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谈及酒与梦的时候,我们很容易将它们与一种非现实的状态联系起来。因为酒可以将人引入醉的境界中。 这种境界总是给人一种虚的,或是一种半虚的感觉;梦则是另一种完全近乎于虚的状态,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醒后,这种虚的状态都给人以强大的震撼力或感染力。 这种震撼力或者是感染力,来源于梦中或酒后的非现实状态。 而他的深刻根源,则与作家们的追求是分不开的。
一、酒与梦的非现实性
醉后与梦后, 人们都会用一个字来形容---醒。
醒字本从“酉”,而“酉”最初又表示酒坛子之类的器皿。 可见,“醒”的最初含义当是用来形容酒醒时的状态的。[1]而“醒”字后来用于梦醒的含义,显然是人们认识到了醉后和梦中二者的相似之处---非现实性。醉后的迷离之感与梦中的朦胧之感, 一起构成了一种“非现实”的“虚”的状态,使人们在有意无意之中 ,在这种近乎于“虚”的状态下流露出感情,这与许多作家的创作状态都是相通的。
非现实性,主要表现为两个层次。
首先, 非现实性表现为对现实加工或变形后的描摹, 这种描摹又紧紧依附于现实中的某些具体事物,而与事件的经过与结果并没有大的联系。这种非现实性是醉酒与做梦时都会出现的。 它属于意象层面。 辛弃疾《西江月·醉里且贪欢笑》一词,则是描写醉态的文学精品:“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此处是描述醉酒时的状态。作者当时处于大醉时,置身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此处“松边醉倒”为现实,而“松动要来扶”则是醉酒状态下所体现出的非现实。 “问松我醉何如”一句,就现实来看,它紧紧承接上句的“现实”,并把松树拟人化并主动与其对话;就非现实来看,它又紧紧连接下一句,把作者在醉酒后看到松树摇晃的“非现实”当成是松树对作者“我醉何如”这句话的回应。可见此句是沟通现实与非现实的桥梁。“松动要来扶”,既可以说是对醉酒后看到松动这一现象的现实描绘, 又可以说是对作者孤独到只有松树理会他的一种非现实的想象。从这首词中不难看出,醉态中的直观感悟和文学创作的手法是十分相近的, 甚至是可以互相融通的。
其次, 非现实性还表现在对现实不相关或者不相符的事件的经过或结果的演绎。 这种非现实性更多表现在做梦中,而在醉酒中少有发生。它属于情节层面。
醉酒后,醉酒者无法完全处于非现实状态,而是或多或少与现实发生着联系。醉酒后人们很难有一个完全非现实的自由的空间,这也就注定人们无法在醉酒的状态形成一种完整的、虚幻的情节。 然而梦境则不同。 人们身处梦境的时候,则是完全处于一个虚幻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人们有条件完成一个故事的演变过程。 而不会像醉酒时那样,被时实时虚的现实所打断。苏轼《江城子·己卯二十日夜记梦》有“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之句。 不难看出,苏轼的这个梦,是有一个连贯情节的。
自始至终都处于“非现实”的状态中。这就与辛弃疾那首《西江月》中时而“现实”时而“非现实”有很大的不同。 二者虽然在情节上都很连贯,但是一个是依附于现实(松树)的非现实(松动),而另一个则完全处于亡妻还乡的非现实之中。可以说,二者一个写醉酒,一个写做梦,十分恰当地表现出了各自的特征。
二、酒与梦的压抑性
醉酒与做梦,同样又是一种压抑性的释放。 而这种释放也是文学之所以形成的动力源泉。 先秦时期,我国古代文论中就有“诗言志,歌咏言”的传统。 到了汉代,《毛诗序》指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司马迁更是发出了“诗三百,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的感慨。 到了唐宋之后,“不平则鸣”“诗穷而后工”等理论逐渐为诸多名家提出。 中国古代文论的传统中,一直侧重于一种情感的抒发,而这种抒发通常与某种压抑的释放有关。 所谓“不平”“穷”等字的内涵,都是对这种压抑的暗指。 按照古代文论中的说法,文学无疑是一种压抑后的释放,这种情况又与醉酒和做梦暗合。
醉酒是一种对压抑的释放。 杜甫的《醉时歌》,通过对“醉酒”“醉语”“醉态”“醉诗”的描写,道尽了人生的血和泪。 其中“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一句,一反杜甫儒家思想践行者的形象。 这无疑是杜甫压抑的苦闷心境在醉后的一种释放。 白居易《醉吟论今二首》又有“酒狂又引诗魔发”,道出了酒与文学相承接而又相贯通的释放情感的性质。 与此同时,人们一旦释放了这种压抑,就会领会出超脱于世间之外的哲理化的思考。 这类思考虽是形而上的,确是作者亲身经历后的人生感悟,而不是泛泛的空谈。千古名篇《兰亭集序》,以超迈通脱的气势,发出了“后人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超越时空的慨叹。 此时王羲之正处于醉酒状态。在那个上巳节,诗人们齐聚会稽山,在流觞曲水之间唱和为诗。此情此景,可谓大观。酒后压抑的释放,正是触发王羲之人生慨叹的直接诱因。 陶渊明更是“性嗜酒”,并且“期在必醉”(《五柳先生传》)。 他有一组《饮酒》诗,首首传达着他的人生态度和形而上的思考。“心远地自偏”“欲辩已忘言”则是近乎于老庄之道的哲理性诗句。
醉酒同时是对压抑的一种逃避。这一点在魏晋名士逃避司马氏迫害中有集中体现。 “(晋) 文帝初欲与( 晋 ) 武 帝求婚于 ( 阮 ) 籍 ,( 阮 ) 籍 醉六十日 , 不得言而止。”阮籍既要与司马氏集团保持距离,同时又要逃避祸患以自保,而二者之间又恰恰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关系。 因此,“(阮)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2]
这种以醉酒来逃避的方式,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时有出现。 王继的《醉乡记》,描绘了一个类似于上古之世的“醉乡”,那里“无机心”“无斗争”,是一个桃花源似的“理想国”. 这里自然有对“醉乡”的向往,但同样也有对现实的逃避。 杜甫很多诗句都提到了酒。 《饮中八仙歌》则是最为集中的、最为理论化的一组。程千帆先生曾指出:“《饮中八仙歌》 是杜甫面对一群不失为优秀人物的非正常精神状态, 怀着错愕和怅惋的心情,睁着一双醒眼客观地记录了八个醉人的病态。 ‘饮中八仙’可谓‘欲有所为而被迫无所为'.”[3]
在杜甫看来,“八仙” 的超脱或许也有对现实逃避的成分。 韩愈《把酒》中有“我来无伴侣,把酒对南山”之句,是借酒的一种排遣。因为个性耿直的韩愈不愿与“扰扰驰名者”为舞。《遣兴》一诗则明指“断送一生唯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则是对忧愁国事、感伤身世的又一次消极的回避。弗洛伊德说,“梦是欲望的达成”.[4]
做梦则是对饱受压抑愿望的自由追求。 很多现实中实现不了的事情,人们也许会在梦中实现,并且希望有一天能够真的实现。《诗经·齐风·鸡鸣》中,作者就表现出了“甘与子同梦”的愿望。晏几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之句中“魂”“梦”二字,深刻道出了饱受相思之苦的精神状态。可谓淋漓尽致。这里的“魂”“梦”,所呈现出的状态,就是那种在现实中受压抑的愿望达成后的非现实的状态。苏轼《水龙吟》也有“梦里随君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之句,与前一句可谓异曲同工。
当然, 做梦同时也是对实现不了愿望的自我安慰。 韦庄《女冠子》一词写道:“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语多时。 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此词较之前文提及的两首,多了一份梦醒之后的“悲”.这种悲,来源于现实中的可望而不可即式的痛苦。 正因为无法实现,所以才在梦中实现,而正是由于梦中实现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才更容易在清醒后的悲伤之中凸显出爱之深、情之切。
三、酒与梦作为独立个体进入文学
酒与梦, 不仅在特征上与文学有许多共通之处,而且当它们作为独立的个体进入文学作品中时,往往具有无可替代的艺术功能。文学作品中的梦, 通常作为一种神秘而富有寓意的材料而为情节或抒情服务。 《左传》中许多神秘而富有暗示性的梦,已经具备了这种功能。 《鞌之战》中韩厥梦见他的父亲对他说“旦辟左右”,因而他“中御”参战。 齐军“射其右,越于车下;射其左,毙于车中”,果然应验了之前的梦。 在描述晋景公之死的时候,连用了晋景公梦见厉鬼、晋景公梦见他的病变成小人进入他的膏和肓、 太监梦见背晋景公上天三个梦,使整个描述充满了神奇色彩。[5]
白行简的《三梦记》,则记载了三个奇异的梦,为梦这一本就奇特的现象,营造了一个更为诡异的传奇。 《牡丹亭》中,梦作为杜丽娘情感觉醒的一个诱导因素而出现, 成为一个追求精神上自由的先行军。 《红楼梦》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秦可卿托梦等诸多梦境,则成为与实境相对应的一个艺术世界。 《邯郸记》《南柯记》等戏剧作品中, 梦则作为引导主人公体验宦海沉浮的重要手段。
与此同时,酒则在叙事类文本中没有了做梦那样深刻而神秘的寓意,而更多具有较为现实的含义。 首先,叙事类文本中的酒,表现的大多都是酒的背后传达的情谊或体现的人物性格。《三国演义》关羽温酒斩华雄中,关羽坚持要先应战后饮酒,表现关羽的骁勇善战和励志成功的决心。 回来饮酒时“此酒尚温”,表现出他武艺高超。 由曹操敬关羽酒,则表现出曹操对关羽的赏识。 《红楼梦》中,因宝玉听了宝钗的话不喝冷酒而引来了黛玉的一阵刻薄的言语,无疑通过饮酒一事引出一连串细节, 凸显了宝黛钗三个人的性格。
其次, 由于醉酒会让人们处于一种非现实的状态,因此在许多小说中,醉酒成了误事的前奏。 《三国演义》中,张飞多次喝酒误事,最后也因大醉不醒而死于非命。 《水浒传》中,青面兽杨志也因一时喝了白胜的酒而让晁盖等人劫去了生辰纲。
可以说,当酒与梦进入文学,除了本身具有的与文学相通的非现实性和压抑性之外,它们本身作为作品中的一大元素,为文学作品的情节发展和情感的传达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古代文学中的酒与梦,一直隐含在文字中,成为叙述和抒情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之一。
参考文献:
[1] 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313.
[2] (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360.
[3] 程千帆。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杜甫《饮中八仙歌》札记[J].中国社会科学,1984(5):154.
[4] (奥 地利)弗 洛伊德。释 梦[M].北 京:商 务印书馆,1996:119-129.
[5] 杨 伯峻 . 春 秋左传注 [M]. 北 京 : 中 华书局 ,1990:849-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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