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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校园话剧 《蒋公的面子》中的“里子”

来源:未知 作者:傻傻地鱼
发布于:2014-08-28 共404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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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大原创校园话剧 《蒋公的面子》 的火爆是出人意料的。前年,这个戏在上海首演的时候我没有去看,因为有一位熟类的舞美师跟我说,很一般。但这个“很一般”的戏竟然火了,而且蔓延到了海峡彼岸和大洋彼岸,这让很多“专业人士”感觉“看不懂”。为什么会产生反差这么大的评价呢?我一肚子的好奇,抱着随时退场的心态走进了剧场。

  《蒋公的面子》 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写的是在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日,在陪都重庆,蒋介石以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的身份邀请三位教授吃年夜饭。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三位民国时代的知识分子代表“左”、“中”、“右”三种态度,争论不休,莫衷一是。全剧台词半文半白,洗练精准,讨人欢喜。譬如如下这一段讨论:

  时任道:你的书籍、字画都存在南京?
  卞从周:哎呀,不提也罢。我在蓝家庄房中的几万藏书,已皆为煨烬矣。带出来的几箱珍本也永沉扬子江底。数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 (顿) 国家罹难,几本破书算什么?
  时任道:虽然如此,仍是爱惜如护头目。我比你还幸运些。我的藏书,大部分在南京家中,其余的,一部分在金大图书馆被毁;一部分随金陵女大迁出,一路丢失,仅剩下清儒别集十几种,还有十箱书寄到老家,由舍弟保存。老家沦陷后,舍弟带着这十箱书辛苦辗转到桂林,居然只丢失了一箱。现在,这九箱古籍还在桂林。

  看过剧本才能发现,这作者写戏如同作论文一般,不但“之乎者也”照留不误,连脚注、尾注都是不缺一样的,实在稀罕。

  而且,这一部老辣文字,竟然出自一位名叫温方伊的大学三年级本科女生之手,实在令人击节赞叹!照常理说,如此文笔流畅、立意深刻的好文本,没有相当丰富的知识积淀和人生阅历,是写不出来的,但这位女学生不但写出来了,还张弛有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这确确实实让我感受到“后生可畏”的震撼。然而,也必须指出,这部戏的导演、表演则几近“无技巧”,舞台背景基本上神似一个相声会馆的布置,一袭幕布上挂两条对联,便算作有了舞美的工作了,实在简陋。因此,我认为,评论界的双方都没有有错,赞的是文本,批的是文本以外表演、导演、舞美等部分的“不专业”。这个“不专业”的小戏以剧本获得了观众的口碑,赢得了我的好感,也因为排演的粗糙而为专家诟病。

  这让我想到,在漫长的戏剧史上,不乏一些常常以文本取胜剧本排演难度甚大的戏剧大师,譬如创作了 《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 等著名剧作的戏剧家奥斯卡·王尔德。敏感、聪颖的性格特征,以及从诗人、小说家、评论家到杂志编辑的丰富经历为王尔德成为一名风格独特的戏剧家夯实了写作基础,离经叛道的同性恋生活经历填满了他的人生画卷,让他饱尝人间冷暖。

  他的作品以鲜明的形式主义美学为特征,对语言美的追求和诡论言辞的运用都达到了极致,词藻华美、立意新颖、观点鲜明。

  但他也创作过不适合舞台演出的“案头戏”《莎乐美》。莎乐美这个人物虽然以圣经为蓝本,但却颠覆了以往基督教传统文化中的原有形象,历史上的莎美乐是罗马皇帝尼禄安插在小亚美尼亚国王身边的眼线,即便确实有许多惊心动魄的谍战情仇,我们也无法从文献的聊聊数笔中了解全貌。

  莎乐美健康地活了很多年是有史为证的,王尔德将这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物进行了颠覆和加工。在他的笔下,莎乐美是一个是美艳、性感、冷酷的女人。她性格鲜明,敢爱敢恨,她爱上了先知约翰,施洗约翰却一心侍奉上帝对她视而不见,莎乐美冷酷地要求国王希律处死了约翰。当希律王把她曾经深爱过的约翰的人头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捧着约翰的头颅,在那冰冷的嘴唇上深深一吻,说“我现在要吻你,我要用我的牙齿,如同咬着水果一般地吻你。”剧中还有一段莎乐美对约翰的礼赞是这样写的:“它 (嘴唇) 就像是莫比人在矿场中挖出的朱砂,那些只贡奉给国王的朱砂,它就像是波斯国王的领结,以朱砂染色,再以珊瑚嵌饰而成。”莎乐美的语言越是华美,旁观者的脊背就越是发凉。今天,美艳而冷酷的莎乐美已经成为现代艺术中经常出现的人物形象,而这个戏剧经典形象的背后,离不开美轮美奂的文学性语言的烘托对比。我们难以想象,如果缺失了如此华美的文采,莎乐美的悲剧是否还能如此打动我们的心。其实,在莎乐美的身上,多少也有剧作家自己的影子,一生特立独行,追求刹那芳华。

  如果说 《莎乐美》 还是有着“侍卫喜欢美女,美女喜欢圣徒,圣徒钟爱上帝”的通俗戏剧构架的话,那么还有一些戏剧天生不利于戏剧冲突的展现,而只适合于案头阅读,这些戏往往因为过于注重文学性的唯美,而不利于舞台呈现,一般更适合用剧本朗读会的形式排演,甚至,只用于阅读,如同读小说一般细细体会其中三昧。应当说,剧作家创作一些重文学、重哲思的作品,对于丰富戏剧的多样性,拓展戏剧的思辨性,是不无裨益的。

  《蒋公的面子》 可以算是这样一部以文学性和思想性取胜的好戏。戏剧排演技巧的先天不足反而成就了它,在缺失了外包装的形式感之后,剧本的文学铺陈与哲学思辨显得突出而明确。譬如这一段对白:

  卞从周:科学。我认为您太迷信科学了。科学不等于正确。科学也不是适用于一切。
  时任道:科学不等于正确,但是科学是中国所迫切需要的,这绝对正确。
  卞从周:没有绝对的正确,尤其是哲学。
  时任道:我解释过。绝对和相对是一种矛盾统一。
  夏小山:我们不是来讨论科学的。
  卞从周:您一直在鼓吹辩证法,可您的态度恰恰是不辩证的。
  夏小山:你们再说哲学我就走。
  时任道:哪里不辩证?
  卞从周:你把辩证法作为唯一正确的对客观现象之说明,这就是不辩证的。哲学并不是实用的学科,它讨论的是实际之上的真际,而科学则是讲究实际的。在我看来,哲学是哲学,科学是科学。并不存在所谓科学的哲学。哲学与神学相近,是无法求证的。
  时任道:据你对辩证法的理解,这个世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以为一切都是辩证的,都是既对也错。这是唯心论。
  卞从周:也许吧,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既对也错。
  时任道:辩证法并不是静止的,生物体内的转化也并不是固定的,总有一方压倒另一方。
  夏小山:是啊,是你的藏书压倒你的面子,还是你的面子压倒你的藏书。
  时任道:不是面子。
  卞从周:我们的哲学观点不同,争论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时任道:那哲学议论还有什么意义?
  夏小山:够了!我们是来打麻将的。
  卞从周:是否赴宴这件事真的这么严重吗?
  时任道:我不可能和老蒋坐在一起!
  卞从周:为什么?
  时任道:独裁者做校长真是笑话!

  看这一段对白,仿佛戏剧创作返璞归真,回到了它肩负特殊历史使命的年代。

  没错,戏剧本来就有促人思考,供人参悟的功效,而这种功效的实现不能靠外部包装,而重在“里子”。可惜的是,在如今的中国,文本的瘠弱几乎已经成为戏剧创作的通病,这种文学性的“先天不足”即使通过后天再多的手段也难以弥补。大家都知道根本的问题出在“浮躁”二字,但鲜有用心者诀别喧嚣,潜心写作,愈是业已功成名就者愈是应酬不断,难辞红尘。在今天的戏剧界,不断涌现一些才华横溢的新人,但这些人在成功之后,很容易为世风所染,趋势媚俗,急功近利,不断地复制自己,由剧作家蜕变为编剧匠,最终“泯然众人矣”。复制自己对于创造性工作来说是毒药,而对于盈利来说却是一方良剂。于是,在取得成绩之后不愿轻易俯身涉险的“新人”,在掌声与鲜花中逐渐“江郎才尽”。并且这种“重复”往往带有排演技巧上的相似性,不同的只是换了故事,改了舞美,往往还会增加一些“声光影电”等非话剧本体的东西,取悦观众。对于难得怡情的普通观众而言,往往满怀憧憬而来,笑逐颜开而去,但对于具备一定鉴赏力的高层次观众,就不由不生发“不如去看电影”的哀叹了,因为这样的戏剧,“魂魄”已经被剥离,精心编织的外表之下只有俗至“来看”这两个字的招徕。理想的戏剧是让人看得过瘾,听得舒心,思考得淋漓酣畅的文化之旅,即时沟通的现场观演方式赋予了它“启人心智”、“针砭时弊”的文化道义。可惜的是,如今的国内舞台上,能够振聋发聩的好戏越来越少,与经济发展的速度完全不成比例,较之二十年前,花样翻新,但思维倒退,偶有《驴得水》 这样有一定深度的讽刺剧,也是摈弃了文字本身的魅力,让笑料分去了大部分的思考空间,陷于直白而粗陋地传情达意的境地了。

  如果轻视了剧本中文学性的本体表现,连一些“大家”之作也会出现遗憾。譬如《青蛇》,倘若田沁鑫导演能够把曲奉于港人的喜剧元素去掉一些,将忠实于李碧华原作味道的台词再多打磨一下,那么经过秦海璐、袁泉、辛柏青这几位优秀演员的演绎,整台戏的表现应该会更完美,再不会让满怀期待的“田粉”们不甘心地发出“有些四不像”的叹息来。

  反观这部可以称之为排演“简陋”的《蒋》 剧,以如此拙朴之外表即引得场场爆满,人心所向者何?内容也。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物质跃进后,缺乏思想与信仰的焦虑已经无声无息之间爬上了富裕阶层与中产阶级的心头,这一点,从悄悄挂上人们脖梗的饰物、静静绕在手腕的佛珠已现端倪。在集体绚烂的浮躁中,一朵幽兰反而能引人入胜,这是物质满足后回归精神的必由之路。曾几何时,我们欣然于一桌一椅一书的明净,如今,我们为各种层出不穷的电子工具所包围,简化的信息复制造成的不仅仅是抄袭的盛行,模仿的泛滥,更令人倍感窘迫的是,人类正在远离文字的乐趣,思考的快乐。在声光影电的指引下,观众更乐于直奔主题,随时期待廉价的畅怀大笑。有“买”就有“卖”,许多制作人都在一边叹息“没有好本子”,却又下意识地跟着市场的指挥棒做着“揠苗助长”的事,对他们而言,不论白猫黑猫,只要能赚钱,就是好猫。如今,京沪两地的“小剧场”戏剧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它诞生的初衷,与“实验”和“先锋”渐行渐远,与孔方兄愈走愈近,立足于取悦观众的感官满足,不惮于低级商业化的粗制滥造。这类“商业戏剧”的导演手法也许是纯熟的,演员有时也还不错,但剧本的打造往往是粗糙而雷同的,笑点离不开古今错位与网络段子。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还能出现 《蒋公的面子》 这样绝无烟火味的作品,让人不由得额手称庆。

  在打着艺术的幌子却抛弃了灵魂的舞台嬉戏,和让人醍醐灌顶、振聋发聩的青涩初啼之间,我们不妨扶携一把后者,宽待一点后者,因为后者才是戏剧的希望。

  如果赋予这些富有灵魂的创作者以沃土,那么我们自己的“莎士比亚”、“王尔德”也自然会生长出来。如果说,那些技艺精纯的田沁鑫、孟京辉、王晓鹰是我们的“面子”,那么像温方伊这样的“不专业”的新人就是我们的“里子”,只有这样有思想有底蕴的后继者不断成熟、成长起来,不断地充实“面子”的队伍,我们的“面子”才能撑得住、撑得久、撑得好。愿我们能有更多的“里子”和“面子”,当然,这绝不是“蒋公的面子”,这些“面子”,是属于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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