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孙子兵法》是一部至今影响企业管理的伟大着作的话,那么,道家的哲学思想对目前的环境保护则仍然具有深遂的指导价值。在资源还十分丰富的远古,哲学大师们就以穿透时空的思想力,为今天的人类敲着警钟。我们仿佛已谛听了先哲遥远的教诲,我们仿佛看到了先哲对当代人的贪婪、短视和急功近利的晒笑。生态环境问题是 20 世纪以来,对于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一个最大的阻滞。究其根源,正是人类文化自身所导致的结果,人类文化的选择,在今天是解决生态危机这一全球性问题的关键。对生态问题的哲学思考和伦理学思考必然成为文化研究的一个热点。以生态哲学的视野展开以上问题的时候,西方诸多的科学人文主义者及生态哲学家们都不约而同的对东方文化表示了关注。尤其是对于中国的道家思想,在生态哲学意义上做了较深刻的剖析和理论挖掘,并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和肯定。事实上道家的思想也正契合现代生态哲学的视域,而这种契合本身对中国传统文化更主要是道家文化的现代性反思提供了绝好的契机。
一、道统万物的自然观
在近代科学主义的描述中,自然是被图景化了的自然物的集合,是作为科学的对象世界而存在的。这种自然观的形成,造成的后果是“关于自然物的科学研究甚嚣尘上,关于自然的哲学沉思销声匿迹。”
道家的自然观则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之哲思,道家的道论旨在说明自然之为自然的内在根据性。在道家的视野中重要的不是说明自然是什么,而是把关注点指向万物是如何生成和发展的,这种对万物长育过程的剖析,特点是它脱离了万物的具象走向了万物一体的抽象来看待自然。他们精心地编织了一个生态的网络,这是一个含括了关系结构的有机整体,万物之间的相互交感是这一整体存续的基本条件和特征。从道家的道论中可以了解这一点。
1. 从“道生万物”看天人关系的同源性
陈鼓应先生讲,老子的道论中包含着几个层次的含义,单从本体论角度说,道是天地之母,是宇宙生成之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老子所描绘的宇宙化生的图像。老子接下来所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也进一步说明,天、地、人虽各有其分,但都是万物之一,因道“先天地生”,所以,天、地、人都同出于道,源于道,统一于道。道是对万物的整合,自然界是天、地、人的整合。天人同源必然的结论则是天人可以同观。正如老子指出,“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常有,欲以观其徼。”用“无”形容道是从生成意义说的,可以了解万物根源的深邃奥妙,“有”是认识论意义的,可以指称用以了解万物的机理。这应该是道家自然观的核心所在,也就是在天人同源的基础上,导出认识论上的天人合一观。
作为“名天地始”的道,是虚无的特征,是对万物差别的消解,是自然观上的一元论; 但我们何以能够认识万物呢? 这是道“有”的特征给予我们的根据。“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像;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 以此。”这说明道之虚无,并不是真无,它内部蕴涵了创生万物的潜质,而这种潜质又本身有了万物运生的普遍信息,成为我们认识万物的根据。《老子》六十二章则直接指出,“道者万物之奥”。这里与其说老子想要在道论中寻找到一个宇宙生成的根源,还不如说老子是为如何认识万物寻找到一个视角———万物为一的整体观。这是内含着宇宙全息的观念,自然被看作是完整的普遍联系的生命体,从有机界到无机界都没有剥离出“道”体之外。
2. 从道法自然看天人关系的同律性
老子立论的主旨既然是为了以道观物,所以,老子学说强调和突出的是天、地、人之间的关系,探讨天地万物共存的普遍规律。老子讲“域中有四大,人居其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里的自然并不是在道之上的又一个实体,而只是一种法则。这也是老子学说的终极目的,通过天地万物的总根源展示天地万物的总法则,总根源是道,总法则是自然。我们已经知道,从“道生万物”的构成性关系看,天、地、人是平等的,所以他们又都是平等地受到自然运化法则的制约。应该理解的是,老子这里并没有想指出人法、地法、天法的区别,而是以追根溯源的形式提出了“道法自然”的旨归。对道的效法就是自然而然,人法即是人的自然,地法即是地的自然,天法即是天的自然。道不是主宰,但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它无时无刻不存在于万物之中。道家的整体自然观逻辑地导出了自然的同律性。这里的“法自然”至少批评了两种人对自然规律性认识的误区。第一,人主宰地、天和道; 第二,人按地、天和道的规律而用。第一种观念的错误是显而易见的,我们战天斗地以征服者自居,实际则是一损百损,人类为自身的凌驾身份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第二种观念的局限则似乎还未被我们人类充分认识到,那就是我们把效法当作人按照地、天、道的规律去办事,规律为我们所用,甚至我们可以创造和移植规律为我们所用。这实质就是当代生态哲学领域里的温和的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这种观点的危害在于建立起的只是人文科学主义,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人依然不在“自然”的视野中。余谋昌先生曾指出,西方人认为生态是环境问题,生态破坏这是环境问题,我们就单从这方面来处理,来治理。因为是排放废物引起工业污染,那我就治理废物,这个肯定是没有出路的。相反,这是人的问题,要先解决人的问题,才能解决这个问题。这里就明确表明,“人法自然”是要找回人自身的自然性。
二、物无贵贱的价值观
自然界万物有没有自己的价值,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自然的存在物是否有自己的道德地位,这些问题正是生态哲学和伦理学要回答的核心问题。道家哲学的有机自然观的一个充分的论据也正是在这个问题上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庄子·秋水篇》中有一段话,“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 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 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可以看出,道家的思想是立足于“天地之养一也”,天下万物都有自己的位置,虽然都各有差别,却并无贵贱、中心和边缘之分。《列子·说符》篇中有一则故事: 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 “天之于民厚矣! 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 “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
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 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列子》在这里借用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之口道出了“天地与我并存,类也。”并主张“类无贵贱”的思想,强烈地驳斥了田氏的“天之于民厚矣”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老子也有相同的思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狗”是用草札成的狗,古代用来祭神,用完之后就扔掉,并不特别珍惜。这是说,天地、圣人是无所谓仁慈的,听任万物和百姓自己生灭。他们没有偏爱,不刻意造作,纯任万物依其本性自然生长。
这些都是针对贵人贱物的狭隘价值观进行的有力批评。庄子也进一步以相对主义的方法论证了价值的标准无贵贱之分。《庄子·齐物论》中记载,“啮缺问乎王倪曰: ‘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 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万物是否有共同的标准呢? 回答应该是否定的,虽然毛嫱和西施是世人认为最美的,但是,鱼虫鸟兽看来则不必然,那么我们又有什么资格以自己的所贵来衡量万物呢? 道家的这种价值相对论的意义在于突破了贵人的价值视域,使万物的生命价值得到了尊重。
三、持续循环的发展观
自然生态之网环环相系,其间的作用过程和平衡方式又是怎样的呢? 老子认为: “天之道,犹张弓者也,高者印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老子将自然生态之网维系平衡的方式,形象地比喻为上弓弦,高时压低些,低时抬高些; 自然生态间的作用过程就是这样,多余时减少些,不够时补足些。“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自然的法则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由此得到生态之平衡。这种动荡调节的作用过程,即“反也者,道之动也”,“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看到的是事物总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并且自然生态是个“周行不殆”的循环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道家哲学提示了发展的可持续性和循环再生的要求。
可持续性的思想充分体现在老子的“弱用”思想中。“弱者,道之用”,是老子在理解了万物循环往复的过程后,就如何在运动中保持生机进行的思考。老子看到了道体“反”的常变过程,即对立面的转化,如“日中则移,月盈则亏,物壮则老,木强则折”的经验等。作为状态来形容这个“道之动”的两个极点,就是“柔弱者,生之徒。刚强者,死之徒。”故弱用是为了长保生机的状态,是避免走向反面的有效方法。那么怎样才可以达到弱的状态呢? “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辱。”也就是居下、不争的道理。知强而守弱,是以强而不恃来辅证的。老子首先肯定的是发展的观点,而“弱用”思想则是深刻地说明了如何对待已取得和创造出的成果,从而维持发展的持续。所以老子从不强调人的争胜,认为“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自胜者”就是知道自然之性的人,就是能够做到“为而不争”、“功成身遂”的人,这些人“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处弱不争的思想在对待自然万物的态度上,就是“利万物而不争”,努力使万物保有生的权利,而不去剥夺它。
也就是“善救万物,故无弃物”的道理。老子讲,知道这个道理就谓之“袭明”,但我们人类没有做到这一点。
在 20 世纪中人类的人口剧增,人类的理性———科技也迅速发展,当越来越多的人口和日益发展的科技结合时,人类向自然索取的有限资源正走向枯竭,因而环境质量便一天天下降,最终向我们人类敲响了警钟。从生态的发展来看,归根结底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体现生态系统的自组织功能。“夫物芸芸,各复其根”,道家思想为我们勾画了一幅清晰的生态循环图。《庄子·至乐》中讲: “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陈鼓应先生解释说,万物都从自然中出来,又回归于自然。这表明万物是在生态的系统内完成了能量的转化,他们之间相互作用产生或消亡,每个物种都有其在这个系统内的枢纽地位,成为自然整体的一部分,并且用进化发展的纽带把生物联系起来,从而把生物链的联系与变化都归结于一个自然的过程。正如李约瑟所评价的,“这种观点坚定地否认了物种的固定不变性,提出了一种非常接近进化论的论述”。和循环再生观点相联系,《庄子》中还描述了保持生态平衡所必须的食物链关系。“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是说各种物种相互传接,始终如循环,没有端倪,这就是自然均平的道理。“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都说明任何物种它的自然命运就在自然本身,任何破坏这种发展链锁的行为都会使生态的自然系统丧失了自发展和自净的功能。
四、不妄作的实践观
道虽孕化万物,但不宰物,说明它是无目的的目的性。万物依道生之汰之,以保持着动态的平衡。所以老子的结论就是“自然无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以无为而利用自然之功,达到无不为的目的。“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意思也就是万物的生长,是顺应着客观存在的自然规律而生长的,各自适应着自己所处的具体环境而生长的,根本就不可能有所谓主持者加以安排。
这充分说明了人们对生态系统所应有的一个态度,就是要尊重生态系统自身的内在价值,不要无节制地改变它,也就是人对自然的征服和改造不能妄作。庄子有一寓言故事说: “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混沌被凿七窍而死的故事说明,由自我观之的功利心态去改造自然,就必然会造成对自然、包括人自身的自然损害,而社会也就会分裂而不得安宁。正如老子警告说: “天无以清,将恐裂; 地无以宁,将恐发; 神无以灵,将恐歇; 谷无以盈,将恐竭; 万物无以生,将恐灭。”
应该进一步强调的是自然无为是不妄为,尤其是老子哲学中指出的要“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的思想。万物皆得生息是由于“道生之、德蓄之、物行之、势成之 ”,道于万物的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要“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但道为而不自恃。人为也要效法天道无为,也就是不要试图去宰物。否则的话,就是“妄作,凶”。但是反观今天我们人类的种种作为,难道不正是被两千多年前先哲们的警示不幸言中了吗? 我们反自然的行动达到了极致: 我们为了标榜独立于自然,移山填海,为自己搭建了钢筋水泥的世界,我们蛰居其中,呼吸的却是化工燃气; 我们已不屑自然能力的笨拙,善假于物成为智慧的标志,却制造了可以数次毁灭我们自然家园的战争武器; 我们可以自信的认为,万物并无自然之性,人类就是他们的造物主,甚至可以剥夺人自身的自然性———克隆人的出现。人是自然界的产物,我们怎可丧失掉神圣的自然之性呢?
不可否认人类正因为自己的妄作走向异己的一面。老子曾悲哀地指出,“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意思是说,无为的天下,马可以任性走于耕田之中,而由于妄为的征战,竟然让怀孕的马上了战场。这样看来,人类文明的社会,有“不道”的地方早已。肇始于西方的科学主义哲学,思考着人类是如何一次又一次跨越了知识和方法的鸿沟,改造着图象化的世界,但征服的实质是无节制的攫取着我们母体的滋养,破坏着原始的人与自然的平衡。可以说,这是环境危机的元凶。而人类中心主义者观念中的拯救人类之“治”,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过度的破与立,都是在破坏自然有机整体的和谐,都是主客二分的对立自然观,没有形成有机自然观。而老子与自然主义相契合,强调了人为的有限性,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贵天而不贵人。
五、知和曰常的和谐观
庄子提出: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和地与万物都是统一的。因此,人类不应妄自尊大,以自己为中心,恃强凌弱,贵己贱物。强调自然界与人、万物之间,宇宙大生命与人体小生命之间的同构与互动关系,诱导人们亲近大自然,尊重生命。既然人类和大自然、万物本为一个和谐的有机的统一体,人类又有什么理由去暴殓万物,破坏人天共有的生态环境呢?
所以老子说: 如人类能自觉地“辅助万物的自然发展而不加干涉”,就能保持宇宙的良好生态体系,获得万物并生、人天共存、持久发展的生存空间,道家哲学中很多地方谈到了万物的和合而生、共生和谐的观念。“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万物背阴而向阳,阴阳两气互相激荡而成新的和谐体;“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根本的道为精致,以有形的物为粗杂; 又说,“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以柔弱谦下为型表,以空虚不排斥万物为实质;“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万物各有种类,以不同形状相传接。最终表达了“在己无居,形物自着”,“同焉者和,得焉者失”的思想,即自己不存有私意,那么有形之物就会各自彰着,各自相安便会达到和谐,相反贪得便会有失。这里道家思想中同时也表达了“和”的思想的另一层含义,即“物得以生”的前提是“在己无居”,也就是说和谐本身是一种秩序,是循天而为的秩序,生存空间对于万物来说都是一致的,“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强梁者不得其死”。说明万物之间在相互作用过程中,总不能是相互逞胜,否则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老子提出“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要求万物的生长要有度,要持有本性的淳和,这样才会明白如何与万物相处。才不会因贪生纵欲引来灾殃,因欲念指使而一时逞强。也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像《庄子·马蹄》篇中所描绘的“同乎天和”的自然和谐的图景: “善治天下者,…,万物群生,连属其乡; 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万物众生,比邻而居; 禽兽众多,草木滋长。这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呢? 禽兽可以牵引着游玩,鸟鹊的巢臼可以攀援上去窥望。
以上道家思想必然要求我们反思,科学革命所造就的一次次人类的辉煌怎么会转过来威胁我们自身,新的科学革命的进展又将会把我们引向何方? 问题的核心是怎样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也是现代生态哲学研究的主要问题。借用比利时着名科学家普里高津的话: “中国文明对人类、社会和自然之间的关系,有着深刻的理解,中国的思想对于那些想扩大西方科学范围和意义的哲学家和科学家来说,始终是个启迪的源泉。”中国道家思想所表现出的生态智慧,或许将会成为更多科学家和哲学家们在这个问题上的答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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