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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哈姆雷特爱欲美德中包含的灵魂学与伦理学

来源: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作者:肖有志
发布于:2021-08-02 共1157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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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姆雷特人物分析论文第三篇:浅谈哈姆雷特爱欲美德中包含的灵魂学与伦理学

  摘要:哈姆雷特具有独特性格或奇异性情。哈姆雷特性情中首要且一以贯之的特质是爱欲美德,他借此方能预知人性的善恶、人事的吉凶以及丹麦王室的治乱,亦能预知自己与国家的命运。哈姆雷特的爱欲既是其灵魂的天生爱欲--爱欲美德,厌弃凶德、恶德;又是其理性认知,他天然地能够洞悉自己的以及王者的灵魂秩序和自然本性。如此,爱欲与心智的结合锻造了其高尚的天性。哈姆雷特作为哲人不在于根据精细的想法实施完美的报复,而在于思索与分辨王者的德性,同时不懈地认识自己。因此,哈姆雷特是典型意义上的柏拉图式哲人--热爱智慧即终生爱欲美德,追求圆满的美德。

  关键词: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智慧;爱欲;哲人;

  Abstract:Just like Schlegel, Coleridge and Bradley,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is paper mainly focuses on Hamlet's unique character or rather his singular disposition. Inspired by Coleridge's study of Shakespeare's psychology, we find that Hamlet's primary and consistent quality of temperament is the love of the virtue, by which he can precognition the good and bad of human natures, the fortune and misfortune of human things, and the order and the disorder of the Danish royal family, that is, the fate of himself and his country. Through Plato's doctrine of love, we can see that Hamlet's love is not only the natural love of his soul: love virtues, detest evils, but also his rational cognition, that is, the natural ability to understand profoundly the order and the nature of his soul and the king, and the combination of love and mind forged his noble nature. Hamlet as a philosopher is not to carry out the perfect revenge according to the fine idea, but to think and distinguish the virtues of the king, and at the same time to know himself unremittingly. Hamlet is a Platonic philosopher in the typical sense: love of the wisdom is a lifelong love of the virtue, the pursuit of the perfect virtue.

  引 言

  着名莎评家布雷德利假设:“如果说《哈姆雷特》是一出‘思虑的悲剧’,我们同样可以称它为‘道德理想主义的悲剧’。”1实际上,布雷德利把它看成关于哈姆雷特忧郁性格的悲剧。布雷德利的莎士比亚悲剧研究主要批评施莱格尔与柯勒律治关于哈姆雷特之沉思的理论。沉思是哈姆雷特最重要的性情特征之一。可哈姆雷特在思考什么呢?作为王子,他思考了什么特殊的问题,并且他缘何称得上是个智者甚或哲人呢?哈姆雷特并非单纯是人生问题的思考者,也非仅仅是敏感的道德家或丹麦现时危机的忧患者。他尽心思考德性问题,特别是王者的德性以及丹麦王宫的婚姻、风俗等正义问题。其智慧首先体现于由其天性生发出来的对美德的爱欲;再者,这种高贵而罕见的爱欲与清醒的理智结合在一起,使得哈姆雷特既能辨认德性的自然差异,又对爱欲德性本身困惑不已。克拉克准确地断定:“他既不心平气和,又不冷静,显得是他那不快乐的思想根源的结果,不是精神错乱的结果;他是在德性上遭到了苦恼,不是在心神上受到了影响。”2

  与施莱格尔、柯勒律治、布雷德利一样,本文主要关注哈姆雷特的独特性格或者说奇异性情。哈姆雷特性情中的首要特质是爱欲美德,爱欲美德既是其灵魂的天生爱欲--他厌弃凶德、恶德,又是其理性认知,他天然地能够洞悉周遭各类人的灵魂本相。因此,哈姆雷特爱欲美德的性情包含着灵魂学与伦理学的种种问题。

  一、爱欲美德与灵魂秩序

  理解哈姆雷特的智慧需要理解其最初的困惑是什么。首先,德性远远不如父亲的叔父克劳狄斯不知为何变成了新王,哈姆雷特被他认作儿子;再者,他不理解母亲为何与这样的新王结婚。这些困惑的根源在于哈姆雷特是个爱欲美德者,因为爱欲美德,他才产生困惑,才有了后面整出戏剧情的铺展与终结。如此,爱欲美德这一性情既是其思考与行动的动力,还是整出戏情节线索与结构的动力,又是其命运的归宿。哈姆雷特第一次出场时,新王克劳狄斯正召见群臣以图树立权威,稳定秩序。但克劳狄斯遇上了难题--欲把哈姆雷特从侄子变为儿子而不得。克劳狄斯既得面对含混的伦理难题,又试图隐藏潜在的僭政问题--王权及其正当性危机。哈姆雷特依据自己的性情(而非现世礼法)无法接受这种突变的伦理关系。从全剧来看,哈姆雷特一直热烈地深爱着自己的生父,因为他拥有卓绝的德性。新王虽是叔父,又是名义上的父亲,亲上加亲,但这个父亲的德性与生父天差地别。从形象意蕴上看,哈姆雷特首先并且根本上是个好德之人、爱欲美德者。对哈姆雷特而言,美德与伦理、王权的正当性直接关联。

  哈姆雷特把父亲比作太阳神(Hyperion)(1.2.140),与母亲对峙时亦如此(3.4.54)。刚出场时,哈姆雷特沉浸于无法释怀的丧父哀痛中,其聪颖因其爱欲美德的美妙天性隐晦地表露出来--爱欲美德且敏于区分德性之高低;也可以说,恰恰因为他能够准确区分不同德性,他才可能爱欲美德。着名政治思想家施米特以为:“(哈姆雷特)对母亲罪行的质问,从戏剧开始就出现了,而且贯穿全剧。”3在第一次长段独白中,哈姆雷特表面看来是因德性的困惑而伤痛,乃至于陷入虚无的泥淖。他并非厌恶母亲,或认为母亲有罪。4哈姆雷特仅仅为母亲与新王的结合深感困惑。相较于此前父亲与母亲的结合,王宫与丹麦似乎变了天。布雷德利以为:“根源是他母亲的真实本质被突然暴露了出来,使他在道德上感到十分震惊……”5哈姆雷特展露其哀痛的根由--母亲的婚姻,往前推导则是老王与新王德性的悬殊。哈姆雷特无法理解母亲的爱欲与理智,无法看清其灵魂状况,这是哈姆雷特最初的困惑,也是其最重要的困惑之一。这一困惑指向哈姆雷特的认知:婚姻、王权应与美德关联在一起,美德显然是人世秩序(父子、夫妻、统治等等)的根基。

  通过精心策划、编造的戏中戏,哈姆雷特确证鬼魂是父亲,且其所言属实,也看清了新王伪饰且恶毒的“良知”。由此,戏剧进入冲突最剧烈的第三幕第四景--哈姆雷特与母亲的冲突,这是哈姆雷特与母亲唯一的一场对手戏。作为王后的母亲意图告诫哈姆雷特,不得冒犯国王,而哈姆雷特当然不会接受弑父凶手为父、为王。其义愤蕴藉甚久,猛然爆发,强迫母亲照照镜子--正如那场戏中戏,看看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此时,哈姆雷特对美德的爱欲开始变成正义的行动,直指丹麦现时的国王与王后。针对国王,哈姆雷特设计报复他;针对王后,哈姆雷特试图训诫、教诲之。可以说,哈姆雷特与母亲的冲突展现了这出戏的最高主旨--美德养成的功夫。从他对母亲的教诲中,我们可以看到哈姆雷特对美德的至深体悟。哈姆雷特因天生爱欲美德而不断提升自身美德的品级,在此意义上,爱欲美德就是美德本身。或者说,哈姆雷特因爱欲美德而成就美德,从不厌倦。

  继而,哈姆雷特在爱欲美德的问题上,直抵其堂奥,即爱欲美德与灵魂问题的关联。而美德与灵魂的共同构成,在哈姆雷特看来就是一个自然问题。哈姆雷特渴求探究自然--人灵魂中的美德与丑恶。6在第三幕第二景,哈姆雷特给伶人甲指导戏中戏,让他谨记字句与姿势:

  特别要谨守这一点,

  就是你不可超过人天性(nature)的中和之道;

  因为任何东西这么做过了分,便乖离演戏的本意,须知演戏的目的,

  当初和现在都一样,

  是要仿佛端着镜子照见自然的真实(Nature),使美德显示它自己的本相,

  叫丑恶暴露它自己的原形,要时代和世人看到自己的形象和印记。(3.2.18-24)7

  以戏中戏为镜看见了新王丑恶的“良知”后,哈姆雷特进一步想让母亲通过照镜看见自己灵魂中的欲火并为之羞愧。哈姆雷特对美德的爱欲令人惊异地迸发出强烈的怒火--渴念正义的激情,他怒斥并且训导母亲改善其灵魂的状况:以理智替代感觉,从而爱欲真正的美德。如此看来,美德之养成首要之功建基于良好的灵魂秩序,而其关键在于认识灵魂的种种状况,且有赖乎爱欲与理智的结合,依此形成中和之自然。

  在对母亲雷霆般的咒骂中,哈姆雷特再次比照父亲与叔父--诸位天神结合起来的风光神采与生霉的麦穗,以期母亲能辨别二人德性的巨大差异。母亲似乎悔悟,看到了自己黑暗的灵魂。然而,哈姆雷特尖刀一般的怒骂仍未停止,其主旨仍是对比父亲与叔父,以此训诫母亲不得再与恶棍、杀人犯同床,节制欲望以保有纯洁的贞德。这时,鬼魂再次出现,催促哈姆雷特以磨砺其几将迟钝的报仇意图,并重新为颠倒混乱的丹麦树立伦理与政治秩序,扶持正道。布雷德利认为:“剧中关注的中心在于主人公怎样努力完成自己的职责。”8哈姆雷特生来必得担负整顿邦国的使命,这一使命源于其爱欲美德的天性和天然的高尚志向。

  正因为乔特鲁德爱自己的前夫并不如哈姆雷特爱自己的父亲及其德性那样深切,9她才会如此迅速地忘却他。从全剧看,母亲仅在第一幕第二场中对哈姆雷特提及其父,且其目的是劝哈姆雷特忘却他。哈姆雷特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他对父亲的爱实质上是对美德的爱欲;这美德有其形象,即父亲。所以,爱欲又与看见、回忆关联在一起。10相反,哈姆雷特让母亲忏悔,劝其灵魂莫再自欺。哈姆雷特整顿丹麦的伦理现状,其重要目标之一即是让母亲看见父亲及其美德。哈姆雷特的训诫不仅让母亲看见自己黑暗的灵魂,还把她的心撕裂成两半,且让她丢弃腐恶的一半,留下另外半个过纯洁的生涯。他劝诫母亲停止乱伦,节制欲望,因为积习久而久之几乎能改变一个人自然的印记或特征。这是美德之养成的第二门功夫--节制欲望并持之以恒。

  母亲看不见也听不见鬼魂,反以为儿子心神纷乱,满是无垠的幻象。11而哈姆雷特与霍拉旭一碰面就说自己在心眼里(in my mind’s eye.1.2.184)看到了父亲。哈姆雷特通过心智或心眼清楚地看见父亲的高尚美德,12他是个大丈夫,再没有见过第二个这样的(1.2.186-187)。理智与情感平衡的霍拉旭也见过哈姆雷特的父亲,认为他是明君(1.2.185)。在哈姆雷特身上,爱欲美德与明亮的心智无法分离。因为心智,他能够区分人世形形色色、鱼龙混杂的人群,从而爱欲父亲出类拔萃的美德,认识并提升自身。从其对人的灵魂或自然的理解来看,我们甚至认为哈姆雷特意图超越拥有政治美德的父亲,并且因为其自身的爱欲而锻造哲人的美德即自然美德。

  除了敏锐观察到王权、婚姻的异样外,哈姆雷特还厌恶丹麦败落的风尚与习俗。哈姆雷特不仅关注王者(国王和王后)的德性问题,还忧心于国家的道德伦理状况,这二者密切相关。哈姆雷特与霍拉旭一同等待父亲的鬼魂出现时,在高台上听见王宫城堡里炮声隆隆,新王正纵酒狂欢,霍拉旭由此询问,这是什么习俗。哈姆雷特第一次公开地谈论美德与风尚,他凭自己的心智(to my mind, 1.4.14,参3.1.99/149)当即对这类消减丹麦丰伟勋业、败坏国家声望的陋习进行抨击。接着,哈姆雷特在说了一段历来为学界公认费解的台词后,转而谈及一些特殊的人的美德。这一段与第三幕第四场形成对照,哈姆雷特就像是在说他母亲:

  所以,往往在某些特别的人身上,

  因他们本来有某种自然的缺陷,

  与生俱来,--那可怪不得他们,

  既然自然不可能自己去选来历--

  由于某一种性癖有过度的滋长,

  时常冲破理智的藩篱与堡垒,

  或者有什么习惯过于发扬了

  令人爱的心性形态;却说这些人--

  他们沾上了那种缺陷的印记,

  那缺陷,不出于自然,即肇自命运--

  他们有其美德,即令清纯得

  了不起,即令没涘涯,非凡人所能有,

  将在世人的见解中,因那个缺失

  而遭到毁伤败坏;一些些乖舛

  会招致对整个高贵品质的狐疑,

  使声名狼藉。(1.4.23-38)

  有注疏家认为这段台词说的是哈姆雷特自己。但是,从用词来看,比如风俗(比较1.4.13/15与3.4.35/159)、自然(比较1.4.24/26/32与3.4.166)、理智(比较1.4.28与3.4.86)、习惯(比较1.4.29与3.4.160)、美德(比较1.4.33与3.4.40/82/150/152/158)印记(比较1.4.31与3.4.166)等,均与哈姆雷特对母亲的斥责与训诫相符。在第三幕第四场中,哈姆雷特把这些问题追溯到灵魂问题(3.4.19与3.4.87,3.4.143,参3.4.45与3.4.110),由此他似乎达至对美德的透彻理解。他以为母亲的缺陷或缺失在被风俗这一怪物鲸吞了一切感觉后成为各种恶习(3.4.160/167与3.4.74,采用Arden版的释读),并且导致理智为欲念做媒。

  是什么恶魔(devil),

  在你捉着迷藏时,欺骗你到如此?

  有眼睛没有触觉,有触觉而看不见,

  有耳朵没手、眼,有嗅觉没其他一切,

  否则即使有一种真器官的病征,

  也不能这样昏聩。(3.4.74-79)

  母亲有感觉却无法判断,亦即丧失理智、感觉昏聩、不能自已。灵魂中的理智辨认且整饬各种混杂的感觉。而所有感官中,眼睛居首,看不见等于没有爱欲,13也就无法区分不同的德性。这里的看见不仅是一种感知官能,还指理智的区分--灵魂既能观看德性,也能观看自身。可能鉴于母亲丧失理智而看不见德性,哈姆雷特转而询问她的羞愧在哪(3.4.79);并且,哈姆雷特出于正义或报复欲的怒火而谴责其可耻的行径。当母亲由于羞愧(而非理智)看见自己黑暗的灵魂后,哈姆雷特以嘲讽的语势让她禁绝与新王乱伦,而败坏的风俗恰恰源于新王--一个杀人犯、一个恶棍、冒充国王的小丑、盗窃君权的小偷,品性不及老王的二百分之一(3.4.94-98)。

  哈姆雷特出于自身的爱欲,凭自己的心智,对王者德性和国家的道德伦理状况进行了审视与判定。经由对灵魂及其秩序的深入探索,哈姆雷特养成了其超越于政治与世俗之上的自然美德。哲人柯勒律治清晰地找寻到理解哈姆雷特的正道:“谈论莎士比亚的剧作,我将倾向于致力于一种灵魂学而非历史学的论证方式。我将把这些剧作视为它们似乎天然地从其心智的前进与秩序中涌流而出。”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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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预知、自然与命运

  布雷德利认为:“哈姆雷特不是哲学家,可依然有着出色的推测力,就像他不是诗人但仍有非常的想象力一样。”15哈姆雷特从亡魂口中得知叔父弑兄篡权,而实际上他早已预知此事(1.5.40)。哈姆雷特的预知与其爱欲美德的天性分不开,皆为其智慧的体现。哈姆雷特之所以能够准确预知必定是根据父亲与叔父的不同德性--品性如此低劣的叔父突然取得王权,其中必有蹊跷。鬼魂告知哈姆雷特自己是他父亲的亡魂,要哈姆雷特聆听其遭遇的秘密,“若是你确曾爱过你亲爱的父亲”(1.5.23)。哈姆雷特爱父亲是他聆听秘密以及担负使命的前提。父亲让哈姆雷特为其报仇,以雪最不自然的谋杀(1.5.25)之恨,这是最邪恶、诡异、不自然的谋杀(1.5.28)。出于爱父亲以及强烈的好奇心,哈姆雷特说:“快给我知道,我好插起了翅膀,迅捷如深思,疾速如爱欲之思索,我风驰着去报复。”(1.5.29-31)哈姆雷特显然很着急,急于知道也急于报复,其思想与行动如风驰电掣。这一切缘于哈姆雷特对父亲的爱、好奇心和对正义的激情,其中也包含哈姆雷特的预知,他感到自己的预知将很快得到证实。哈姆雷特的好奇心与预知源于对叔父德性的判断。因此,哈姆雷特的预知同样基于心智,即对德性的认知。

  父亲告诉哈姆雷特叔父与母亲的乱伦:

  正是的,那个通奸乱伦的禽兽

  就仗那诡诈的迷功,叛逆的本领--

  啊,邪恶的聪明和才智,这样

  会奸骗!--把我这貌似贞洁的王后,

  诱得满足了他那无耻的淫欲。(1.5.42-46)

  哈姆雷特的父亲以为,自己的弟弟也有其爱欲,但这种爱欲与邪恶的聪明和才智结合,只能使人成为通奸乱伦的禽兽。在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看来,这是种放肆无度的爱欲,追求的是禽兽的习性与快乐,无法使得人成为人。16从人的自然天性或者美德来看,这种爱欲有违自然,它与邪恶的心智结合,肆意破坏礼法,追寻兽性的快乐。这种爱欲与哈姆雷特的爱欲恰成两端,一起构成了整出戏真正的内在动力,并且直接导致两人的结局或命运以及丹麦的命运。这些哈姆雷特早已预知,因此,基于爱欲,预知与命运之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链接--自然。

  我们看到,父亲的教诲使得哈姆雷特成长起来并勇于担负使命,这其中最关键的是让哈姆雷特认识自己的自然或天性。父亲说:

  你要是有天性的话,切不可忍受:

  莫要让堂堂的丹麦君王的御床

  变成可恶的秽乱淫蒸的卧榻。

  可是,不管你怎样进行这件事,

  不要玷污你的心地,也不可让你的灵魂

  策划去伤害你母亲。(1.5.81-86)

  哈姆雷特的天性或自然指向其良知与美德,凭此哈姆雷特将扭转丹麦的风俗、风尚,特别是君王的婚俗。父亲警戒哈姆雷特须振作自己的美德,并且,在铲除邪恶、移风易俗的行动中,心地不可受玷污、灵魂不可作恶,以锻炼并持守高尚天性。父亲此前说叔父干了最不自然的谋杀与乱伦,意指新王的劣性与凶德是违背自然的;与此相反,自然应该指自然正确,这种自然与美德关联,并指向人世的正义秩序。从哈姆雷特的结局看,他不断反思、自省,从而认识自己的自然,知道自己是谁,才知道担负什么样的使命,最终要活成什么样的人,即所谓知命。从中我们认识到,自然与美德本为一体,这是古典意义上的自然目的论--自然意指人的灵魂中德性的圆满。

  哈姆雷特的命运与丹麦的命运紧密相关。第一幕第二场,霍拉旭一伙人将在岗哨上看见先王鬼魂一事告知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已然预知灾祸即将降临丹麦。霍拉旭断定阴魂的出现与时下丹麦备战以抵御挪威王子的入侵有关(1.1.69-110),哈姆雷特则凭其灵魂预知17这终将暴露丹麦王宫内部潜藏着的凶恶之事。这一段独白紧接着的是霍拉旭一行人到来之前他的第一段独白,哈姆雷特预言母亲与新王结婚不是好事,也绝不会有好结果。与爱欲美德相应,哈姆雷特对恶与灾祸的观察也极度敏锐。在第三幕第四场尾声,哈姆雷特告知母亲自己得去英格兰,他知道其中必有阴谋,并且已有应对之策(参3.4.203-208)。哈姆雷特预知的自己命运与预知丹麦灾祸或命运关联在一起,主要缘于他对新王自然本性的认知。如此,哈姆雷特爱欲美德与预知命运都是其心智对人之自然本性的探究活动。

  新王多次试探哈姆雷特后,认定哈姆雷特将构成危险,决定派哈姆雷特前往英格兰催缴朝贡,以排除其心头的郁闷。在观看哈姆雷特导演的戏中戏时,新王暴露了自己的罪恶行径,他令哈姆雷特即刻出发,并密谋在英格兰将其处死。他假仁假义关心哈姆雷特,称自己送他火速前往英格兰是为安全起见,因为哈姆雷特误杀了波洛涅斯。新王欲使哈姆雷特懂得其用心或用意、目的(4.3.46,参4.7.160),哈姆雷特则说:“我看见一个见到\[你的\]用心的天使。”哈姆雷特业已看透新王恶毒的阴谋、诡诈的本性,正如他看清了父亲的美德,他也看穿了新王的凶德。诚如歌德所言,“我们读了莎士比亚的作品,世界就变得完全透明,我们突然发现,我们对美德与陋习、伟大与渺小、高贵与卑贱都非常熟悉……”18 哈姆雷特预知新王杀害父亲后又将设计杀害自己。新王与哈姆雷特均以直白的用词掩饰自己的险恶用心。哈姆雷特先人一步,其巧妙的反讽之语掩藏了其预知及摆脱凶险的计谋。哈姆雷特已然成为新王心头大患,新王将威逼英格兰国王立即处死哈姆雷特,以医治自己血液中的热病。新王早已染恶,恶上加恶,病入膏肓,无法祈祷(3.3.38/40/48-50/64-66)。

  哈姆雷特、霍拉旭与雷欧提斯先后看清楚新王罪恶的自然或本性,哈姆雷特最为完整地认识到新王出于自身自然的恶而不断设计恶行,终于报复之,使其吞下厄运之果。

  哈姆雷特曾告知霍拉旭他将报仇:

  如此这般欺瞒--是否无愧于完善的良知

  去亲手还报他?难道能不受天罚,

  若放纵我们的自然的邪恶

  再去作恶?(5.2.66-68)

  “完善的良知”一词指示了哈姆雷特的自我认知。这可参看第二幕第二场哈姆雷特独白的最后一句,要靠戏中戏轻易地攥住新王的“良知”(2.2.539-540)。新王无疑是天良丧尽之徒,放纵自然的邪恶,不断地作恶,终遭天谴。对于哈姆雷特来说,完善的良知指向自然正确,亦即除去自然的腐败,且其前提与要旨乃是认识并辨别各人的德性。在此意义上,哈姆雷特的报复不是单纯因为血气,而因理智认知,他看透了新王身上自然的恶,如此,哈姆雷特可谓替天行道、大义凛然19。

  我们可以比较一下新王对自己的本性认知。第三幕第三景新王的祈祷,新王以为罪恶的手镀上金就可推开正义:

  在天上却不是这般;

  那里可不能推托,那儿行为位于

  其真正的自然,我们自己

  会被迫对自己罪辜的凶头霸齿

  去当面作证。(3.3.60-64)

  新王看得见自己的罪恶,看来他发现了自己的“良知”(参3.1.49与3.3.36-38/43-46),他似乎看得见真正的自然--这是他私自唯一一次提及自然。这个说法与第三幕第二景开头哈姆雷特关于戏剧的看法相近,他认为戏剧的目的在于照见美德或丑恶的真相,亦可比较第四幕第五景王后在旁白中的说法--“我的灵魂有病,正合于罪孽的真正自然”(4.5.17)。经过哈姆雷特一番训诫过后,王后因犯罪而疑惧、过虑。她想到自己灵魂的病情来自于自己罪孽的自然本性。可新王贪欲或贪恋因犯罪而得的王冠与王后,并以为哈姆雷特是其热病的缘由(4.3.65-66),于是谋划新的恶,显然他并无真正的良知。新王虽有关于自然的知识,但因其邪僻的性情与放纵的欲望而无法养成真正的美德。新王黑暗的灵魂被黏住了,挣脱不得,净化无门(3.1.67-69,3.3.93-95,另参3.3.85)。

  在这里,我们发现自然等于恶而非美德,这是另一种关于自然的理解。新王似乎也可以达到对自己的自然本性某种程度上的认知,但其灵魂中有一层更深的自然,他无法看见,那就是他身上与心智分离的无节制的爱欲,某种意义上是其灵魂中的恣意的本心。这种爱欲也渴求美,但却是身体之美,并且表现为一种强力,统治并引导灵魂。20因之,这种爱欲与强力而非心智或理性结合,导致了此世种种令人惊骇的恶。新王的爱欲因为与心智或理性分离而无法看见自己,无法理解和提升自己的爱欲,最终这种爱欲并非指向美德而指向恶。21

  因此,这出戏实质上是高低两种爱欲或正邪两种自然本性的冲突、交战。最终,邪不压正,哈姆雷特廓清邪气迷障的丹麦王宫。哈姆雷特不让挚友霍拉旭自杀,并嘱托霍拉旭正确地报告自己、自己的动机或目标给不明真相的人。这个人可能就是哈姆雷特预知将被拥戴为丹麦新王的福丁布拉斯。哈姆雷特曾远观福丁布拉斯的军队,且知晓其攻打波兰的志向,赞赏其精气神与抱负--不畏生死、荣耀当世。哈姆雷特的预知以他对福丁布拉斯优良德性的认定为依据。福丁布拉斯则将知晓哈姆雷特的故事--其经历及其行为的动因。福丁布拉斯以为,哈姆雷特若果有机会去当朝从政,当是位绝世的明君,22并为哈姆雷特举行隆重的葬礼。从此,丹麦有望革故鼎新。

  结 语

  哈姆雷特作为丹麦王国的王子最终没能继承王位,统治拥戴他的臣民。然则,哈兹里特称哈姆雷特为“哲学思索王国的王子”23。哈姆雷特作为哲人不在于根据精细的想法实施完美的报复,更在于思索与分辨王者德性。“我们应该表明,哲学家是时时处处都适宜的,因为他是人的最高级的类型。”24孙大雨先生认为,哈姆雷特好学深思,尤喜道德哲学。他判断哈姆雷特是威登堡大学众多学士书生中的例外,“而是既深思熟虑,以天下为己任,又果断坚决,行动极其敏捷的例外。哈姆雷特便是这样一位慎思明辨、顶天立地、肝胆照人、浩气磅礴的英豪,虽然他非常年轻”25。如此,孙先生既不赞同施莱格尔、柯勒律治、哈兹里特断定哈姆雷特耽于沉思,无法行动,思考与行动、内在与外在不协调或不平衡的判断,26也不苟同布雷德利或本雅明将哈姆雷特视为一介忧郁者27。丹麦因智深勇沉、浩然正气的哈姆雷特而重见天日、风清气正。哈姆雷特探究正义问题又是正义之人,思考道德哲学又担负道德责任。

  报复对于《哈姆雷特》一剧而言只是其表面情节,其情节的深处实乃哈姆雷特之智慧的展开与完满。在这层意义上,《哈姆雷特》与古希腊悲剧一样是认识剧28,悲剧不悲,且非神话29。俄国哲人舍斯托夫早年研习莎剧,把莎翁认作自己的哲学老师,他说:“让他(哈姆雷特)从这样的困境中走出来,让他见识一下生活永恒不变的全部内涵,这就是这部悲剧的任务所在。”①30经由悲剧故事,我们认识人之灵魂的经历及其本相,从而认识人心与人世的正义,这或许是生活中永恒不变的自然秩序。舍斯托夫最后重申:“对于哈姆雷特来说,悲剧是必然。而莎翁之所以伟大,就因为他能在别人看来只有混沌和荒诞的地方,看出秩序与意义。”②31“悲剧是必然”指“理性的必然性”③32而非盲目的命运。实质上,智慧的哈姆雷特看得出政治生活的秩序与意义,正如柯勒律治所言,莎剧中放荡的激情所包含的道德有着“所有对立面相克相生的这条伟大的自然法则”④33。

  注释

  1 舍斯托夫着,张冰译:《莎士比亚及其批评者勃兰兑斯》,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71页。

  2 舍斯托夫着,张冰译:《莎士比亚及其批评者勃兰兑斯》,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99页。

  3 舍斯托夫着,张冰译:《莎士比亚及其批评者勃兰兑斯》,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90页。

  4 杨周翰选编:《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133页。

  5(1)安·塞·布雷德利着,张国强,朱涌协,周祖炎译:《莎士比亚悲剧》,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102页。

  6(2)HORACE HOWARD FURNESS,ed.,A New Variorum Edition of Shakespeare:Hamlet,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1963,193.

  7(3)卡尔·施米特着,王青译:《哈姆雷特或赫库芭:时代侵入戏剧》,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1页。

  8(4)托·斯·艾略特着,卞之琳,李赋宁,等译:《传统与个人才能》,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179页。

  9(5)安·塞·布雷德利着,张国强,朱涌协,周祖炎译:《莎士比亚悲剧》,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107页。

  10(6)柏拉图:《斐德若》,刘小枫译:《柏拉图四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79-380页。

  11(7)《哈姆雷特》中译文主要采用孙大雨译,稍作改动:《莎士比亚戏剧八种集注本》下册,孙先生译为《罕秣莱德》,译文略有修改,剧作题名与剧中人物名称沿用朱生豪先生的通行译法:《莎士比亚全集》第5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校勘与注疏参考孙先生集注本与HORACE HOWARD FURNESS,ed.,A New Variorum Edition of Shakespeare:Hamlet,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Inc.1963;另有ANN THOMPSON and NEIL TAYLOR,ed.,The Arden Shakespeare:Hamlet(影印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

  12(8)安·塞·布雷德利着,张国强,朱涌协,周祖炎译:《莎士比亚悲剧》,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71页。

  13(9)西塞罗着,王焕生译:《论共和国》第6卷,小斯基皮奥对祖父老斯基皮奥与父亲鲍鲁斯的爱(6.10,6.14-16),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29-331页、第335-339页。

  14(10)柏拉图:《斐德若》,刘小枫译:《柏拉图四书》,北京: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30、332页。

  15(11)莱辛着,张黎译:《汉堡剧评》,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63-64页。

  16(12)柏拉图:《斐德若》,刘小枫译:《柏拉图四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25-326页。

  17(13)伯纳德特着,张文涛译:《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爱欲的辩证法》,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经典与解释8:苏格拉底问题》,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第166-167页。

  18(14)ADAM ROBERTS,ed.,Coleridge:Lectures on Shakespeare (1811-1819),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6,43.

  19(15)安·塞·布雷德利着,张国强,朱涌协,周祖炎译:《莎士比亚悲剧》,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104页。

  20(16)柏拉图:《斐德若》,刘小枫译:《柏拉图四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32-333页、第329页。

  21(17)比较苏格拉底灵魂的预知(柏拉图:《斐德若》,刘小枫译:《柏拉图四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12页。)

  22(18)范大灿编:《歌德论文学艺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13页。

  23(19)柏拉图着,王扬译:《理想国》,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284-285页。

  24(20)柏拉图:《斐德若》,刘小枫译:《柏拉图四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03页、第302页。

  25(21)柏拉图:《会饮》,刘小枫译:《柏拉图四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46-250页、第244-245页。

  26(22)施米特着,王青译:《哈姆雷特或赫库芭:时代侵入戏剧》,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6-84页。

  27(23)威廉·哈兹里特着,顾均译:《莎士比亚戏剧中人物》,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6页。

  28(24)舍斯托夫着,张冰译:《莎士比亚及其批评者勃兰兑斯》,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76页。

  29(25)威廉·莎士比亚着,孙大雨译:《莎士比亚戏剧八种集注本》下,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878页。

  30(26)杨周翰选编:《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312页;ADAM ROBERTS,ed.,Coleridge:Lectures on Shakespeare(1811-1819),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6,142-143;威廉·哈兹里特着,顾均译:《莎士比亚戏剧中人物》,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7页。

  31(27)本雅明着,李双志,苏伟译:《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14-215页。

  32(28)戴维斯着,陈明珠译:《哲学之诗:亚里士多德〈诗学〉解诂》,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49-61页。

  33(29)施米特着,王青译:《哈姆雷特或赫库芭:时代侵入戏剧》,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8、62、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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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肖有志.从柏拉图式伦理观看哈姆雷特的智慧[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61(03):6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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