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纪莱姆( Georges Canguilhem,1904 - 1995) ,是法国当代哲学家、法国认识论或科学哲学的主要革新人物之一.他的名字通常与巴什拉( Gaston Bachelard) 、福柯( Michel Fou-cault) 并列在一起,他们共同属于 20 世纪法国认识论传统.
但是,与巴什拉和福柯不同,康纪莱姆在法国之外长期以来鲜为人知.随着近年来他的着作陆续被翻译成英文,比如他的《正常的和病态的》《生命知识》《生命科学史中的意识形态与合理性》以及《生命理性主义者: 康纪莱姆作品选集》的出版,康纪莱姆才逐渐进入非法语读者的视野.本文着力探讨康纪莱姆的科学认识论思想.第一,我们将从 20 世纪法国的认识论传统中突出他的重要地位.第二,在认识论的具体内容上,我们将突出他的认识论的革命性以及他对巴什拉的继承和突破.第三,我们将探讨康纪莱姆为什么将生命科学理解为"生命知识",其价值何在? 最后,我们尝试对他的科学认识论作一简单的评价.
一 20 世纪法国认识论传统
虽然认识论问题是哲学的中心问题之一,但是在当代哲学的发展中,英语世界与法语世界对它的解释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在英语世界,认识论通常被理解为一种"知识理论",即研究知识的范围、限度、来源以及对知识的辩护和如何应对怀疑主义挑战等问题.但是,在法语世界中,认识论却被定义为一般性的科学理论,也就是说,它并不仅仅限于对知识问题的回答上.在比较哲学的语境中,有人提出了"两种认识论"[1]ix.这种比照,通常是就法国的认识论传统与同时期的美国逻辑实证主义来说的.在 20 世纪的 30 到 60 年代,逻辑实证主义者在提到"大陆"思想家的时候,往往带有不屑的意味.同样,法国的认识论思想家,也将逻辑实证主义比如卡尔纳普的分析的方法看成是对科学实践活动的误解.这说明,"两种认识论"之间实际上长期对立.这种对立,也折射了长期以来的欧陆-英美哲学阵营分化的格局.
今天,人们不再奢谈"两种认识论"之间的对立,而是转向了哲学交流和对话的新话题.随着英美科学哲学"主流"即分析的科学哲学向"后分析的"、"后经验的"范式转化,人们发现以库恩为代表的历史主义的科学哲学与法国认识论传统尤其是巴什拉的思想有着"近似"之处,他们共同表达了一种历史的非连续性思想,反对将科学的进步看成是事实的堆积.[2]45 -64如果将历史主义的科学哲学看成是逻辑实证主义所遭遇的"历史反叛",那么与法国认识论传统尤其是与巴什拉的历史主义相比,它整整晚了 30 年.正如法国哲学家勒古( Dominique Lecourt) 所说,应当用一种"比较认识论"来解释这种奇怪现象.[3]9人们还发现,除了库恩之外,像图尔敏( Stephen Toulmin) 、汉森( Russell Hanson) 、费耶阿本德、赫斯( Mary Hesse) 、波普尔以及英国的科学社会学等,处理的很多问题,实际上也都是法国认识论传统中的问题.这种比较哲学的视角,虽然时间上并不一致,但是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法国认识论传统的当代性.
20 世纪法国认识论传统,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它与科学史研究的结合.认识论承担着对科学史的认识和反思的工作.这种结合,也经常被看成是法国独有风格的科学哲学.
虽然近代法国笛卡尔对认识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但是现代法国哲学,从孔德开始,逐渐远离了这个传统.孔德将实证科学看成是知识发展的最高阶段,这挑战了神学和形而上学时期的"不成熟的"精神.他的历史视角的实证主义,对法国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也就是说,科学必须被理解为一种历史现象,这一孔德思想的遗产导致了法国认识论的迅速发展,即以历史为基础把科学理解为一个认识的事业.科学,越来越成为根据自身特点发展的独立自主的研究领域.彭加勒、迪昂( Pierre Duhem) 、梅耶逊( mile Meyerson) 都致力于将科学认识论建构成一种独立自主的学科.尽管他们之间并不完全一致,但是他们毕竟代表了一种崭新的关于科学的哲学反思.从布特鲁( mile Boutroux) 到布伦什维格( LéonBrunschvicg) 再到柏格森,每一位主要人物都讨论了科学史和认识论问题.到 20 世纪 30 年代,也就是巴什拉所谓的"新科学精神"时期,这个科学史或认识论传统被巴什拉定名为"非笛卡尔的认识论".
巴什拉的这个新名称一方面反对笛卡尔的认识论,他认为笛卡尔是将哲学强加于科学.基于内在的清楚明白的观念,笛卡尔不仅相信绝对者存在于客观世界,而且还可以直接地为我们所认识.相反,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则揭示了一个丰富而复杂的世界.如果笛卡尔的认识论是孤立地理解一个客体的话,那么现代科学则采取了一种综合的观念.主体与客体,都不是孤立的,它们都立足于复杂的关系之中.
"换言之,不是一种内在的清晰,而是依赖于我所称的操作的清晰.关系不是客体的特例; 客体是关系的特例."[4]143另一方面,巴什拉虽然在很多方面都继承了布伦什维格,但是他的历史的非连续性思想,拒绝了布伦什维格的"进步的哲学".在这个方面,巴什拉的影响甚至超越了认识论或科学哲学领域.比如,阿尔都塞就从他这里吸收了"认识论的断裂"思想.至于康纪莱姆,他直接继承了巴什拉的认识论思想,并将他的方法运用于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中,拓展了巴什拉的认识论思想,并产生了一些新的洞见.在这方面,一般将巴什拉和康纪莱姆看成是 20 世纪法国认识论的最高成就,或者说,他们最有资格代表法国的这场"认识论的革命".
他们的革命性,阿尔都塞在为马舍雷( Pierre Macherey)的《康纪莱姆的科学哲学》写导言的时候给予了肯定.他高度评价了这种认识论或科学哲学的"新奇性".其一,认识论家像人种学家一样,他们也"深入田野",力求更近距离地观察科学活动.对于二手或三手的资料,他们不屑一顾,他们不是从外部观察科学.通过这种方法,他们在科学中发现了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其二,对历史的考察,他们既不是采用年代学的视角,也不是采用历史哲学的视角( 这是关于历史进步或理性发展的意识形态) .他们研究细节,并使用被( 官方) 忽视的材料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他们在历史中发现,"事物不像通常认为的那样发生".在阿尔都塞看来,这两种新奇性产生了重要后果: 它们推翻了旧的、经验主义的、实证主义的、唯心主义的认识论和历史的概念.[5]163这里,阿尔都塞尤其将康纪莱姆和福柯放到一起,认为他们的历史认识论超越了之前的任何关于历史的学说.
作为康纪莱姆学生的福柯,在为老师的《正常的和病态的》作序的时候,也肯定了老师作为科学历史学家的贡献.
他认为,没有康纪莱姆,人们就不可能理解阿尔都塞、阿尔都塞主义,以及发生在法国马克思主义者中的整个系列的讨论; 没有康纪莱姆,人们就不可能理解社会学家比如布尔迪厄( Pierre Bourdieu) 等人的社会学; 没有康纪莱姆,人们也将错失精神分析的整个理论工作,尤其是其追随者拉康的思想.还有,1968 年运动之前和之后的观念的讨论,或近或远,人们都能够看到康纪莱姆的影响.福柯还指出,在二战后的法国思想阵营中,与萨特和梅洛·庞帝代表了存在主义的、现象学的路线不同,康纪莱姆属于卡瓦耶( Jean Cavaillès) 、巴什拉的思想传统,对知识理论、理性和概念感兴趣,而萨特和梅洛·庞帝的思想阵营主要关注主体、感觉和经验问题.不管怎样,从阿尔都塞和福柯对康纪莱姆的介绍中,都传达了这个思想: 康纪莱姆属于法国认识论传统,他是这个传统的最重要、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
二 康纪莱姆的历史认识论
学界虽然将巴什拉和康纪莱姆共同看成是法国认识论革命的核心人物,但是这个称誉往往又将康纪莱姆置于巴什拉的光环之下,特别是对于非法语的读者,人们对于巴什拉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康纪莱姆.所以,在这一部分,我们将突出康纪莱姆对巴什拉的继承和突破,突出其对法国认识论的重要贡献.
实证主义认为,科学史仅仅是一种事实的堆积,历史是"真理"取代"错误"的必然过程.巴什拉以其非连续性思想反对这种进步叙事.他指出,科学的发展常常与认识论的"障碍"进行斗争,新的科学模式的形成,需要认识论的"断裂".不仅需要与"常识"断裂,而且也需要告别以前的科学,因为在新科学的模式中,旧科学的一些理论也像"常识"一样,无法融入新的理论之中.康纪莱姆接受了巴什拉的认识论的基本思想.首先,他将科学与科学史进行区分.他认为,实证主义的根本问题在于混淆了科学和科学史.科学史是话语的历史,而不是科学的历史,它关联着科学家自身的实践活动,科学的成功和失败.这种话语的历史,既不是通常所谓的"外史",也不是"内史".外史论者,总是根据文化环境来解释科学现象,忽视了科学话语本身的真理要求; 内史论者认为没有科学理论,根本无法书写科学史,科学史的事实,就是科学的事实,并认为理论应当优越于经验材料.
这两种科学史,都将科学史的对象与科学的对象合并了起来,根本没有看到这两者的区别.康纪莱姆强调说: "科学史不是科学,它的客体也不是科学的客体.做科学史( 在动词'做'最适合的意义上) 是一种哲学认识论的功能( 不是最容易的功能) 之一."[7]52强调哲学认识论功能,说明科学史必须与认识论结合起来.康纪莱姆认为,只有认识论才能区分"被取代的知识"( superseded knowledge) 和"被核准的知识"( sanctioned knowl-edge) .科学史与认识论的结合表明: 历史是规范性的,它以真理为目标.但是,这种真理不是外在的赋予,而是历史过程本身显现出来的.也就是说,真理不是从科学家头脑中产生出来的,而是科学本身的自我纠错的发展结果.在这个过程中,巴什拉所强调的认识论的"障碍"和"断裂"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科学话语不是日常话语,它比日常话语更具有规范性,日常话语实际上是科学话语的"障碍",科学的进步,也需要打破以前的科学观念,因为一旦新的科学理论出现,旧的理论就有可能变成了"常识"一样的东西.所以,只能用"断裂"来说明科学的进步.不过,当巴什拉谈论规范或价值的时候,他实际上思考的是他最看好的科学,即数学 - 物理学.他的理性主义建立在一种数学主义的框架上.巴什拉对数学 -物理学的推崇,对能够体现"新科学精神"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肯定,都使他陷入了一种危险境地.如果仅仅用数学 -物理学的标准来看待以前的科学的话,那么旧的科学就只能是一种"常识",其科学性也将被取消,比如他认为在伽利略的数学化的科学出现之前,人们使用"科学"一词,根本就是一种误解.他的思想,冒险用相对成熟的科学形式来解释过去的科学,这必然冒险对科学史进行辉格式的解释.
康纪莱姆的主攻方向是生命科学即生物学和医学,他发现巴什拉所谓的规范可以用来解释"硬的"科学比如物理学,但是它不能准确无误地适用于生命科学.在博士论文《正常的和病态的》中,康纪莱姆就发现,在规范的问题上,人的主体性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生命科学,在科学性方面,不能完全按照数学和物理学的标准去认识.对于生命活动来说,不仅仅是遵循规范的问题,而且还能够建立新的规范.这就是他的"规范性"( normativity) 概念.正是从这个概念出发,康纪莱姆重新定义了健康: "健康是一种生存方式,人们感觉到自身不仅是生命的拥有者或承担者,而且,如果必要的话,也是价值的创造者,生命规范的创造者."[6]121康纪莱姆反对通常对"健康"和"疾病"的定义,它错误地将疾病看成是对正常标准的偏离,比如,糖尿病患者,就是以其血糖的数值来认定的.康纪莱姆将生命规范看成是人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无论是"正常的",还是"病态的",都不是偏离规范,只是对环境适应能力的不同.健康的人,是能够自我创造并生活在与环境之间的动态的交换中,而所谓的"病态",只是在一种有限的范围内适应环境.如果能够发现某种行为模式和环境条件能够减轻痛苦,病人就将自身的行为限制在这些规范上.从这里可以看出,在规范或价值问题上,康纪莱姆与巴什拉不同的是,他突出了主体的能动性、规范的可变性.
康纪莱姆在他的《反射概念在 17 和 18 世纪的构成》中,还重点讨论了概念和理论之间的关系.康纪莱姆发现,关于反射的概念,实证主义的历史家常常将这个概念回溯到笛卡尔和他的机械论上,但是,实际情况是,这个概念并没有出现在笛卡尔的机械论思想中,而是出现在生机论者威利斯( Thomas Willis) 的思想中.反射概念,正是从威利斯思想中诞生的.19 世纪末,反射概念清除了目的论的内涵,并最终超越了机械论范围,成为一个真正的生理学概念.在康纪莱姆看来,之所以存在着对反射概念的解释的错误,是因为笛卡尔的机械论代表了一种"成功的"科学,这是科学上的解释常常犯的毛病.通过这个新的解释,康纪莱姆也修正了巴什拉的"认识论的断裂"的思想,他说: "过时的东西,以真理和客观性的名义被判死刑.但是,过时的也曾经是客观的真实的."[8]39他的意思很明显,过时的或在新科学视野中"不成功的"科学,并不都是"常识",我们不能仅仅用眼下"成功的"科学来解释以前的科学.
还有,巴什拉在科学与非科学之间的区分,到了康纪莱姆这里,出现了一个中介概念,即科学意识形态.他的《生命科学史中的意识形态与合理性》专门讨论了这个概念.他指出,科学意识形态,是与一般意识形态不同的东西,它往往以成功的科学理论为基础,比如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思想,就是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基础的.但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它必然是科学进步的"障碍".当然,这个"障碍"也并非一无是处,再也没有科学上的价值,科学意识形态仍然有其积极的作用.它们提供了一种本质的智力冒险的维度( 尽管并不完全是负责的) ,没有它们,许多科学进步将不会发生.[8]45所以,科学与非科学的区分,也并不像巴什拉区分的那样严格,他将过时的科学与有效的科学进行区分是聪明的,但是这还需要研究两者的关系.有时候,科学意识形态,作为对科学的模仿以及对科学名望的追求,它本身就区别于一般的意识形态比如宗教.但是,为了使科学成为自我批判的知识,科学史家还需要认清这种意识形态,并将之融入自己的工作中; 否则,科学史家的知识只能是虚假的知识.
总之,康纪莱姆将科学史与认识论结合起来,他不像巴什拉集中于认识论的考察,并将认识论看成是历史的,所以巴什拉的认识论可以看成是一种"认识论的历史".康纪莱姆将科学史看成是认识论的,也就是从认识论来评价科学史,所以,他的着作可以看成是一种"历史认识论".[3]167巴什拉感兴趣的是数学和物理学,并将之看成是科学规范的基础,而康纪莱姆主要兴趣在生物学和医学上,这可以说是他与巴什拉之间的细微的不同.不过,他们共同的革命性还是将科学史与认识论结合起来,并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和方法.在这个方面,康纪莱姆不仅拓展了巴什拉的认识论思想,而且还发展并修正了巴什拉,比如在认识论的"断裂"、科学的认识论规范、科学与非科学的区分上,康纪莱姆都有新的创见.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巴什拉,当然不会有康纪莱姆,但是,康纪莱姆将认识论用于研究生命科学的创造性,也是有目共睹的,他的影响,也会比巴什拉更深远.
三 康纪莱姆作为"生命知识"的生命科学
上文探讨了康纪莱姆对巴什拉的认识论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尤其是他在生命科学领域中的新的创见.这不仅打破了长期存在于生物学和医学领域中的实证主义的教条或偏见,而且凸现了生命有机体的能动性和主动性.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囿于巴什拉的数学 - 物理学的客观性标准,而是将生命科学看成了他所谓的"生命知识".在这个方面,人们甚至将他的思想归入现代生物学发展的思想谱系中.
在《正常的和病态的》中,康纪莱姆就尝试将有机论和还原论结合起来.有机论认为,生命是一种非常不同的现象,不能还原为物质世界的规律; 相反,还原论则认为,生命仅仅是一种物质世界的功能,因而可以通过物理学的和化学的概念来解释.在康纪莱姆看来,有机论缺乏认识论的基础,而还原论又误解了生命现象.康纪莱姆的生机论,可以说发展了 19 世纪以来的生机论思想,他将这两种争论很久的理论即有机论和还原论结合了起来.首先,生命是一种规范性活动,在对周遭环境的关注中,它自发地、甚至无意识地创造价值,以此来消除存在、成长和再生产的威胁.如果没有这种规范性,生命就会被认为是"盲目而又愚蠢的冲动".规范性表明,生命是不断地犯错误并能够自我纠正的存在,没有认识论的基础,生命必然走向迷途.所以,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一开始说"求知是人类的本性"是正确的.一方面,康纪莱姆为有机论补充了认识论内涵,使生命摆脱了"盲目而又愚蠢的冲动"的定义; 另一方面,他认为生命是一种规范性的存在,而不是服从规范的存在,不能用物理或化学的规律来解释生命规范,否则就是一种还原论的错误.
生命不是不关心环境,而恰恰是在对环境的作用上产生了生命规范.这种规范性活动,就是生命自我保存和发展的基础.康纪莱姆既不是从内在性上来解释生命,将生命解释为一种内在冲动的概念,也不是从环境的因素来解释生命,比如达尔文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念.他将生命的规范性活动看成是一种关系,也就是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正是在这个基础上,知识与生命才能统一起来.一方面,他反对为了知识而知识,为了认识而认识.他提出了知识的意义问题,认为任何认识,都不是无兴趣、无利益、无主观偏见的纯粹的客观性活动,因为这根本误解了生命活动的本质.另一方面,知识不是与生命为敌的,或者说破坏生命的,知识是直接或间接地解决人与环境之间的张力的"普遍的方法"."如果知识是恐惧的女儿,这是为了控制和组织人的经验,为了人的生命自由."[9]xix知识,作为人的实践,是一种改变世界的方式,是一种与环境之间找到新的平衡的方式,是一种创造新生活形式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知识是一种生命的形式,属于生命.承认知识从来不是自在的,而是属于生命的形式,这表明它可以重新讨论和修正.与此同时,知识作为生命的产品,又改变着生命.
进一步地看,如果人是知识主体,他就会对现成的意义不满,这是其规范性活动的体现."主体性就是一种不满足."[7]319如果认为知识是对生命的破坏,这根本就忽视了生命自身的能动性和主动性.生命是一种规范性存在,它能够建立规范,也能够打破规范或建立新的规范.这种主动性,可以说就是生命的内在逻辑."如果生命拥有一种内在逻辑,那么任何生命科学及其呈现,不管是正常的还是病态的,都为自己设定了发现那种逻辑的任务."[7]306康纪莱姆将生命科学看成是"生命知识".一方面,他突出的是人的主体性价值,反对用物理学和化学上的概念来解释生命,或者说反对机械论和还原论.在他看来,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状态,都不是通常所谓的"偏离规范",而是有机体适应环境能力的差异."偏离规范",也并非"不正常",这本来就是生物多样性的要求.另一方面,他仍然承认了生命科学的科学性.生命创造了知识,知识也改变了生命.生命过程和知识过程一样,都是在不断地自我纠错中发展的.总之,康纪莱姆不是将生命科学简单地理解为一门科学,他的"生命知识"、"生活的艺术"( 医学) 等都表明,他有着更为整体性的生命概念.
这种整体性的生命概念,将生命理解为一种整体.一方面,康纪莱姆不是像传统那样将"生命冲动"、"活力"、"生命力"理解为一种形而上学概念,也就是说他不是一名实体论的生机论者.在这个方面,他比生命哲学更少了形而上学的味道.另一方面,他的本体论框架是生命活动,既不是一种内在论,也不是一种外在论,而是强调了生物与环境的相互作用.生物学和医学,在他这里,都带有一种人本主义的特征,它们都可以看成是某种意义的"人类学".一个有机体,完全是一种存在的独特方式.在生存和生存规则或规范之间没有真正的差异.从有机体存在的时候起,它就是活的,有机体就是"可能性",即是说它实现了一个有机体的理想,它生存的规范或规则都是生存自身给定的.从这个方面看,这种整体性的生命概念,明显表达了一种生存论的态度.但是,这种生存论,不是将环境看成是一种伤感的条件,而是采取一种积极的改变的态度,创造生命新的适应性.总之,虽然康纪莱姆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但是他赋予生命一种不能被理性控制、定做和指挥的作用,这些方面,无论如何,不能从科学中排除出去.我们说,在康纪莱姆这里,知识或真理,乃是生活和文化的一个方面.科学研究不是目的本身,而是将科学的条件和限度在人的生活整体中主题化.虽然康纪莱姆的着眼点都是西方科学及其历史,但是他并没有简单地看待这个现象,他的多元主义的视角,或者说科学构成的多因素论,既避免了一种启蒙和愚昧之间的二元论,也没有将科学标准看成是一种专家话语.他没有像巴什拉那样将理性理解为排斥性的功能,而是将理性和非理性的因素综合起来,将科学与应用结合起来,不仅强调了主体的判断、希望和痛苦对知识的推动作用,而且力求在认识论上指明生命的方向.所有这些都结合在他的思想中.
四 结语
康纪莱姆的科学认识论,以生命科学为基础,虽然集中于生机论的老话题,但是他的综合性的风格,使得他的思想一直有生命力.在他1943 年发表《正常的和病态的》到1966年再版这段时间,生物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就是从进化论向分子生物学的演变,生物学家扬言要抛弃这些过时的生机论.康纪莱姆的生机论虽然继承了 19 世纪以来的生机论思想,但是,他并没有囿于这个思想,而是打破了一种实体论的生机论,将生机论发展成了一种带有存在论倾向的思想.他关注的是整体的生命活动,既没有从认识论或规范性上否定生命的主动性,也没有将生命解释成盲目的冲动,他决定性地将两者结合起来,创造了理性与非理性的统一、知识与生命的统一.有趣的是,他的思想非但没有被生物学的发展所抛弃,很多生物学思想家和生物学哲学家都认识到,康纪莱姆的思想与生物学的发展并不矛盾,比如他的适应性、规范性概念,对疾病和健康的重新定义,都可以融入新的生物学理论中.生物学从进化论到分子生物学再到一种进化发展生物学的新的综合,即使生物学家没有阅读过康纪莱姆的着作,人们还是不难发现其中思想上的一致性.这说明,康纪莱姆的生机论,到今天仍然有启发意义.
不过,康纪莱姆的思想仍然有着模糊性.他似乎承认生命科学优越于物理学和化学这样的"硬的"科学,有时候又想将两者统一在一个整体性的生命的概念之下.从康纪莱姆的思想中,我们可以找到他对生命概念的形而上学解释,他有着一种泛生物主义的倾向.虽然他所呈现的生命科学,不允许在理性、想象、身体、自然和社会环境、经济环境以及政治权力之间进行截然的区分,但是他似乎将一切都还原为生物主义的问题.在这个方面,他的思想类似于尼采,而不是马克思.不管怎样,我们都无法否认康纪莱姆对科学认识论的贡献.他不唯"成功的"科学马首是瞻,他的大胆的怀疑,他的综合的方法等,在今天看来仍然有着重要的思想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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