有一批优秀的微型小说作家不断地进行微型小说的艺术探索，积极推动微型小说艺术的发展，微型小说艺术越来越成熟。凌鼎年就是这样的一位中国当代重要的微型小说作家。

　　近 30 多年来凌鼎年致力于微型小说创作，发表微型小说 2000 多篇，他的《茶垢》、《再年轻一次》、《让儿子独立一回》等多篇作品进入日本、加拿大、美国、韩国、土耳其、新加坡、香港的大学或中学教材，在文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如果写作一部中国当代微型小说史，他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作家。

　　一、时代生活的全景图

　　意大利小说家阿·莫拉维亚在谈到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时认为，短篇小说比长篇小说更像是社会的百科全书，他说“:我们且以十九世纪后半期两位短篇小说大师莫泊桑和契诃夫为例。这两位作家各自给我们留下数量蔚为可观的短篇小说，构成了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法国和俄国生活的无可比拟的全景图。从量的观点来考察，莫泊桑的世界，较之他的同时代人福楼拜，要更加广博，更加丰富多姿。

　　而契诃夫的世界，较之比他略微早一些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要更加广博，更加丰富多姿。”[1](P27)阿·莫拉维亚关于短篇小说的看法同样适合于微型小说。

　　微型小说篇幅短小，创作速度快，是文学的轻骑兵，对现实生活的反映更快捷，能及时地抓住社会生活的变革，就优秀微型小说家的视野而言，他们为我们描摹了丰富多姿的社会生活全景图。

　　作为 50 年代出生人，凌鼎年与莫言、王安忆这代作家经历了政治主导文学的时代，经历了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变革，他们写作的使命感十分强烈，在他们的作品中，有历史的沧桑变革和现实的时代图景。如果说长篇小说是通过人物命运来抓住历史的，那么凌鼎年的微型小说写作更像是历史的卡片，凌鼎年穿梭在历史的细节与社会的发展变革之中，像是生活的裁剪师，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从历史人物到科幻故事，从时代风云到生活琐事，从精神正能量到社会乱象，无所不在他的艺术视野之中。“小说家应当从蕴藏于自身的经验，而不是从蕴藏于文化的、宗教的传统之中提炼主题;换句话说，应当从正在行进的历史，而不是已经实现的历史之中，去提炼自己的思想意识。”[1](P36)凌鼎年的微型小说与时俱进，从小处落墨，以一个个镜头、一个个人物故事抓住了时代。

　　在一批以大跃进、反右、文化大革命为背景的作品中，凌鼎年对历史进行再现与思考，与改革开放初期的“反思小说”相呼应。《好色之徒》写一个人的命运。上世纪 70 年代，美术系油画专业的高材生贺喜春因为画裸体人物画，被人视为“好色之徒”，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直到粉碎“四人帮”后，贺喜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开了画展，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这是一篇类似《芙蓉镇》(古华)、《天云山传奇》(鲁彦周)式的篇幅压缩的“反思小说”。《相依为命》以“文化大革命”为背景，写小农的父亲被抓后，小农和奶奶相依为命过着艰难的生活，小农渴望知识，期待拥有一本《新华字典》，但这竟然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依然馨香的桂花树》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小说横跨解放前、文革、80 年代。

　　翰林弄里的怪人高去病几十年来独身不娶，以性命守护着天井里的桂花树，守望着爱情，终于等到了自己恋人的消息，世道沧桑，令人感叹。《最后一课》让人想起都德的同名作品，小说采用学生的叙述视角表现一个右派教师的故事，以学生的忏悔写出了一个右派教师对学生的一片良苦用心。这些作品立意高远，在短短的篇幅内浓缩了长篇小说的容量，以人物的命运表现了时代的变化。

　　作为在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凌鼎年的小说有鲜明的时代烙印。《1943 年的烤地瓜》写革命年代里革命斗争的故事，通过类似红色经典小说的场景再现，写出了革命者对革命的忠贞。《抉择》记录抗日故事，以生死关头的抉择写出了游击队英勇牺牲的过程。从这两篇作品可以看出作者受到中国当代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影响。《三代人的遗嘱》以三份遗嘱，写出了历史的变迁: 曾祖 1936 年写的遗嘱交代儿孙要寒窗苦读，早日完婚，以续香火; 祖父1971 年的遗憾是未能入党，遵嘱儿孙要把一生交给党安排; 父亲 1995 年的遗嘱交代儿孙们要抓住经济机遇，创一番事业。小说构思巧妙，以少胜多，以三份简单的遗嘱，概括了三个时代的变迁，有很强的历史感。

　　以当代社会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凌鼎年的微型小说写出了历史忧虑和令人关心的时代问题。面对环境污染带来的严重影响，凌鼎年写作了多篇环保主题的小说。《制造岛屿》映射国际争端，讽刺改变自然的做法。《引进物种》以科幻想象的故事表达对地球物种灭绝现实的忧虑。《下海! 下海!! 下海!!!》以奇思妙想虚构了杰弗逊博士推出人类在海水中出生，留在海底生活的计划，读后让人在微笑中深思。以空气污染问题为背景，作者写出了戏谑搞笑的故事《吻吧兴衰》。以粮食危机展开想象，作者写作了《辟谷》。《辐射鼠》以日本地震为起因，想象出一种新的生物———辐射鼠，科学家对其考察，做出的种种判断令人啼笑皆非。这些故事思落天外，想象奇崛，读后令人啼笑皆非，又引人深思。

　　在地震发生时，凌鼎年及时创作了多篇以地震为背景的小说。《唐校长》写当年唐山地震中的唐山孤儿唐校长带着学生搞地震疏散演习，在地震发生时起了重要作用，唐校长为救一个脚崴了的学生，献出了生命。这篇小说以汶川地震中的一个新闻事件为基础进行了艺术的加工，塑造了品行高尚的唐校长形象。《劫后之劫》写到地震中侯老汉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只留下一条狗成为他唯一的“亲人”，可是，为了防疫的需要，所有的狗都得处理掉，法律不管人情。小说表现的是地震后普通人的精神劫难。

　　《那只跛脚的京巴》写狗在地震中救了人的命，《小心没大错》写地震带给人的恐惧心理，《当大地震动的时候》塑造了患难中见真情的根友大伯形象。在地震发生后，各种关于地震的画面和救人现场事件通过报纸、电视、网络媒体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作为小说家，凌鼎年敏锐地抓住了地震中的几则小故事，以小说家的人文主义情怀，挖掘了新闻事件背后蕴含的人性与人情，写出了人间温情。

　　当克隆人的消息传来时，凌鼎年发挥想象力，创作了关于克隆人的微型小说。《都是克隆惹的祸》想象了克隆人技术带来的后果，与预想的情况相反，克隆人在医学上的应用并不普遍，而更多的可能是当官的与有钱的人克隆另一个自己，去做各种分身有术的事情，克隆人公司老总成为世界首富。

　　小说讽刺了社会现实的种种丑态。

　　对外开放以来，社会发展迅速，年轻人与父辈的观念变化很大，随着对外交流增多，文化冲突也日渐普遍。凌鼎年的微型小说及时捕捉了种种文化差异故事。《走出过山村的郝石头》写农民走进上海的感受，对“灯照草”不理解，好心搞起了“破坏”，令人啼笑皆非。《结婚是咱俩的事》表现晚辈与父辈在文化观念上的差别。新一代年轻人不办婚宴，还不打算要孩子，父辈完全不能接受。《洋媳妇》中，1937 年黄石坚娶洋媳妇，不被人接受，而到了1996 年，乡人积极寻找各种机会出国，争相出国。

　　时代不同，观念变化巨大。《房东克丽丝·莱希老太太》中，中国租客郝洁好心为英国房东克丽丝·莱希老太太做清洁，结果收到了法院的传票，状告郝洁随意改变了她家客厅与厨房原有的面貌。《谁说救人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 年与爱情无关》通过救人的行为在中国和西方引起的结果差异，表现了道德滑坡的现实，前后对比，发人深省。《洋女婿》写有趣的文化冲突，女婿和丈人一起吃饭要 AA 制，带丈人出游，要丈人承担汽油费。这些文化冲突故事可读性强，并无高深的寓意，让人读后在微笑中增长见识。

　　跟随时代的步伐，凌鼎年创作了许多与时代变化同步的故事。《博士征婚》写时代的闹剧，征婚广告用语夸张才有市场效应，小说戏谑了时下的社会风气。《沙和尚走红》以故事批判现实。沙和尚在牛不空博士的包装下，上“仙家讲坛”，讲无中生有的蜘蛛精看中唐僧的事，撩起听众的欲望，炒红了之后拍电视剧，出书，到各地演讲，做嘉宾，参加友情出演，做广告代言，在名利双收之时，也带来各种泥沙俱下的舆论，闹剧的结局是经纪人卷走了主角的收入。《老虎招聘记》以老虎招聘猴妹妹来讽刺当今的“萝卜”招聘，因人设岗，因人自行设置用人条件，以特殊试题取人，幽默有趣，批判现实招聘的腐败。

　　凌鼎年的微型小说采撷生活的边边角角，题材视域广泛，除上文分析的题材外，其他如拆迁、网络短信、征婚广告、电影故事、手机故事、家庭装修、禽流感、看风水、鉴宝、邮购、扫黄、拍卖、买彩票、隐身衣; 女性减肥、狗的富贵病、倒插门旧俗、补拍结婚照、独生子女教育、自费出书、行贿受贿、美女作家、电视相亲、订做衣服、国际争端、文坛闹剧、官场怪癖; 气功师、外星人、庸俗的官员、农民工、头上出角的老人、矿工、画家、小学生、记者、杀手、官员、小文化人等光怪陆离的当代社会现象和各色人物，都被凌鼎年写入微型小说故事之中，通过这些故事，凌鼎年勾画了时代的生活百态与社会变革的历史图景。

　　二、文化意识与文学传统

　　凌鼎年是有自己创作根据地的作家，他的写作有很深的生活根基，又有很鲜明的地域色彩，他说:“我出生于江南一个古老的小镇，弱冠之年才独在异乡为异客，童年的记忆格外清晰，小镇的风情，小镇的人物，烂熟于胸，每当动笔前，其人其事于眼前如电影镜头般切进切出，于是小镇人事成了我创作的一大题材，我珍惜我的生活，视之为小小优势。”[2]

　　从这篇写于作者创作早年的作品自序中可以看出，凌鼎年有很丰富的现实社会生活体验和自觉的文化意识，他曾将自己的小说集命名为《凌鼎年风情小说》。凌鼎年笔下的娄城，是一个地域文化的名片。

　　五行八作，带有地域风情的人物故事，成系列地出现在凌鼎年的笔下。小说发生的地点是翰林弄、大学士路、状元弄，有文化气息，故事中的人物名字也很有文化气息，如齐三元、楚诗儒、美食家戚梦萧、收藏家郑有樟，斗茶的田侬衣、谷正黄、谢琴语、柳拂云、钱梦村，盆景王乐胜天，性情高洁的种荷人周寒冰，等等。

　　凌鼎年的风情小说大致有以下类型:
　　
　　（一）塑造有独特精神个性的狂狷之士形象 他们有独立的文化人格，坚守业道，忧道不忧贫。《鱼拓子》中的鱼怪子面对日军头儿铃木三夫少佐的威胁坚贞不屈，《扫晴娘》中的剪纸阿婆面对邀功请赏的汉奸和吉田太君，勇敢地剪下了自己的手指，表现出可贵的民族气节。《酒香草》中的阿九，坚守抗日的秘密，不为日军的诱惑所动。《书女魂》中面对日本人的威胁，闻洁如以死相拼，保护了弇山书楼的藏书。《憩园春秋》中的周汉章宁死不屈，面对日军的抢夺，放火烧了憩园。《剃头阿六》中剃头匠阿六在日军的轰炸中坚持为田野剃完头，坚守职业道德，结果被炸死。《酒酿王》写民间艺人的淳朴本性，坚守生意之道，坚持做货真价实的买卖。《春云出岫》中，日本侵略者占领仓城，欲夺钟先生的太湖石“春云出岫”，钟先生是个爱国主义者，以表演“春云出岫”为机会，以奇特的烟气将侵略者酒井铃木等一干人杀死，表现了一种民族气节和一种巧妙的斗争艺术。《封侯图》写画家王枕石的民族气节，他不拿自家的灵猴换钱求生活，面对汉奸的胁迫，刚正不阿，直面斗争。在篇幅短小的微型小说中，这类人物的性格相对还比较简单，他们身上有鲜明的民族传统文化气息，他们坚守传统的“义利”标准，在市场经济时代，凌鼎年收集了散落民间的人物故事，有文化寻根意味，富有教育意义。

　　（二）讲述文人雅趣的故事，故事很有知识性，读后让人长见识 凌鼎年写荷香茶“:荷花特点，朝开暮合，夜晚放入，那茶叶即被荷花瓣包裹住了。

　　待清晨荷花绽放时取出。吸收异味乃茶味之特性，尤以龙井为最，这一小包龙井茶经一夜之吸收，荷花尽吸其中，花露也尽吸其中，可挂阴凉之处晾干，夜来再放入，晨来再取出，再晾干，如是三夜，此龙井茶叶既得荷花之馨香，又得天地之精华。再用洁净之水泡之，立时清香扑鼻，闻之荷香缕缕，呷之沁人心脾，即便最挑剔的老茶客也常常赞不绝口。”《(荷香茶》)语言干净利落，徐徐道来，让人读来很享受，又增长了知识。《药膳大师》写娄城的药膳美食，知识性强，读后让人想起陆文夫笔下的《美食家》。《斗茶》展示茶文化，喝茶、品茶、写茶对联，趣味高雅、古色古香、文气十足，写出了一群文化人的儒雅生活场景。《法眼》写娄城的古玩市场。

　　齐三元买古玩，遇到一个外地的汉子出售一只斗彩莲花盖罐，齐三元凭眼力，认为是明成化年间的官窑产品，又拿不准，怕吃亏，打电话让古玩鉴赏家楚诗儒来看，被鉴定为赝品，结果一个拄杖的老者买走了盖罐，齐三元认为老者上当了，结果老者的一席话，让齐三元大长见识，知道这个盖罐是真正的官窑货，看上去像是仿制的，只是因为这是“库货”。小说层层递进，融故事与文物鉴赏知识于一炉，读来趣味盎然。

　　（三）书写一种文化人格与现实人生 与上述文化符号式的人物相比，这类故事人物更复杂一些，小说不只着眼于文化人格的塑造，也寄托了作者对人生的惠悟与人情世态的洞察。《裴迦素》是一个关于佛教信仰的故事，裴迦素是有慧根之人，她的父亲因为反对拆除红庙而得罪了当地领导，长期受压郁郁而终。裴迦素大学学的是财会专业，毕业后就业受挫，自己创办了软件公司，工作之余参禅拜佛，领悟到了佛学信仰的力量，内心变得强大，发誓有了钱要弘扬佛法，重建红庙。小说故事很简短，一个现代佛家弟子的形象却很鲜明地树立起来，裴迦素将佛学的精髓化为内心的力量，达到了很高的精神境界。《柏峥嵘与柳临风》写柏峥嵘和柳临风两位性格不同的画家的故事。柏峥嵘是名士风范，有一些怪脾气，很少参加各种活动，很少有人能求得他的画; 柳临风性格随和，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是个名大于实的画家。一次聚会上，柳临风在柏峥嵘未完成的画作上添了几笔，记者失言柳临风糟踏了柏峥嵘的画，在记者和众人的推举下，柏峥嵘使出全身的劲当众画出《百兰图》，此后竟然一病不起，这幅画竟然成了他的绝笔。小说的结局引人深思，两位画家的实力差异不言自明，柏峥嵘为何此后一病不起，是柳临风伤害了他，还是他自己伤害了自己? 实力派艺术家为何在精神上不能战胜走穴的艺术家? 两种不同的性格，两种不同的命运，引人深思，小说对人性有深刻的洞察。《盼头》中的女青年陆渺渺想当画家，她嫁给画家娄妙笔后，生活有了盼头，娄妙笔死于意外的交通事故，陆渺渺生下了腹中的孩子，后来嫁给了一个乡镇企业的厂长，在有了富足的生活后，陆渺渺的感受完全变了，她想“:以前怎么这么傻呢?不去赚钱，不去享受。却苦行僧似的生活着，去追求虚名。”后来，厂长有钱变坏了，陆渺渺只得和厂长离婚，画家妻子经过两重生活的对比，领悟到自己应该给孩子留下什么。文化人格在现实功利法则面前经受洗礼，迈向一个更高的精神层面。小说故事曲折，读来令人深思。《麻将老法师》故事颇有传奇性，吴太玉是娄城遗老遗少一类的人物，娄城的麻将老法师发起麻将节的活动，不被领导支持，竟然写起了麻将考的文章发表在各种娱乐性报刊上，随后自掏腰包组织“麻将王杯”麻将赛，并身体力行，参与打麻将，却不料手气一直很背，结局一幕颇有戏剧性，吴太玉时来运转和了清一色，乐极生悲，突发脑溢血猝然而去。故事颇有娱乐性，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深意，表现的是一种文化人格下的喜剧人生。

　　凌鼎年风情小说的精神底色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在这些地域文化人格身上，作者执守的是精神的正能量，他们的精神趣味和精神品格，以一种民间故事的方式得以传承，寄托着作者的某种文化理想。阅读这些小说，会让人产生精神的向善感，亦如沈从文所言“:我们得承认，一个好的文学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感觉以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我说的‘向善’，这个词的意思，并不属于社会道德一方面‘做好人’的理想，我指的是这个: 读者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3](P350)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凌鼎年的文化风情小说中，较之那些传承传统文化价值规范的作品，那些以独特慧眼透视生命本体的作品更具现代气息。

　　凌鼎年风情小说传承的是古代笔记小说的传统，奇人奇事，文化人格傲岸不屈，令人感佩。在那些文人生活故事中，有一股文人雅趣以及古色古香的味道，也不乏深刻的含意，既有大众休闲娱乐趣味，又让人感受到文化人格的魅力。凌鼎年对地域文化的自觉挖掘，使他的小说有一种文化的厚度，这种厚度也绵延在凌鼎年其他的小说创作中，他所写的人物故事，是有地气的，也是有文气的。

　　三、小说艺术的探索

　　“没有文学影响的过程，即一种令人烦恼并难以理解的过程，就不会有感染力强烈的经典作品出现”。[4](P6)所有的创作者都会受到已有的艺术传统和自己已有的创作的挑战，要摆脱影响的焦虑，需要不断地推陈出新。凌鼎年写作了上千篇微型小说，他的小说不仅题材广泛，而且在艺术上不断探索，建构了丰富立体的艺术大厦。以下就凌鼎年微型小说艺术的突出特点择要述之。

　　写作视角的选择意味着作家观察世界的眼睛从哪里看世界。凌鼎年的小说视角多变，他擅长揣摩人物心理，变化的视角带来小说内容的多姿多彩。

　　《生生日记》是小学生的日记，以小学生的视角来透视家庭离婚战对孩子的伤害。《我想生病》模仿揣摩小学生的内心活动，文字细腻，情感真切。《外星人是什么样子的》以学生的想象力虚构了外星人的样子，读来颇有意味。《宋江给李逵的一封信》虚拟宋江的口气给李逵写信，以实用的观点、油滑的处世方式劝李逵搞个文凭，管住嘴，要有点商业头脑，该玩的玩，好好享受生活，不要惹乱子。语言幽默，有现实讽刺意味。《猪八戒答记者问》以猪八戒答记者问的方式，戏讽了当今某些文化名人的闹剧。

　　跳跃式的情节组接。《那片竹林那棵树》是实验体的文本，通过几个传说故事和几组新闻媒体报道的镜头组接，短小的篇幅包含了极大的信息容量。

　　周阿狗家的竹园采到特大灵芝被电视台报道，“传说”中人们以为周阿狗的灵芝卖给了台湾大老板获得 20 万元，引起了人们的眼红，人们都到周家竹园寻找灵芝，破坏了竹园，周阿狗决定把灵芝献给国家，请求电视台帮忙，报道灵芝是假的，以保护竹园。几组镜头组接写出了新闻媒体如何搅动生活的现实，也鞭挞了经济利益驱动引起了环境破坏的现实。《从青梅竹马开始》以蒙太奇式的片段组接写出了石与水两个人的一生，从青梅竹马的故事开始，经历相识、相知、相恋、创业、发迹、危机等过程，跨越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几个人生阶段，浓缩了一生的人生历程，微型小说承载了长篇小说的容量。

　　散文化小说。《那晚那月色那河边》以抒情化的文字开篇“:那晚，残月如钩，月色淡淡; 那晚，疏星几颗，闪闪烁烁。夜幕下的田野，有点朦朦胧胧起来。”小说用散文化的笔法，写出了一个女子的心情，两个陌生人的情谊，写出了家庭的冷漠和人间的温情。

　　老故事新讲法。《乌鸦的子孙》续写乌鸦喝水的故事，富有时代气息，以新与旧的斗争写出了时代进步变革的阻力。《龟兔赛跑续篇》写乌龟和兔子再次赛跑，兔子中途抢救心脏病发的松鼠耽误了比赛，记者报导此事，标题竟然是《比赛途中也风流，再次败北兔先生》，故事结局交代松鼠小姐和新闻记者是乌龟先生事先买通的，讽刺了现实中不择手段的“公平竞争”。

　　古语笔记。《懒狐》来自于王世贞的《弇舟山人手稿残卷》，小说将古代故事用现代汉语翻译介绍给读者，没有续写，没有评点，类似读书笔记。

　　文以复意为工。《废画》中的任双馨以画出名，当上了县人大副主任，为领导画画，因家中的画作被育才中学的初二学生偷走了，于是在多个场合批评育才中学。后来，一个买画者在任双馨的废画中挑了两张，要送给育才中学，任双馨觉得不妥，陌生人说“:只要不带偏见，谁会因一幅画的优劣来评判一个画家呢。”由此，任双馨反思自己因为一个学生的偷窃行为怪罪整所学校，是否带了偏见。小说有多重内涵: 任双馨因为领导多次索画，被书记提名为县人大副主任，这是一层世态的反映; 家中失窃，国画被小偷当废纸包首饰与玉器，令人啼笑皆非，这个情节也出现在其他的小说中，这是第二层;因为育才中学的学生偷了任双馨的画，他批评育才中学，弄得育才中学校长脸上无光，颇感压力，写出了个人恩怨报复的人性黑洞，这是第三层; 一个陌生人来买任双馨的废画送育才中学，引起了他的反思，写出了一种巧妙的斗争艺术，这是第四层;任双馨的名字颇有反讽意味，他真的是个德艺双馨的人吗?这是第五层。这篇简短的微型小说包含多重意蕴的叠合，有现代小说的繁复深邃与悠长余味。

　　故事曲折多变。《医术》故事一波三折，主题模糊漂移，耐人寻味。何少聪开诊所，口碑很好，他看病遵循“三分精神，三分药物，三分静养”，这是第一波，塑造了一位好大夫形象。何少聪收了个徒弟阿墨，阿墨给一位记者病人看病，开了西药，被何批评“病留三分治”，“都一下治好了，不自砸饭碗吗?”道出了一个好大夫原来是个奸诈之人，好大夫的形象被解构，这是第二波。《民声报》的记者因为阿墨治好了他的病，写了篇文章报道何少聪的诊所“药到病除”，诊所声名在外，遂引进了西药，改变了看病留一手的做法，这是第三波。小说可作多层理解: 好的徒弟改变了师傅;新时代改变了旧行业的陋俗；媒体正面宣传激发了个人向善之心。

　　一个故事两种结局。这类小说采用实验性的文本，在一个故事中写出两种不同的故事结局。《车祸以后》中，小伙子苏一丁因为拉肚子，中途要上厕所下了班车，长途班车不等人，丢下苏一丁和女朋友宗二妞两个人走了，结果长途班车在山路上出车祸了，苏一丁和女朋友躲过一劫。场景一的结果是两人庆幸他们的幸运，决定以后每年对一泡屎进行祭拜。场景二是苏一丁深深自责，如果不是自己下车，长途车也许就开过去了，就不会有这场灾祸了，他打 110 救人，决定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吃素一整天，上供果祭奠亡灵。同样的事件，同样的人，因为为人不同的境界而有不同的结局，故事发人深省。《女浴室新闻》打破了平铺直叙，用两个不同的故事结局写出了世态人心的微妙与复杂，故事中社会舆论是混乱的，是随意性的，救人者难免陷入二难境地，引人深思。

　　幻想故事。以科学幻想故事讽刺现实，针砭时弊。《梦幻器》写诸葛重生制作梦幻器，让人梦幻成真，结果麻烦不断，是一个戏谑、荒诞的故事。《忌妒预防针》是幻想讽刺小说，嫉妒预防针使科研组人人变成了谦谦君子。《超级天才创作软件》以电脑软件写作虚构了一个情人间欺骗盗取注册版权的故事。《吉尼斯纪录认证官来到鹅城》写一场由文化公司策划的闹剧，语言幽默夸张，读来令人啼笑皆非。

　　心理小说。“小说的特点在于:作家可以大谈人物的性格，可以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让读者听到人物的内心独白。他还能接触到人物的冥思默想，甚至进入他们的潜意识领域”。[5](P74)《蓝色妖姬》捕捉中年人渴望出轨的情感心理，有所行动，又犹犹豫豫，知难而退，是一篇很好的精神分析材料。

　　《最后一面》写当年揭发右派的人良心难安，被揭发的人早就原谅了，揭发者却耿耿于怀，不能放下自己的错误。《那一夜，辗转反侧》故事中写微妙的情感心理，结尾留白，留给读者思考的空间很大。这类小说以精神分析来透视人物的心理，增加了微型小说的深度。

　　人性的深层。《此一时，彼一时》表现了人性的两面性。遭遇塌方的四个矿工被困在矿井中，释放了内心的最洒脱的想法；获救后，他们又各自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之中。此一时，彼一时，小故事，大道理，小说洞察了深层的人性秘密。

　　多幅笔墨语言。凌鼎年有多幅语言，或文雅蕴藉，或通俗明快，或夸张戏谑，或凝练简洁。总体上看，他多用洗练通俗的现代汉语，读来自然亲切。

　　“你如果向人打听: 认识不认识虞达岭，十有八九会说没听说过这个人。但如果你说就是那个搞摄影的阿麻，闻者一定会说:呃，阿麻，知道知道。说阿麻就是了，谁不认识他呀，说虞达岭干什么，真是的。”《(阿麻虞达岭》)这段话通过生活化的口头语叙述故事，洗练、简洁、生动。“我们这研讨会开得很成功，是一个团结的大会、交流的大会、学习的大会、提高的大会，大家以偷会友，切磋沟通，回去后要好好消化，领会老大的讲话精神，写出心得，并以老大为榜样，偷出成绩，偷出新高”。《(偷界研讨会》)这一段模仿官方语言写偷界领导讲话，读来幽默有趣。

　　通过上文的简要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凌鼎年精通微型小说的各种技巧，积极探索各种微型小说的写法，他的微型小说不拘一格，体式丰富多样，题材内容广阔，语言风格多变。凌鼎年是一位有文化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作家，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他有深刻的洞察力，并善于裁剪生活，有丰富的想象力，善于体察细微的人生与人性。他的微型小说机智灵活，与时俱进，既活泼生动，富于阅读乐趣，又让人在“悦读”中增长知识，获得精神的提升。凌鼎年积极推进微型小说的发展，以其创作实绩赢得了读者，赢得了尊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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