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即唐代文言短篇小说,标志着我国古代文言小说的成熟,具有高度的文学价值。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其为“叙述宛转,文辞华艳”“实唐代特绝之作也”[1]44。唐传奇流传至今篇目逾百,成就斐然,塑造了一大批性格各异、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然而在唐传奇艺术形象研究中,男性形象却经常作为女性形象的陪衬被一笔带过。
有鉴于此,本文立足文本,对现存单篇传奇、传奇专集及具有传奇风格的笔记小说中的男性形象进行全面梳理,对唐传奇男性形象的人格魅力进行重点解读。
一、张扬进取、蓬勃自信的时代精神
有唐一代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各个领域无不呈现出一种激昂向上、自信狂放的时代风貌。唐代男性作为整个时代的主导者,自然也呈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朝气蓬勃与赤子之心。唐传奇中的男性形象作为唐代男性的艺术折射,较为全面且真实地反映出这种时代精神。
唐传奇中的士子阶层毫不掩饰自己对功名的渴望,对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向往。《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虽然是唐传奇梦类小说的典范之作,但是通过主人公发出的“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2]13的言论,梦里所经历的进士及第、献身朝堂、征战沙场、造福民生这些事迹,真实再现了唐代知识分子对于入仕、立功边疆、求取功名实现自身价值的渴望。这种高涨的热情促使他们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民众自觉关怀,对当政者直言劝谏,为民除害关心民生。这种极富时代气息的英雄梦想以及为之不懈的奋斗激情对于国家和人民来说是一种希望的声音。这是时代发出的强音,也是一个独立个体渴望实现自身价值的呐喊。
唐传奇涉及的男性形象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社会地位不同,给读者的审美体验也不同。通过对唐传奇中帝王形象的解读,我们可以窥探出唐代上层社会男性的一些独特风骨。
唐太宗与魏徵是一对被经常提及的明君直臣的典范,唐太宗从谏如流胸怀宽广在帝王中是极为突出的。《隋唐嘉话》记载对于魏徵的直言敢谏,唐太宗既敬且畏,有时甚至恼怒异常,有“岂过魏徵,每廷争辱我,使我常不自得。”“会杀此田舍汉”[3]95的冲动之语。但对于魏徵的直言敢谏唐太宗其实是很欣赏的,魏徵死后唐太宗发出“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3]95的悲叹。作为一代君主,唐太宗能抛却个人喜好,对人才极为尊重,成就了李靖、房玄龄、杜如晦、魏徵等一大批名垂青史的直臣,这是十分可贵的。武则天作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女皇帝,在从谏如流的宽阔胸怀上亦不遑多让。《酉阳杂俎》“忠志”卷记载骆宾王为徐敬业作檄讨伐武氏,极言其恶,甚至有人身攻击的“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3]558之恶语,武则天读之却是一笑而过,反对骆宾王的文采赞赏不已。看到骆宾王发出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3]558之叹时甚至责备宰相如何没有招纳到此等人才,显示出一个女政治家开明宽容的一面。唐代是我国封建社会少有的政治环境较为清明的时代,由于统治者有宽容的气度,大臣也有敢于直谏的土壤。作为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唐代君主展现出来的创世之才、霸主风范以及从谏如流、宽容平和的明君风采成为后世帝王向往和模仿的典范。
君主专制的封建时代,为追逐权利、巩固皇权君主必须杀伐决断,由此造成的社会黑暗成为封建王朝的通病。唐亦如此,武皇虽有治世之才亦有为排异己的酷吏之举,玄宗虽有开元之治的盛名亦有安史之乱的败笔,唐中后期朋党之争更是延续数十年,给人民带来深重灾难。这是一个清明和混乱交织的时代,当面对生死抉择的时候,唐传奇中敢于坚守道义、不肯随波逐流、慷慨赴死的忠义形象大放光彩。《大唐新语》中记载唐高宗时期,武则天指使礼部尚书许敬宗陷害长孙无忌。凉州长史赵持满与长孙无忌亲厚,被诬与长孙无忌同有谋反之心。赵持满身遭百刑而始终不改其词,叹曰:“身可杀,词不可辱。”[3]324身死狱中之后, 尸体被扔弃在城西,友人王方翼感其义行不畏皇权为其收尸安葬。
唐代科举制度激发了知识分子的活力,文人有着极大的政治热情,但是知识分子投身政治,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文人独立品格与批判精神的缺失。
文人的政治命运掌握在统治者手中,想要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就要依附于统治阶层。唐传奇中这些坚守道义不肯随波逐流的士人形象则是现实中具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成为后世有道德有良心的士人人格追求的榜样。
二、行侠仗义、求仁得仁的人格追求
唐代文人诗书风流、艺术修养极高,但更具时代魅力的是唐代文人拥有强烈的豪侠气质,多了一分落拓不羁敢为人先的豪迈之气,与盛唐尚武尚侠的气象丝丝吻合。唐传奇中的文人实现了侠义精神的内在建构和传承,也因为有了豪侠气质,唐代文人一扫文弱气象,显示出刚健的一面。
柳毅是唐传奇中塑造的极为成功的正面形象,他以书生的身份出现,展现的却是侠的人格魅力。
闻听龙女的悲惨遭遇“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2]29,只为一腔热血打抱不平为龙女传书。龙女获救后并未依仗功德求取回报,甚至力斥钱塘君的强婚行为。施恩而不图回报,遇暴而不失气节,这正是柳毅可贵的地方,这是一种侠义精神的内在传承。《古镜记》中王度拥有敏锐的观察力,从千年老狸的异常反应中推测其为异类,但是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取其性命,而是给它一个辩解的机会。
在得知鹦鹉的悲惨经历后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有意放其一条生路,并完成鹦鹉遗愿。对于其他异类一旦确定其恶行,斩杀决断毫不留情,文人侠风可见一斑。
除了文人,唐传奇中的典型侠客形象也为人们所称道。杜光庭的《虬髯客传》生动描绘了一幅风云突变之际的“风尘三侠”图,神秘豪迈的虬髯客成为唐传奇中本色豪侠的代表人物。他有着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最后却有感天命退出争霸,这已经脱离了一般的侠义,颇有侠之大者的慨叹。一些侠客更多传承了古侠的精神风貌,多身负高超武艺,救人于危难之中,不求回报,极具感染力。《无双传》中古押衙为报王仙客知遇之恩,费尽心机救出刘无双促成二人团聚,之后为守秘密自杀。《霍小玉传》中有感小玉悲惨遭遇打抱不平的黄衫客,《柳氏传》中“衣缦胡,佩双鞬,从一骑”[2]27将柳氏夺回还与韩翊的侠士许俊,此类形象多不胜数。
唐传奇中的豪侠众多,与唐代尚武自信的气质遥相呼应。自古传承的侠义之风到了唐代,褪去了沉重的外表,多了些天真任性的味道,变得轻快且富于生活气息。作为一种社会风尚,人人向往,其定义朝着多元化的方向发展,既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又有市井平凡人物的不凡事迹,更有任侠尚武难以简单评说的人物。正统的侠风和唐代特有的风流交织在一起,造就了一批极具艺术魅力的侠义形象。
三、尚真尚美、坦白豁达的可贵品质
唐代社会风气开放,封建礼教较之宋明时期显得比较宽容松弛。加之崇尚胡风,礼教约束不严,唐人在两性关系上显现出难能可贵的自由和真挚。
唐传奇中对待为情私奔、失贞女性并未苛加指责,相反给予了尊重和爱护。《离魂记》中,由于倩娘之父不察二人情愫而将倩娘许配他人,王宙悲恸离开,夜半辗转无眠。
当意外看见跣足追随而来的倩娘之时,“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2]11,当听到倩娘亡命来奔的真情表白之后欢欣无比,甚至改变入京为官的初衷,与倩娘匿至蜀地,过了五年的幸福生活。当看到妻子思念父母郁郁寡欢之时与之同哀,携妻同归,至归,独自先去倩娘家请罪。《离魂记》将一个多情重义、真诚自信不带丝毫道学气息的君子形象呈现在读者眼前。反观后世郑光祖改编的《倩女离魂》,同样是对于不顾一切出奔而来的倩女,王文举则是有惊无喜,以聘为妻奔为妾的礼教大防来责备倩女,更勿论放弃科考随情而去,虚伪冷酷了不少。相较王宙,后世对待出奔女子远不如唐传奇中的率性坦然,或多或少都存在指责。另《补江总白猿传》中欧阳纥爱妻情深,排除万难解救白猿掠走的妻子,并未深究妻子已怀有白猿的孩子。夜奔李靖的红拂女得到了美好结局,甚至是被张生遗弃的莺莺再嫁之后也并未遭到夫家的鄙弃。
孟子明言私奔乃“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4]44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引《朱子语类》叹曰:“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5]1正是在这种开放的社会风气中,唐传奇中的男性能够放开胸怀,真挚地追逐美好情感,并不以礼教大防束缚心灵,谱写了一曲美好的爱情传说,这些形象远比后世道学气息渐浓的士子显得真诚可爱。
纵观整个封建社会,唐代女性的光彩绝对是最耀眼的。唐代的开放性是空前的,唐代女性也得到了来自男权社会给予的最多的自由和真挚的尊重关怀。《朝野佥载》中记载睿宗之时上元节的盛况:
“妙简长安、万年少女妇千余人,衣服、花钗、媚子亦称是,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3]40这样美好的场景,对于后世被困在一方小小闺阁里的女子来说是不能想象的。封建社会中多视有才有貌的女子为祸水,强调女性的从属地位。唐传奇中的男性并未以正统道德自居,要求女子柔德懿顺、节义忠烈,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学谬论。相反,才、德、貌、艺全面发展且极具个性的女子才是唐人赞颂的对象。《任氏传》中赞美遇暴不失节的狐妖任氏,《谢小娥传》中敬佩聪敏坚韧执着于复仇的谢小娥,《霍小玉传》中同情霍小玉的悲惨遭遇,甚至连《飞烟传》中死于婚外不伦之恋的步飞烟,亦有书生写诗悲其不幸。
唐传奇中的女性健康热烈真挚,普遍的多才聪慧,与整个大唐风尚相符合。从某种意义来说,一个时代女性所呈现出来的审美气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的主流风尚,是与当时男性的推崇、尊重、保护分不开的。封建社会男性是绝对的话语主导者,我们不能以今时今日的道德标准去评判,唐传奇中男性虽做不到完全的男女平等,但却不吝给予女性最多的宽容、欣赏、理解和关怀。这种品质对于现今两性关系的处理也具有启发意义。
四、结语
唐代是一个开放的时代,也是一个压抑的时代;是一个向上的时代,也是一个矛盾的时代;是一个崇尚自由的时代,也是一个限制自由的时代;是一个清明与混乱交织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无限魅力的时代。唐传奇作为唐代文化的产物,被打上了这个时代真实的烙印。当历史的年轮滚滚压过,这个时代里存在过的男性以一种别样的形式活了下来,在这一篇篇传奇里伸展沉浮,任人评说。或许唐传奇中的男性形象不如女性形象那样光彩夺目,却更能挖掘出唐代真实的社会风貌,唐传奇中的男性形象正是由于真实且复杂,才更具有研究的价值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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