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史诗是以民族或支系在历史上的迁徙事件为内容,展示各民族或各支系在漫长而艰难的迁徙之路上的社会生活和族群分化,塑造迁徙过程中发挥重大作用的民族英雄、部落首领等人物形象及以各民族的迁徙业绩为主的史诗。它不仅是南方少数民族文学的一个突出现象,也是中国俗文学中一种颇为独特的文学现象。①哈尼族的迁徙史诗便十分丰富,现整理出版的哈尼族迁徙史诗主要有《哈尼阿培聪坡坡》、《雅尼雅嘎赞嘎》、《普嘎纳嘎》、《哈尼先祖过江来》等。这些史诗首先存在于口头的表演中,接着才成为固定的文字文本。
阿尔伯特·洛德曾指出“:每一次表演都是惟一的,独一无二的,每一次表演都带有歌手的标记。”②民间文学的每一次演说,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异文,因而这些史诗可看作是同一部作品流传于不同地域、出于不同讲述者口中的异文。不同的异文版本,恰为我们多层次、多角度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由于环境、场合的不同,演唱者能力的高低,这些史诗或长或短,或详或简,但其主题和基本情节是相同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符号也是反复出现的,比如诺马阿美、外族女婿等。在不同异文版本中反复出现的符号,往往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本文将对哈尼族迁徙史诗中的外族女婿进行分析。笔者收集到的有关外族女婿的迁徙史诗异文有:《哈尼阿培聪坡坡》,《雅尼雅嘎赞嘎》,《普嘎纳嘎》,《阿波吉德》,创世古歌《十二奴局》中的《杜达纳嘎》,殡葬祭词《斯批黑遮》中的《寻找祖先的足迹》。
迁徙史诗中的外族女婿形象
上述哈尼族迁徙史诗中都出现过外族女婿这一形象,并出现在同样的故事情节中:外族小伙用漂亮的外表或是甜言蜜语赢得了哈尼族姑娘的心,或哈尼头人的认可,被招为女婿。然后,他鼓动哈尼姑娘索要田地,并一步步侵占哈尼人的家园。哈尼姑娘与外族小伙子相恋后,也背叛了自己的民族。《雅尼雅嘎赞嘎》和《阿波吉德》情节略有差异,《雅尼雅嘎赞嘎》中捡来的小孩本来就是彝族的奸细,他长大后娶了雅尼(哈尼族支系)的姑娘,做了加滇的女婿,最后暗通情报,带着彝族人占领了加滇。《阿波吉德》中外族女婿的形象相对淡化,更多的是阿波吉德与妹妹吉色的争斗。不管怎样,史诗中反映的大致都是外族女婿给哈尼人带来了灾难,是哈尼族不得不再次迁徙的原因。
史诗中,这些外族女婿的形象也存在很多的相似性。首先,他们都有着漂亮的外表,或是花言巧语,能说会道,能赢得哈尼姑娘的芳心。在《雅尼雅嘎赞嘎》中,彝族小伙“长成了英俊的少年,漂亮的小伙啊,没有姑娘见了不动心,没有姑娘见了不献殷勤”。他想要娶漂亮的余莎莎吆“,余莎莎吆见小伙子长得英俊又漂亮,一眼就看上了他,答应做他的老婆。”①在《哈尼阿培聪坡坡》中,腊伯伙子则是“好好听听的话,一日说三遍,句句说出来,冬蜜一样甜”“,乌木的姑娘爱上了漂亮的男人,腊伯的话象蜂蜜一样甜”。②其次,他们工于计谋,善于伪装,往往能取得哈尼头人初步的认可。在《哈尼阿培聪坡坡》中,“腊伯伙子和哈尼相好,见人就喜笑颜开,好象久别的亲人团圆,拉着两手叙长问短。雄鸡刚刚叫过头遍,伙子来到乌木门前,丰厚的礼物抬进大门,动听的话说出一串”,说得乌木“答应了伙子的请求,准他把房子盖在寨边”。在《杜达纳嘎》中,“要求上门做姑爷的话比密甜,先祖仰者心肠软,招下十个姑爷帮栽田,十个姑爷非常勤劳,一年到头不闲一天”。③最后,他们奸猾贪婪,觊觎哈尼族的土地和财产。霸占哈尼族的土地和财产,是他们最终的目的。成为哈尼族的女婿后,他们的这种目的便渐渐暴露了出来,他们怂恿自己的妻子要田要地,《雅尼雅嘎赞嘎》中的彝族小伙则是自己开口去要。《哈尼阿培聪坡坡》中,腊伯女婿就凭奸计攫取了许多财产。他要求老乌木分给他一些牛马,乌木答应了,他便把小牛小马牵走。表面上是谦让恭敬,实际上“腊伯拉走了小牛,母牛呣呣叫着跟在后面,腊伯牵走了小马,母马嘶叫着跳出栏圈,诺马的先祖呀,没有牛也没有马了。”值得注意的是,史诗中,外族女婿霸占了哈尼族的土地财产后,还有一段和哈尼人的斗智斗勇,在比试中,外族人的狡猾,哈尼人的憨厚老实跃然纸上。关于这一点,下文再详细论述。
哈尼族迁徙史诗对外族女婿的叙述还有一个显着的特点:在众多异文中,在强化其外族身份及相似情节的同时,反而忽略了外族女婿的姓名,只将其笼统地称为“腊伯”“、小伙”“、十个姑爷”等。哈尼族传说《先祖的脚印》④、《咪佣》⑤也没有提及外族女婿的姓名。这是否由于年代久远而遗忘了外族人的姓名,索性略去不记?与之相对的是哈尼姑娘有名有姓,如余莎莎吆(《雅尼雅嘎赞嘎》)、吉色(《阿波吉德》)。可见,略去外族女婿的姓名有着深层的原因。
外族女婿的程式化特征在哈尼族迁徙史诗中,外族女婿形象及围绕其展开的情节是相似的,或者说是程式化的。这一方面与史诗反映的固定的历史内容有关,一方面更由口头传承的方式决定。我们不妨用口头程式理论来探究其程式化特点。
根据口头程式理论代表人物弗里对这一理论的评述,“词”在歌手的演唱中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词”可以意味着全部演唱,或是其中任何有意味的部分,从单行的诗行,到各种较大尺度的单元,直至整个故事型式。“词”的三个结构单元分别为:程式(formula),话题或典型场景(theme or typical scene),故事型式或故事类型(story-pattern or tale-type)。①首先是程式。帕里将其定义为“一组在相同的韵律条件下被经常使用以表达一个特定的基本观念的词汇”。②在哈尼族迁徙史诗对外族女婿的描写中,这种程式十分常见。一是词语程式。哈尼族迁徙史诗中外族女婿与哈尼头人是一组对立的形象,二者的形容词也是对立且是程式化的,外族女婿多与“狡猾”、“聪明”相连,哈尼头人多与“憨直”、“善良”等词相连。《哈尼阿培聪坡坡》中,提到老乌木,多用“憨憨的”“、忠厚的”“、老实的”等词来形容,而腊伯则是“黑心黑肠的腊伯”“、巧嘴的腊伯”。《杜达纳嘎》中也唱道“:先祖仰者心肠软”,“狠毒狡猾的姑爷”。史诗在对立的词中所倾注的感情是十分明显的。二是修辞程式如比喻、排比、夸张等修辞方式的大量运用。在对外族女婿的描述中,多以蜜和外族女婿的话相比,《哈尼阿培聪坡坡》“:腊伯不像花样好看,话比花蜜还要香甜。”《杜达纳嘎》:“要求上门做姑爷的话比蜜甜。”而对闯入哈尼族家园的外族女婿,又多以杂草、蚂蚁、苍蝇等相比,《普嘎纳嘎》:“庄稼地里生杂草啰,哈尼寨里来了那然的小伙。”③《杜达纳嘎》:
“一伙异族人顺河来到腊萨坝,象群苍蝇碰到了蜜。”排比如《哈尼阿培聪坡坡》“:只怪忠厚的先祖乌木,把田地牛羊分给豺狼;只怪老实的先祖乌木,嫁出了不该嫁的姑娘;只怪昏头的先祖乌木,不把权帽绶带珍藏。”夸张如《哈尼阿培聪坡坡》:“水急的诺玛河,漂起数不清的死人司马,宽大的诺玛坝,哈尼人睡平倒光。”一系列的修辞程式既有助于歌手的记忆,也加强了演出的效果。三是句式程式。在迁徙史诗中,哈尼人对自己家园的赞美是朴实的,多描述其作物如芋头、包谷等的丰富,且多由这样的句式展开“:一……收几……”。如《哈尼阿培聪坡坡》对诺玛家园的赞美“:头年过去,一棵包谷收三包;二年过去,一蓬芋头挖五背;三年过去,一穗红米收九碗。”这一句式的使用及排比,形象生动,往往能给听众留下更深的印象。此外是谚语的使用。在与外族(女婿)的相处中,哈尼人总结了许多的经验与智慧,如《哈尼阿培聪坡坡》“:水牛老虎同一山,老虎张口了,水牛还活得成?薄荷香柳共一园,香柳高了,薄荷怎能不蔫?”《普嘎纳嘎》“:你和那然结亲,如同鸭子伴老鹰,鸭身鸭毛要两分;你和那然做一户,如同小牛随老虎,牛头牛脚分两处。”这些谚语通俗易懂,又富含哲理,对整个文本意蕴的表达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
其次是话题或典型场景。洛德将其界定为“成组的观念群,往往被用来以传统诗歌的程式风格讲述一个故事”。④哈尼族迁徙史诗有关外族女婿的情节描述中,最具代表性的典型场景有二。一是分田地。外族女婿分的田地,大多是由计谋所得。首先是由哈尼姑娘或是外族女婿提出要分田。田地具体该怎么分呢?只要“公狗跳九跳”(《普嘎纳嘎》),或是“狗走一圈”(《杜达纳嘎》),结果却是在狗尾上点上火,狗跑遍了所有的地方,狗迹所到之处都是外族的了。在这一场景中,先松后紧,设置悬念,且贴近生活,充满机智,既方便记忆,又利于听众接受。二是两个民族的比试。比试的内容是程式化的,在《哈尼阿培聪坡坡》中比赛放火、射箭,在《雅尼雅嘎赞嘎》中比射弩、烧火、织布跟比美,在《普嘎纳嘎》中比滚石头、放火、射靶、拉牛、拉马、栽竹、栽芭蕉、栽棕树,其余的几部史诗也大致相同,结果无一例外的都以外族的胜利而告终。此外,在同一部史诗中,描绘比赛场景的句式、章法是固定的,只需替换掉不同的比赛内容,其整体结构整齐规整。如《普嘎纳嘎》:“萨拉阿依———哈尼去栽芭蕉,那然去栽芭蕉,哈尼和那然赛栽芭蕉。∥萨拉阿依———哈尼栽芭蕉,栽在干燥的黄土坡,芭蕉不旺果不硕;那然栽芭蕉,栽在水边湿土中,芭蕉发蓬果儿重。∥萨拉阿依———哈尼栽棕树,那然栽棕树,哈尼那然比赛栽棕树。∥哈尼栽棕树,栽在村边红土中,棕树高不过人头矮蓬蓬;那然栽棕树,栽在地边肥土中,棕树高过房头向天穹。”但这并不意味着典型场景是千篇一律的,事实上,每个歌手都用一种传统的结构,表达一个独一无二的情景。场面越阔大,细节越逼真,越能展现歌手高超的表演能力。在《哈尼阿培聪坡坡》中,便对比赛的场景作了大量的烘托:“乌木拿起刻纹的牛角,号声传遍河坝山梁,‘哒哒———呜———!哒哒———呜———!’—声比一声响亮。∥九山的哈尼赶来了,九坝的哈尼跑来了,九沟的哈尼奔来了,各路哈尼聚在一方。”
最大的“词”故事型式或故事类型,即“依照既存的可预知的一系列动作的顺序,从始至终支撑着全部叙事的结构形式”。①六部迁徙史诗有关外族女婿的情节发展线索可梳理如下:《哈尼阿培聪坡坡》:家园的美好———外族的到来———分牛马———婚事———分田地———骗权帽绶带———两个民族的比试———短暂的和平相处———划地界———战争———离开;《雅尼雅嘎赞嘎》:捡来的小孩———婚事———分家分田地———送密信———战争———离开———回来———短暂的和平相处———两个民族的比试———最终离开;《普嘎纳嘎》与《寻找祖先的足迹》同为红河县洛思乡贺然村贝玛赵乎础演唱,其情节线索一致:家园的美好———外族的到来———婚事———分田地———两个民族的比试———离开;《阿波吉德》:安家元江坝———收留外族小伙———分田地———比试———离开,其中“婚事”省写了,按时间顺序当排在“收留外族小伙”之后;《杜达纳嘎》:家园的美好———彝族的到来———婚事———分田地———战争———离开。六部史诗的结构形式是一致的,都是以赞美家园的美好开始,以无奈地离开告终,贯穿其中的核心情节有“外族的到来”“、婚事”“、分田地”“、两个民族的比试”。
程式化特征中蕴含的民族文化与心理
上文探究了哈尼族迁徙史诗外族女婿描述中的三个层次的程式化特征,而程式并不仅仅是形式结构的,往往又与内容、文化传统相关联。“程式从根本上来说不是记忆的问题。程式包含了内容和形式,它是思想与吟诵的诗行相结合的产物。”②同时程式又是变与不变的统一,是演唱者与听众的互动。因此,笔者将从程式的变与不变,演唱者与听众的互动中窥探迁徙史诗中外族女婿背后的民族文化与心理。
在史诗的传承过程中,有许多因素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但这些变异往往万变不离其宗,它们也以一种声音诉说着传统的力量,如迁徙史诗中外族女婿的族别及其出现的地域。关于外族女婿的族别,《哈尼阿培聪坡坡》说是“腊伯”,《雅尼雅嘎赞嘎》中是彝族,《普嘎纳嘎》中是“那然”,《阿波吉德》中是汉人,《杜达纳嘎》说是异族人,《寻找先祖的足迹》中是“那然”。史诗对“腊伯”、“那然”的解释是:腊伯,汉、彝、白等族的总称,外族;那然,哈尼以外的其他民族,有的说是指汉族的先民。迁徙史诗中外族女婿的称谓不尽相同,但大致指向汉族、彝族、白族的先民,且都毫无例外地强调了其外族身份。由此强化的是非我族类,或者说是一个文明程度相对优于自身的外族,以及在此基础上对外族女婿的固定化的情感。总结六个不同的异文版本,外族女婿出现的地域大致有三种说法:诺马阿美、元江坝子和昆明(加滇)。诺马阿美是哈尼人心中祖先居住的地方和最美的家园,《雅尼雅嘎赞嘎》中的“加滇”是西双版纳地区哈尼人心中的精神家园,而在元江坝子,哈尼先民曾建立了其政权。不同史诗中的外族女婿出现的地域虽不同,却都指向了一些富有象征性的地方,这些地方之所以具有象征性,是因为哈尼祖先曾在这些地方辉煌过,由此传达的是一种对曾经的家园的自豪与赞美,以及失去家园的无奈。在此基础上滋生的是哈尼族尊祖崇祖、保守排外的民族文化与心理。因此在迁徙史诗中,哈尼人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在意“有没有地方安基石,有没有地方祭祖先”;外族小伙娶哈尼姑娘,刚开始也都会遭到族人的强烈反对。这样,史诗在内容与形式上都形成了一个整体,传达的是一种传统的力量与民族的共同情感。外族女婿的具体族别与姓名反而淡化了,所突出的是其外族身份及围绕他们展开的模式化情节。
史诗中更能反映传统的是程式中不变的因素。“两个民族的比试”是迁徙史诗中外族女婿情节的一个核心事件,其实离开了这一事件,也并不影响情节的发展,既已霸占了田地,似乎并没有比试的必要,为何所有史诗都会提到比试呢?这事实上反映了哈尼族对异族先进文明的复杂情感。在迁徙史诗中,哈尼族对外族女婿的情感便是复杂的,一方面是哈尼姑娘对外族小伙的爱恋与痴情,一方面是绝大多数哈尼人对外族女婿的抵触,这是与其他民族接触过程中,哈尼族对异族先进文化既向往又恐惧的潜意识的反映。哈尼姑娘爱恋外族小伙,是对异族先进文化的向往与好感;绝大多数哈尼人抵触外族女婿,则反映了对异族先进文化的恐惧。
因此,“两个民族的比试”就成了两种文化的正面交锋,虽然觉得外族奸猾,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聪明以及其文化的先进性。在对外族的憎恨中,也蕴含着一种对异族先进文化的害怕、担忧的复杂情感。
程式对传统的表达,更应该放在演出者与听众的互动中考察。“一个民间文艺作品,常常是语言、音乐、动作等符号的集合,它既有相对稳定的组合形式,也有在创作者看来是明确的内涵,但其意义的生成却常常依赖于符号发送者与接受者的互动。”①哈尼族迁徙史诗是以“哈巴”的形式演唱的“,哈巴”多以衬词“萨咿”等为起始。以《哈尼阿培聪坡坡》为例,一节之中以歌手演唱“萨———哝———萨”开头,以众人相和“萨———哝———萨”作结,歌手与听众共同完成史诗的演唱。此外,史诗的演唱中还经常出现“亲亲的兄弟姐妹”等字眼,这样将听众带进了史诗的情节与情感中。在演唱者与接受者的互动中,强化了族群内部的文化传统与心理。
结 论
哈尼族迁徙史诗中的外族女婿形象及其情节是程式化的,其特征可从程式、话题或典型场景、故事型式或故事类型三个层次来分析。程式是变与不变的统一,是演唱者与听众互动的统一,在其背后是传统的力量。
哈尼族迁徙史诗中外族女婿蕴含的是哈尼人在长期的迁徙过程中积累的民族文化与心理,在演唱中,还不断加强这种民族文化与心理的认同。同时,程式也是艺术化的,史诗中的许多程式化表达展现了哈尼族民间文学的无穷魅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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